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的脚步从不停息，缓缓地将浅灰色的幕帘涂上了更深重的颜色，黑暗像一道厚重的墙将白天和黑夜无情地隔离。
　　 夜晚的风有些疲惫，有气无力地吹拂着天空忧郁的脸庞，零星的雨滴飘落，窗外的世界一片迷蒙和昏暗。
　　 此刻，爷爷正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微笑着闭上了眼睛，目光里的安详和无憾是他留给母亲最好的遗言，丢下我们独自一人去了那个凄清寒凉的世界，选择了一个人在黑暗中永远的沉睡。
　　 母亲的脸紧紧贴在爷爷的胸前，希望听到他最后一次的心跳，对爷爷说出一些还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她多么希望爷爷会突然醒来和往常一样用安静的眼神看着她，听她说话。
　　 渐渐地，风声紧了，雨滴开始敲打着窗户，时而传来呼啸的风声。爷爷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发凉，同时也冰冷着母亲的心。她不停地流泪，眉宇间的无助与惶恐却又是那么不动声色，隐隐流露出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淡定。
　　 陪着母亲流泪的只有我一个人，从昨天傍晚到天明我和母亲一直陪着爷爷不曾离开过半步，这是我们祖孙三代在这个世界最后相拥的夜晚，从没有过的安静和恐惧。母亲的胸前已经是一大片的潮湿，两只紧紧握着爷爷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嘴唇上已经凸起一层皮，一句话也不说，神情木然地静止在黑暗中。我几次为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滴，但母亲的眼泪就像汩汩冒出的泉水永远都擦不完。我只能在摇曳的烛影里看着母亲红肿的双眼，心中的酸涩化为滔滔的江水从眼眶奔腾而出。
　　 母亲终于不能再将温暖传递给爷爷，我们已与爷爷阴阳两隔。今天与昨天已经截然不同，也许在爷爷停止心跳的那刻起，我和母亲的命运就已经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或者已经注定了结局。
　　 母亲安排我去通知我的父亲来操办爷爷的后事，待我即将步出门槛的时候母亲喊了一声：“小歆！”我吃惊地回头，发现母亲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像是有种依依不舍的东西夹杂在她沧桑的声音里。她望向我的一双眼睛里却含着全天下母亲都具有的期待与关爱，而更让我心疼的是她眼神里的那种永远隐藏着的悲苦，刺得我的心脏隐隐生疼。她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模糊成一片爱。我哽咽着，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了我的母亲，此时，我只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我要让她感受到在这个世界她不会孤单存在的，我将永远都会是她最亲的人，我的爱是从心底萌生的，也是她给予我的。
　　 两个小时后，我从机场把爸爸和我定义中的母亲接回家的时候，我生命中喊了25年的妈妈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打开房间里所有的门，然而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我大声地哭喊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来回应我，那个甜美温暖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前一秒中发生的事在这个瞬间仿佛变成了遥远的记忆，让我一下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无力地推开了窗。
　　 耳边尖利的风声疾驰而过，仿佛在嘲笑这世间所有的人和事。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个拐角处一闪即逝，仅仅一眼我便认出那是我的母亲罗红艳。在拐角的瞬间她望向了这幢别墅，她居住了多年的地方，此刻她却不知正好有一双忧伤的眼睛在看着她，只是被空间隔离，被茫茫的人海淹没，我无奈地看着她用同样忧伤地表情看了最后一眼她眷恋的地方。
　　 我没有追出去，我知道母亲早已计划好了未来，而我又能给予母亲什么呢？我能给母亲她的梦想吗？不能。
　　 颓然地蜷缩在墙角处的我，大颗大颗的眼泪开始滑落。一天之中生命里两个最亲的人离我而去，而眼前的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又感觉离我很远很远。终于泣不成声。我的哭声终于惊动了那个女人，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那声音就像城市里灯红酒绿中的喧哗，又像疾驰而过的车辆扬起的尘土让我心生厌倦。我急于想远离这一切，这一切却又实实在在挡在了我面前。
　　 “小歆，别难过了，人终究会死，爷爷已经超过了医生的预算期限……”那个女人还想继续安慰我，我怒视她的眼神让她一时语止。
　　 爸爸走过来，向我对面的女人说，“郝丽，你去安排一下车辆，我们下午把爸爸运回家乡安葬，小歆我来安慰。”
