梅冲妈笑笑，善解人意地说：“不用了，妈，你就好好歇着吧，我还年轻，累不着的。”她深知妈当不起爸的家，怕因为这个爸又发火儿，妈又挨骂。梅宁愿自己苦点累点，也不想让妈在中间难做人。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迎来初潮的那天，因为肚子疼趴在炕上没起来，晚饭是妈做的，爸就指着妈的鼻子大声骂：“你真是贱得可以，不让那个要账鬼儿做饭，你做个啥劲儿？难道她欠你的还少，难道我一天三顿饭供着就是为了白白养活她？我告诉你，以后我再看见谁给她大米白面吃，谁再替她干活儿，我就让谁滚蛋！”妈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三个姐姐更是不敢多嘴。多年来，梅一直都在吃粗粮，干粗活儿，跟男人一样干苦活累活，为了自己的出世赎罪，为了自己的人生拼搏，用那残缺的手，为自己的生存编织一个个未来，一个个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破灭的虚幻的梦……
　　 时光如梭，岁月易逝，三个姐姐相继嫁作人妇，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梅依然日夜辛苦地为家里操劳，爸也还是一如往昔粗暴地对她。尽管，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热情，爸依然冷若冰霜，不肯给梅一丝笑脸。妈身体不好，却是由于内心总感觉愧对爸，所以也是逆来顺受，从不敢跟他争什么。越是这样，爸的脾气就越是暴躁，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自己一样。
　　 直到梅的几个妹妹也先后出嫁，直到妈妈去世家里只剩下梅和爸两个人，爸才沉默了一段时间。继而，就越发地折磨梅，经常用带着刺儿的话往梅的心口窝上戳：“要不是你，你妈怎么会死这么早？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抬不起头做人？当初要不是你……”爸边喝闷酒边数落，似乎把自己一生的痛都发泄到梅的身上才甘心。梅总是选择沉默，选择用更多的付出回报爸，想尽可能多的弥补自己对爸的亏欠，对这个家的亏欠。
　　 往日热闹的家里只剩了爸和梅后，爸的话就更少了，跟梅之间，亦是没有什么交流，父女俩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这样的日子，梅感到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她也曾经试探着跟爸去说话，试探着了解他，但是生性倔强的爸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梅越是想接近，爸越是远离，打从心底里加起了一道篱笆，生生把自己和梅隔开。
　　 “家里有人不？”九月的一天早晨，早饭刚吃过，院子里就有人进来，边往里走边大声喊。
　　 听见声音爸急忙迎出去，嘴里答应着：“有有，快来三哥，今儿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我又没有儿子让你保媒。”爸听出是村里的大媒人陈力，不由疑惑地问道。
　　 陈力拍着爸的肩膀，哈哈笑着打趣：“我可没看上你家儿子，是看上你家闺女了！”他这一说，爸愣了一下，这才知道，梅作为自己的女儿，也早就该出嫁了，只是在这之前，他从没考虑过，梅除了右手残疾，也是个需要爱情，需要男人呵护，需要婚姻和自己小家庭的女子。这个挣扎在风雨里的苦菜花一样的女孩儿，早就到了婚嫁的年龄。
　　 爸从未想过，梅也是要出嫁的，甚至曾经一度自私的一边认为自己这一生就该由梅来伺候，一边又渴望梅早点离开这个家。她离开，自己心里也许就会平衡，就会好受，就会照进点阳光，至少，再也不用每天面对一个让自己绝了后的人，但他就是没想过要为梅安排一个人家，让她过正常的属于她自己的日子。
　　 “我说秦老弟，你家梅今年也不小了，连你家最小的丫头都结了婚，你就别再霸着孩子舍不得让人走，小心留来留去留成仇啊！”陈力坐在屋里的炕沿上，点着烟对爸语重心长地说。
　　 “没有没有，我可没想留着她，早出门子，我心里早干净，只是这个孩子手有残疾，没人愿意娶她呀！”爸说的话，深深地刺伤了梅的心窝，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在爸的眼里竟是这么的不堪。难道自己真的没人愿意要，真的必须一个人孤独地煎熬一辈子吗？梅心里懊恼地想。
　　 陈力哈哈一笑，爽朗地对爸说：“哎呀老秦呐，你可别以为你家梅手有点毛病就没人要，最近可是有好几个人家找过我，说稀罕你家梅，只不过我才腾出功夫来找你。”
