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品味着矶村由纪子与日本著名二胡演奏家坂下正夫合作的那首经典曲目《风居住的街道》，我的心里焦急万分，既渴盼着鸿渐早点回来，又是那么地害怕见到他。自从我跟他因为小石头和飞雪的事情发生误会，伤心地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住到琉璃的柠檬园后，我们只在他妈妈风逝那里见过一面，除此，几乎断绝了一切联系。虽然之前感情深厚，但我不知道如今的他是否还如昨日般那么对我念念不忘，对我情深似海。我心里忐忑着，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真希望日子能够早点安定下来，希望鸿渐知道自己快要做爸爸的消息，会逐渐忘掉先前的一切不愉快。
　　 我来到窗前，眺望着街上逐渐亮起的路灯，想着此时的鸿渐会在哪里，在做些什么。看着风穿过街道时那慌张的脚步，就像归巢的倦鸟，急切地与夜比试着速度。鸿渐会说些什么呢，在看见我后？我猜测着，心里一阵阵紧张。听《风居住的街道》，好像在听一个人的诉说，时而清浅婉柔，让人的呼吸也会跟着静下来；时而深沉浓烈，让人的血液像滚水般逐渐沸腾。这首曲子给人的感染力特别强烈，我看着外面有些凌乱的街，心头顿生一种空寂、萧条的感觉，这样的曲子，既让人平添一种惆怅，又使人心底漾起无限柔情。
　　 时间真的不早了，而鸿渐还不见踪影，我烦躁地坐回到餐桌边，强迫自己那颗狂跳的心稳定下来，告诉自己别想太多。穿过钢琴和二胡交缠的曲调，仔细分辨着外面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判断着哪一个声音，才属于我的鸿渐。可直到我困得睁不开眼，直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也没有等到他……
　　 当我揉着被枕麻的胳膊醒来，已是午夜时分，屋里的灯散发着幽幽的光，在这小屋里，我感觉到了空前的孤独。《风居住的街道》还在不知疲倦地轻吟浅唱，看看紧闭的房门，一种虚无缥缈的空寂感紧紧抓住我的神经，恍惚间似乎看到一条清冷的街上，昏暗的灯影，寥寥的行人，风轻吹过时植在人身上淡淡的哀愁与思念、祈盼与寥落。这些不真实的幻境，让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试着站起身，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腿，走进我跟鸿渐的卧室，关了灯，让自己躺下来。闻着带有他的味道的枕头，想着我们之间越拉越远的距离，泪，便湿了耳边的发。哦，鸿渐，我是那么的想他，那么的，在乎他。此刻，我真想被他拥在怀里，向他诉说我的委屈和思念，跟他一起把我们丢掉的那些东西找回来。当初我看到他牵着飞雪进出音像店的时候，我的心是多么的疼，多么的震惊！对于爱情，我一直都坚持宁缺毋滥，宁愿孤独一生，也绝不与别的女人分享我的爱情、我的爱人。此时，我已经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误会，是老天跟我开的一个有些过头的玩笑，所以，我愿意放下我的矜持，回来跟鸿渐和解，跟他一起找回我们曾经失去的那份美好，可他，却迟迟不归。
　　 天快亮的时候，我胡乱洗了把脸，虽然没有心情，但为了孩子，还是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然后把所有衣服都找出来清洗了一遍，也把所有房间都收拾得干净利索，看着这个整洁的家，我心里也清爽了不少。安静地坐下来，想到彻夜不归的鸿渐，心里感到无比的酸楚，不知道我不在的日子，他是如何度过的。
　　 当墙上的时针指向九点，我终于坐不住，信步来到街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香香，你，怎么在这儿？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听见有人喊我，抬起头，看到鸿渐的妹妹真真正满眼狐疑地站在我的面前，她手里，挽着我的婆婆风逝。这还是她结婚后，我第一次看到她，她从来不喊我嫂子，我也已经习惯。
　　 “哦，真真回来啦？我随便走走。”回答完真真的问话，我又转头对着风逝喊了一声：“妈。”婆婆点点头，亦是满眼的狐疑。我看着曾经丰满的真真现在瘦了一大圈，觉得感情这东西实在折磨人。在这之前，我听鸿渐对我提起过，说真真并不爱现在的老公，他们的结合，只是因为两个人都到了年龄。我明白，真真心里装的是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鸿渐，得不到的爱情，最是吸引人，也最折磨人。