　　 我厌恶地看着那个扭动着屁股的女人从我眼前消失，我乞求地看着父亲：“爸爸，让红艳妈妈参加爷爷的葬礼吧！爷爷一定希望红艳妈妈送他最后一程，在以后的许多年里爷爷也许才不会感到孤单和寂寞，他也会在另一个世界里感受到你对他的爱！”
　　 爸爸沉默地低下了头，眼神里空荡荡的。我失望极了。爸爸老了，再也找不到他以前的那种自信了。
　　 许久他抬起头无奈地看着我：“红艳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的，我们可能找不到她了！”
　　 “红艳来参加爸爸的葬礼算哪根葱，她是我们陈家什么人，她只是小歆的保姆，爸爸的私人护士。”随着房门的启动，郝丽尖利的话语让我和父亲同时抬起头望向她。
　　 我心中的悲愤早已盛满了胸腔，一股无名之火一下从心底升腾，目光里是咄咄逼人的火焰。
　　 “红艳妈妈把她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我和爷爷，奉献给了我们这个家，她不仅在生活上让我们幸福，还让我们在经济上衣食无忧，你能做到吗？你除了知道哪个牌子的衣服更让你风光无限，就是怎么把我们家的财产占为己有，你还会干什么？”
　　 “谁都不会那么伟大，不是唯利是图，她会一辈子不结婚，死心塌地地守着你和爷爷吗？世上有这么搞笑的事情吗？罗红艳是个深藏不漏的女人，说不定和你爷爷有一腿呢？”
　　 没等她说完，我用尽全身力气掌掴了眼前这个嚣张的女人，甩门而去。
　　
　　 （二）
　　 又是一年芳草绿，春风十里杏花香。转瞬之间严冬已走远，绿色已在季节里悄声蔓延。
　　 春天里，被寒冷掩埋的灵魂一一复苏，而我的爷爷却已远行。爷爷此时是否会醒来，母亲是否会归来，而我是否会如同以前那样幸福快乐。
　　 仅仅是几天的光景，我却像过了漫长的半个世纪，在等待母亲的日子里我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整日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中。
　　 院子的角落处长满了葱绿的栀子花，上面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一阵风吹来每个叶片的翻动都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茂盛的枝叶间总像隐藏着母亲的笑脸，向我投来温暖的目光。我便认定母亲一定在晨光的缝隙里静静地看着我，关心着我。她望向我的眼神是我永远的回味和期盼，可是那已成为触手不可及的遥远的记忆了，黯然地低下头，不觉已是泪水涟涟。
　　 “现在我来宣读一份遗嘱，是陈老先生五年前拜托我做的公证。”杨律师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阴郁的脸上，但是我对杨律师的话丝毫没有兴趣。
　　 “我名下的财产和诗晨精纺全部留给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罗红艳女士，我和罗红艳之间只有一份情，一份人世间的真情，这份情用我所有的财产都不能够抵消她对我的付出，但我找不到更好地回报她的方式了！”
　　 杨律师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已经把眼珠瞪得滚圆的郝丽，紧接着抬手示意她淡定，用眼神告诉她疑惑一会帮她打消。
　　 “陈老生前失语多年，没有留下太多的话语，这些字是他分五次在病床前艰难完成的。受陈老委托在他死后我找到了杨红艳女士。”
　　 “妈妈现在哪里？”我急不可耐地盯着杨律师并打断了他的话语。
　　 “可惜杨罗艳女士不肯接受，她把遗嘱中的名字改成了陈歆。”杨律师无奈地看着我，“我想到陈老生前无比郑重的嘱托，第二次去找她的时候，她却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
　　 我就像在茫茫的大海上突然抓住了一块救命悬浮在海面上的木板，转瞬之间却又被一个浪头打翻，希望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和小歆是一家人，留给小歆就是留给我们，以后我就留在杭州帮助小歆管理公司。”郝丽故作亲热地握住我的手，我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任由她的摆动。一时之间我突然感觉有些慌乱，未来在一瞬间没有了方向，但是有一种意识，我很清醒，那就是我永远不会和眼前这个女人走到一起。
　　 “我决定接受妈妈的馈赠，这个公司我一个人管理，爷爷已经入土为安，谢谢你们送我回杭州，我觉得我有很多管理公司的理由，这些必须我一个人来完成。”我坚决地看着父亲，“爸爸，你和郝丽阿姨尽快回家乡吧，你们的生活不在这里，那里有你们回去的理由。”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是陈家光明正大的儿媳妇，这诺大的家产总不会让一个外人来继承吧！”郝丽阴阳怪气地在父亲面前煽风点火，试图挑起父亲和我之间的战争。
　　 “小歆她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女儿，是我陈诚的女儿。”