　　 “你说啥？有好几个人家想要我家梅？就她，也有好几个人家来争抢？”爸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在他心里，觉得别人是不喜欢梅的，甚至跟自己一样讨厌她、反感她，更别提把她娶回家里过日子。梅听见爸当着外人的面还这样不给自己留面子，尽管早就适应了他对自己的轻视，心里还是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陈力看看梅，由衷地夸赞道：“老秦，你呀，不是我说你，眼里就没看到过这个孩子的好处，只顾盯着当年那点事不放，你也不想想，那能怪孩子吗？你看梅，除了少一根手指，比别的孩子长得都周正，不但人勤快，手也巧得很呢。”爸一听这话，才抬头向梅看去。虽然被粗布衣裳裹着，也能看出梅身材结实苗条，粗黑的大辫子斜搭在胸前，显得年轻有活力。白皙的皮肤，幽黑的眼睛，小巧的鼻头看起来很俏皮，那线条分明的嘴唇，又给人一份厚道的感觉。尤其是梅在笑的时候，两腮边就会现出甜美的小酒窝。爸在心里想，若说实话，梅还真的是一个美人胚子！假如不是那只手，她应该算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梅被爸看得心扑通扑通直跳，这是自从她出世后，除了在襁褓中匆匆一瞥，这应该是爸第二次正眼看她。即便是那毫无感情色彩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也足以让梅感到开心感到被重视！爸心里也奇怪，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到梅竟然比别的孩子长得好看呢？在他心里，梅是丑陋的，是上不了台面的，出于习惯，出于恼恨，也就忽略了她的容貌甚至她的存在。
　　 “三哥，你倒是说说看，是哪家要跟我做亲家呀？”爸从梅的身上收回眼光，扭头问陈力。
　　 陈力又卷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吸着，才不慌不忙地回答：“东街钱大山找了我好几回，他儿子走路虽然有点踮脚，但人老实本分，倒是有人给提亲，可人家偏偏不要，说就看上你家梅了；还有我堂哥的儿子，因为媳妇好吃懒做，领完证还没办婚礼就离了，家庭条件好，过门儿就当家，俩孩子年龄也相当；再有就是李大头的儿子，大头今儿早起还找到我，说只要你说出个数，彩礼绝不是问题！”
　　 爸听着，一边“哦，哦”地答应，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让梅嫁给哪家自己才能捞到更多的好处，才能把养她这些年的损失降到最低。最后，他考虑到还是李大头家更好些，虽然李家的儿子比梅大了五六岁，但是他出的彩礼最多，也不征求梅的意见，痛快地对陈力说：“那就麻烦老哥哥去跟李大头回个话儿，让他准备好三万块彩礼，日子由着他们家定，哪天过门都没问题。”
　　 “爽快！咱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找李大头，让他十天内把钱送过来。”陈力高兴地站起身，哈哈笑着往外走，想早早去李家邀功请赏。
　　 爸也不挽留，把人送出院子，回来吩咐梅：“你拿点钱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再做两双新鞋子，李家那三万块你最好别指望，我要留下来养老。”
　　 梅犹豫着，还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爸，李家的儿子比我大不少，人也有点好赌，能不能再想想？我觉得，觉得东街那个钱坤人还不错……”
　　 “就凭你这四个指头，有人要已经不错，你就别再挑挑拣拣了。钱坤是跟你年纪相当，可他们家没李家条件好，就这样吧。”爸坐在炕沿上，果断地为梅做了最后的决定，他的话就像一把无情的利剑，几乎穿透了梅的心！梅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出去，她知道，爸决定的事情是没人能够更改的。她想，既然爸说自己是来向他讨债的，那么这辈子就努力偿还他吧。
　　 不到十天，李家就把三万块钱送了过来，结婚的日子也定在下月中旬。爸把钱如数收起，也不过问梅的嫁妆如何置办，乐颠颠去街里赶集。梅靠在门框上不知该做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她抬头看看从头顶飘过的朵朵白云，觉得自己轻得还不如那云儿有分量……
　　 “梅，你在家吗？快，你爸晕倒了……”
　　 梅正在胡思乱想，猛地听到院门口有人喊，她急忙跑出去，还没看到人就慌乱地问：“我爸在哪儿，怎么就晕倒了呢？”
　　 “我们家里装修房子，我去集上买菜，正好看到你爸拎着一块肉往回走，不知怎么好好的就一个跟头栽了下去，要不是我扶得快，非摔坏了不可。”钱坤吃力地背着爸，踮着脚艰难地把人给送了回来。
　　 梅赶紧帮着把爸安排到炕上，钱坤给找来村里的医生，检查后说是轻度脑出血，给输上液就走了，临走告诉梅，除了静养没有更好的办法。从那以后，爸就没再起来，天天躺在炕上，连大小便都不能自己解决。
　　 李家找到媒人陈力，让他给传话儿过来，说将来结婚梅不能带着她爸，否则这婚事就趁早拉倒。梅一听心当时就冷了半截，由于爸的脾气不好，姐妹们自出嫁就很少回娘家，尤其是妈死后，更没人愿意回来。这次爸摔倒，大家也都是象征性地回来看看就不再露面，梅心里明白，自己要是不管，爸是不会再有别人肯管了。既然李家不要爸，梅也不能把老人家扔下不管，只好把三万块钱退回去，解除了跟李家的婚约。为了安心照顾瘫在炕上的爸，梅选择了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婚姻，一个人艰辛地支撑着这个家，不分昼夜地照顾着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爸。