　　 “中午回家吃饭吧，你好久不来，妈挺想你们，今天真真也回来了，咱一家人好好聚一下，反正是周末，大家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婆婆伸手为我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头发，疼爱地对我说。不知为什么，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我努力压抑着那股无名的酸楚，勉强对婆婆笑笑：“好的，妈。只是，只是鸿渐他，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的声音小得甚至连自己都听不清，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在哪里，这让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果然，真真用刻薄的语气问我：“你不是那么爱我哥吗，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哪里？依我看，你们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哼！”我低垂着头站在那里，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无法反驳真真，也无法为我和鸿渐做任何解释，所以，除了沉默，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了，咱们先回去吧，香香啊，回家妈有话要问你。”为了不使我尴尬，婆婆偷偷地拽了下真真的胳膊。我答应一声，说要买些东西再回去，就自己先走了。其实，我不知道该买什么，又该去哪里，只是觉得无法面对真真和婆婆，因为我把自己的婚姻弄丢了，把自己的老公也弄丢了。
　　 往前走，没有目的，只是无情无绪机械地走，心里空落落的，而且觉得这条昔日熟悉的街，竟变得如此的陌生，如此的，让我体会到浓浓的凄惶。
　　 当我定定地站在那里很久，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风?逝》音像店门口，而店里播放的曲子，正是《风居住的街道》！神使鬼差地来到这儿，我不晓得自己想干嘛，只是傻傻地站在街上，站在风里。我倾听着这首播放了无数遍的曲子，二胡那突兀的变调，钢琴那短促的顿音，似乎揉杂了很多一言难尽的疼痛与无奈、悔恨与幽怨，钢琴零落忧伤，二胡婉转凄美。
　　 “姑娘，进来坐坐吧，坐下来听这首曲子，感觉会不一样的。”店里，一位看起来绅士斯文的中年男子招呼我，并为我沏了一杯茶。犹豫着走进去，我对男人笑了笑问道：“谢谢叔叔，这个店的店主小石头和飞雪，他们不在么？”
　　 “哦，我的女儿啊，她和小石头去机场接我的太太和我的大哥了，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男人穿着考究，待人温和，说话时露出一口十分整齐的牙齿，嗓音亦如费玉清般明晰清亮，再加上那不俗的谈吐，使人感觉跟他交谈是一种享受。从他身上，我看到了飞雪的样子，这对父女，竟长得如此相像！
　　 “您就是洞天叔叔吧？请叫我阿香就好了。”我微微颔首。
　　 “我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阿香？”
　　 “叔叔，我是从……是从一位朋友那里知道您的。”我真想说是从《风?逝》音像店前店主墨荷阿姨那里听说的，但我不敢说，既然墨荷阿姨选择了离开，想必她已经能够接受和消化掉昔日这段恋情带给她的一切，包括孤独，包括寂寞，包括那些无处诉说的委屈和如今依然在继续的那份坚持。或者，当她跟我倾吐自己跟洞天叔叔错失的良机时，心里，应该已经释然，已经放弃这人生中永远等不到的等待和追不到的追逐。
　　 “一位朋友？一位什么样的朋友，还会记得我呢？要知道，我出国已经二十多年了，该忘的事，早就忘掉，该想的人，早就想尽……”洞天叔叔说的话，带着一股哲学的味道，我很欣赏他的性格，也很喜欢他这种谈话方式。
　　 “叔叔，过去的事，过去的人，真的说忘就能够忘掉吗？”我心里很害怕，万一跟鸿渐不能继续走下去，那么我想，我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他，更接受不了别的男人的。
　　 洞天叔叔站起身，在店里来回徘徊，好久没有开口。我以为今天肯定得不到他的回答，也没指望他会回答。可他却告诉我，尽管脸色明显有些暗淡：“说实话，人是不会轻易忘掉发生过的一些事、接触过的一些人，只不过，每个人的处理方式不同，而我选择的，是储存。把那些此生忘不掉的，在心里开辟一块小小的园地储存起来，无需刻意去想，无需试着淡忘，让时光去决定，让岁月去安排，这样，最好。”
　　 我偷偷感叹着洞天叔叔和墨荷阿姨之间那份过早夭折了的感情，觉得时间，是最无情的，它可以改变一切，无论是人，还是事。从他的言谈里，我似乎能够感觉到他的心中，一直默念着墨荷阿姨。他们之间，隔着一座遥远的城，对方的居住处，便成了彼此凝眸的方向。眼下这条有风走过的街道，残留着一串或清浅或浓重的回忆，把一切往事缝缀在记忆的尽头，只是偶尔，在这样萧索的季节里，秋愁自然地涌入心怀，曾经的离愁别绪终是逃不过岁月的流年，在深深的记忆之海中一再颠簸触礁，直至被时间搁浅。思念总是蚀人心怀，尤其是在某一个特别的地点，不同的是心境，相同的是对曾经的思恋。秋意渐浓，风吹叶落，一份荒凉，一份伤感，更给人增加一份落寂。从两个人分开那一刻起，一起居住过的那个城市，也许只是一个对过往凭吊的方向，记忆的种子早就生根，只有那追不回来的曾经随风飘逝......