　　 “女儿终归都是人家的，她会让你的财产变了姓。”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爱财，再说，父亲已经把他在家乡的创业交给了我，他没有向我要一分钱又在杭州创立了这家公司，当时父亲就说这家公司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不允许我过问和继承。”父亲的话语有些愤怒，有些激动，不间断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停止了还没有说完的话。
　　 “家乡那叫公司吗，简直就是个加工点，什么事不都是我们自己干吗？一点也没老板的感觉。如果你要我回去，我们就离婚。”
　　 父亲还在继续咳嗽，脸已经憋得通红。
　　 我不想听他俩继续争吵，想到爷爷尸骨未寒，母亲不知去向，他们却在此无视与我内心的痛苦来争夺母亲和爷爷辛辛苦苦经营的公司，我毅然从杨律师手中接过遗嘱匆匆逃离了他们。
　　 以往，我和母亲从家走进公司只需要十分钟，而今天我的双腿却如此沉重，每迈出一步我都觉得非常吃力。父亲的咳嗽声像一把利剑一样刺向我的心脏，而我能做的却只有掩盖我真实的内心，表现出熟视无睹的样子，可我同时又在心中默默期盼父亲健康平安。我不愿在父亲面前流露我对他的怜惜，我更不愿让他看到我的柔弱之处，可惜我的骨子里永远流着他的血，他会时时刻刻牵动着我的内心，即使再大的怨恨也会让这最原始的爱冲散，而且将会生生不息地伴随我。只因郝丽像一座大山横亘在了我和父亲之间，我始终无法逾越去关心和照顾他，矛盾就这样痛苦地沉积在了心底，分分秒秒地让我纠结着。
　　
　　 （三）
　　 红艳妈妈的老家在山东五莲山脚下的一个小乡村，父亲的老家在山东潍坊，相隔五六个小时的车程。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只是偶尔一次听爷爷无意地提起过，似乎红艳妈妈不愿说起关于她的任何故事。
　　 第二年清明节我回家乡给爷爷上坟，车子驶出绣针河大桥进入山东后，我便摇下车窗玻璃，留心沿途经过的每一个路人，期望母亲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给我一个惊喜。如果是这样，我会告诉她，接受公司完全是为了等她回去，完全是为了不让公司落入郝丽的手中，也只有这样逝去的灵魂才会安息，不让逝去的爷爷愤怒，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盼望能够回到最初的幸福中。
　　 车子从五莲山最高的一个山坡上俯冲而下，脚下的村庄和景物一览无遗。车速开始减速滑行，我更加专注地盯着从我身边经过的每一个路人，我无比充满希望地投去期待的目光，期望之中一个人会突然停下脚步让我惊呼，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所有的风景和行人与我匆匆而过，我的嘴边瞬间闪过一丝自嘲的笑容，这怎么可能，母亲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呢？
　　 等我再次抬头遥望时远处的一个小屋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的心一下子热起来，我示意司机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靠边停下，我想过去看看那个绿树掩映的小房子周围种植的是否是母亲喜欢种的栀子花。
　　 我小心地拨开挡在我前面的树枝，一步步地走向那个吸引我视线的神秘小院。
　　 房子的周围没有邻居，院落的篱笆墙外是一片长势旺盛的栀子花，我小心地一颗颗数完，正好25颗，我望着这些熟悉的叶片，心再次被掀动，世上究竟会不会有第二个人专门只养一种花，而且一如既往地坚持和执着，她期待的又是什么呢？
　　 房屋的门前挂着一把锁，上面的锈迹依稀可见，显然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墙根下布满了斑驳的青苔，一根歪斜的水管不时地发出滴答声，好像一个忧伤的老人发出的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苍凉而久远。
　　 我有些失望地背转了身，准备离开时却与一个人撞了满怀，我吃惊地抬头发现父亲正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在这个特定的环境里，毫无阻碍的空间里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靠近父亲，却觉得异常尴尬，一时语塞，不想抬头看父亲，更不知和父亲说点什么，好大一会我才憋出一句生冷的话语，“爸爸，你还咳嗽吗?”
　　 父亲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涨得通红的脸，嘴唇抽搐着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但是我分明看到了他的眼眶里滚动着的泪珠。
　　 我和父亲第一次并肩齐坐，天地之间独自徘徊的风将周围青草的香气和泥土中散发的芬芳送入我和父亲的心脾中，我们仰头观望漫天的繁星闪烁，看一颗颗流星划过。沉寂的夜晚里，一切都是安静的。
　　 “这就是你母亲的家，我也是第一次来，但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这是她的家。”父亲幽幽的话语划破黑夜的长空传向远方，就像那瞬间消失的流星，我却看到了一丝美好的希望。我希望红艳妈妈会听到我们的谈话，会看到我们的身影，我们在她的家里等着她跟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