　　 爸气得躺在炕上不停咒骂李家没人味儿，而且饭也没心思吃，觉也睡不好，天天瞪着俩眼琢磨事儿，问他，也不愿开口说话。大概一个礼拜后，爸突然喊正在洗被单的梅：“梅你过来，爸跟你说点事，看你啥意思。”
　　 爸用这种少有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梅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她急忙擦擦手来到爸的跟前，替爸掖掖被角问道：“爸，有啥事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爸沉吟了一下才继续开口，语气有点不自然：“梅呀，你看爸本来想把你许给一个好人家，就算彩礼钱我留下，可你将来进了门儿也不愁过日子，爸没有个儿子，不准备点养老钱，等将来动不了了也没人养活我不是？可那李家不厚道，看我病了就悔婚，我想，你三叔那天说他堂哥的儿子也愿意跟咱结成亲家，他家虽然没有李家富裕，可日子也还不错，要不就让你三叔去问问？”
　　 梅一听，心里就急得慌，自己对那个人一点都不了解，怎么能够说嫁就嫁呢？于是大着胆子说：“爸，这件事能不能好好想想？我，我有点不乐意……”
　　 “有啥不乐意的，不把你安排好了，爸死了也闭不上眼，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也出了不少力，爸之前对你管得可能有点严，现在我啥也干不动了，你不会就不听我的了吧？”爸说的话让梅的心都疼，她咬咬牙，最后还是狠着心点了点头。
　　 可是等爸跟陈力说了此事，陈力一口就回绝了他：“我堂哥说了，李家不要的，他也不会要，人家也嫌弃你是个大麻烦呢！”爸一听，半天没说话，只在心里暗暗地憋了一口气。梅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暗自庆幸这件事没成，她打心眼里就没想嫁给那个男人。
　　 不管你信不信，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一个春天，梅的春天就在她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出现了。这天早晨，钱坤意外地来看爸，还拎着一袋子水果：“梅，你爸好点了没有？我妈让我来看看他。”
　　 那天爸在集上晕倒，慌乱中谁也没顾得多说什么，今天梅见钱坤主动来家里，对于之前拒绝人家的婚事心生惭愧，她不好意思地说：“我爸就这样了，那天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谢啥，都前后街住着，以后有为难的事就说一声，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硬撑着多不容易。”钱坤发自肺腑的话让梅心里一动，自从妈去世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心自己，梅心头暖暖的，眼里，就有泪水在打转。梅怕爸看见，也怕钱坤笑话自己，低着头回了自己的屋，偷偷用毛巾擦着眼睛。
　　 没想到钱坤却跟了过来，他大方地坐在炕上，毫不扭捏地对梅说：“梅，听说李家悔了婚，陈家也打了退堂鼓，我就不再隐瞒，我心里一直都很喜欢你，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让媒人来提亲，今后我愿意跟你一起赡养你爸。”
　　 梅真没想到钱坤会跟自己求婚，尤其是在跟李家订婚后，她觉得钱坤是看不起自己的，会认为自己只认得钱。如今听他说喜欢自己，而且还愿意赡养卧病在床的爸，本就对钱坤有好感的梅不由红了脸，她低声地问道：“我是四指呢。”
　　 “我走路不也有点踮脚吗？”钱坤真诚地回答。
　　 “我害得我爸没了儿子……”
　　 “那是命，人的命谁也改变不了，这不能怪你。”
　　 “人们都说我是苦菜花，从头苦到脚，命贱。”
　　 “可我偏偏就喜欢苦菜花，太甜了让人腻味！”钱坤有点激动，猛地站起身，上前拉住梅的手急切地表白。
　　 梅知道他是真的喜欢自己，低头娇羞地答应：“嗯，只要我爸不反对，我就愿意。”
　　 钱坤一听梅答应了自己，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刚要去找媒人，梅的爸在自己屋里大声喊：“梅，钱坤，你们过来，我有话说。”
　　 梅一听爸喊自己，着实吓了一跳，她忐忑地走进爸的屋，没想到爸用之前少有的温情看着她柔声说：“梅，爸同意你跟钱坤的婚事，这件事你们俩商量着来，爸不反对了。”说完，捂着脸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其实，人都会有反思，若在平时，爸肯定不会依着梅，这次病倒令他明白了一件事，也只有梅会一心一意地伺候自己，别的孩子是指望不上了，她们已经连来都不肯再来。如今他终于知道，梅是个好女孩儿，这许多年来，自己实在是委屈了她，也错怪了她。
　　 梅听爸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选择了付出，却从未想过有任何回报，也没敢奢望爸会原谅自己，现在爸这么说，梅感到从未有的温馨，顷刻间，幸福传遍她的全身，这棵昔日的苦菜花，终于品尝到了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