　　 我正胡思乱想，店外却传来一个好听的娃娃音：“妈妈，这就是我跟小石头新开的店。伯伯，您累了吧？快进来坐会儿。”不用看，我也知道这是飞雪！她正忙着招呼自己的妈妈和另外一个男人。回头，看到一位美丽的中年女子被飞雪挽在臂弯里，她们身后，跟着小石头和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
　　 “大哥，辛苦啦！我提前回来给你们探路，一切发展得都很顺利啊！”洞天叔叔对着刚进门的男人说。我想，这男人应该就是传说中我的公公了。我仔细打量着他，一米八多的个头，头发有些斑斑点点的白，为人平添一份沧桑感。正是这份沧桑感，似乎是对过去岁月的一种诉说，对人的一份吸引，给人一股说不清的——依恋感。斜插入鬓的浓眉有些张扬，眼神里透着朦胧的使人迷醉的韵味，成熟的脸庞线条分明，孤傲的唇线显示出一份睿智与冷静。他的神情里有好奇，有激动，也有一种久违了的感慨。
　　 “洞天啊，我，终于回来了……”男人在店门口停下脚步，语调深沉地跟店里的洞天叔叔打着招呼。
　　 “亲爱的，你可回来了，坐飞机坐累了吧？”洞天叔叔迎着剪燕阿姨走过去，跟她拥抱一下，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跟男人去拥抱，然后两个人互相挽着手走进店里。
　　 刚要悄悄走开，小石头却喊住了我：“香香，你也在这里呀？真是巧得很！”我不得不停下来，转身对小石头点点头：“嗯，我只是随便走走，就到了这儿。你们聊，我要回家了。”
　　 “不，不急着回家，我还有事情要问你。”小石头走过来，牵起我的手。我浑身一颤，他牵我的感觉，跟鸿渐几乎一模一样！难道血缘，连感觉都这么相似么？我暗暗地想。曾经因为一张《风居住的街道》碟片，让我跟小石头与飞雪相识，也是因为小石头跟飞雪，让我对鸿渐产生了误会，如今小石头和飞雪就要举行婚礼，而我和鸿渐却两两相对，无法相守，面对这恩爱的一对，我的心里有着难言的苦涩。小石头把我带到男人面前，他一条腿轻轻地跪下去，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爸，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她……”小石头回头看我一眼，见我有点惊慌地摇摇头，他立刻用安慰的眼神鼓励我。我又是一阵悸动，不由在心里呐喊：哦，请别这样看我，别用跟鸿渐一样的眼神，这样我几乎快要招架不住，几乎，就要喊出来！
　　 见爸爸在等自己回答，小石头缓慢地，似乎怕惊吓到我一样对他说：“爸，这个女孩子，她叫阿香，是鸿渐的爱人，因为我跟鸿渐长得太像，我们之间曾经闹过误会。鸿渐跟我，可能有点故事，而且这次，我给妈妈风逝准备的结婚请柬，就是阿香帮我传递的。”
　　 “伯父您好。”在我还没跟他相认之前，在我还没得到婆婆的允许之前，我想，我还是喊他伯父比较恰当。这时，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的心顿时乱成一团，如果此时有鸿渐在身边，我想，我是镇定的。
　　 申酉仔细地端详着我，良久，他开口问道：“香香，你是把小石头当成了鸿渐，对吧？既然是这样，你当然知道鸿渐也是我的儿子。我想风逝，应该已经跟你说过她的故事，你，是该叫我一声爸爸的。”
　　 “叫吧，这没什么难为情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小石头站起身，对我点点头。我犹豫着，蠕动着嘴唇，可就是喉咙发干，越是想说话，越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正尴尬，我的手机响了，对着申酉一笑，我急忙掩饰地低头从包里拿出电话。
　　 “妈，是我，好，我这就回去。”挂了婆婆的电话，我对着大家点点头：“对不起，我妈喊我回家吃饭，失陪了。”然后逃也似的冲出了音像店，跑出很远，才喘着气放慢脚步，眼泪顺着脸流下来。假如，身边有了鸿渐的陪伴，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不会慌张，有的时候爱情，也会让人无限从容，让人活得有底气。哦，鸿渐，你在哪儿，你可听见我的呼唤，我好想你，为什么你不回家，难道这场误会，真的杀死了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么？鸿渐啊，我现在已经有了你的孩子，请相信，从今后有你在，我便不会轻易再离开……
　　 “妈，真真，我回来了。”打开婆婆家的门，我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真真跟婆婆已经坐在餐桌边等我，看着空手而归的我，真真的脸色很不好看：“哟，我说香香，你不是说要买点东西吗，怎么我什么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