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徐宁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十年前的一个初春,上班后的刘正然没事可干,和工友大崔在工厂门卫室的棋盘上正厮杀的不可开交,谁也没注意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师傅好,跟你们打听个人。刘正然和大崔吓了一跳,俩人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异口同声道,你找谁?
我找刘真骅。
操,老刘找你干妈的。刘正然一怔,找干妈的?还没等老刘说话,女人腼腆一笑,对着刘正然说,大哥,我是安徽人。我看过刘老师写的小说,很喜欢。刘正然明白了,记得干妈说过,她安徽有一批文友,相处得特别好。呵呵,一定是干妈的粉丝来看干妈的。想到这,刘正然起身笑着伸出了手,你好,我带你们去找她。
嗤!一盘好棋泡汤了。看着老刘远去的身影大崔摇头嘟囔着。
刘正然从心里为干妈高兴,这么多年了总有各地的文友来找她,他从干妈身上看到了一个作家所具有的高尚素质,干妈用她细腻的文笔,出众的文采,谦逊友善赢得了粉丝的爱戴。
你是安徽作协的吗?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刘老师?刘正然一边走与一边与女人攀谈着,乐哈哈看着紧跟女人身后的女孩。女孩很漂亮,十六七岁的样子,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长,像自己的女儿。
大哥,我不认识刘老师。我只是看过她写的文章,很喜欢。刘正然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乖奶奶,自己已经打电话告诉了干妈,说是安徽的文友来看她了,要是干妈知道这女人不是文友,如何是好。抬头看看不远处干妈所在的小区,回去?看着女人一双干净的眼睛,刘正然心一横,罢了,去了再说。
刘正然没想到,刘老师没想到,这个女人还是一个大学生,2001年毕业进了安徽国税局,当了一名专管员,这可是一个肥缺,一般人进不去。
刘老师,我看过你写的小说,喜欢你笔下的人物。知道你是一个一生追求美的女人,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刘老师,你六十了,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女人说自己叫徐宁,今年四十岁。
刘正然看女人有五十的样子,憔悴的面孔都没有干妈的红润。按他所想,干妈跟这个叫徐宁的女人不会有太多的共同语言,说几句话就领她们母女离开,不能让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打搅干妈金子一样的时间。不曾想干妈与这个叫徐宁的女人谈得很投机,似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而她女儿眼睛滴溜溜环视着干妈的家当,一不小心碰上了刘正然的眼光,长眼毛一眨一眨对着刘正然放起了电。我操,这女孩,早熟啊。刘正然白了那女孩一眼,将眼睛移向别处。
眼看快到了中午,刘正然想不能让干妈破费啊,于是站起来说,那个徐宁同志,刘老师很忙,我们走吧。刘老师,有时间我还会来看你,我还要看你写的小说,看你写的电影。刘正然看到干妈眼里盈满了泪花,好,欢迎你经常来家坐坐。
大爷,我饿了。
女人剜了女儿一眼,雨桐,一会到了旅馆我们再吃。转脸对着刘正然一笑,刘大哥,你就叫我徐宁吧。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一上午时间。你忙你的吧,我们自己回去。
刘正然这才知道女孩叫雨桐,听女人说要回到旅馆,想今天送佛送到西天吧,没事,一起走吧。
不嘛,我要吃冰激凌。我要吃鸡腿汉堡。雨桐在肯德基门口站下不走了。
雨桐!再不听话你就回去。
好,你说的,回去就回去。说完,拔腿跑向车站。
回来,你回来。女人跟在后面追。刘正然一看,这母女俩搞的哪一出?正愣神功夫,只见女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刘正然几步窜到跟前伸出手要扶起她。
大哥,别管我,快,快,快帮我把她追回来,快。
看着女人脸儿煞白,额头的汗珠刺眼地亮,刘正然心里一震,徐……徐宁,你别急,我一定帮你把她追回来。
不满大哥说,我不打算回安徽了。肯德基快餐厅人来人往,刘正然没有听到女人说的话,他看着雨桐的吃相道,这孩子,真饿坏了。
大爷,我还要一个鸡腿汉堡。雨桐嘴里被塞的鼓鼓胀胀,眼睛巴巴瞅着吧台上诱人的汉堡。
呵呵,你可劲吃,吃完了大爷再给你买。吃,就知道吃。徐宁剜着女儿,冷冷的目光让刘正然吃了一惊,按说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这徐宁是雨桐的亲妈?
这事过去了有一个多月,刘正然渐渐淡忘了这对母女。
大哥。啊!这天,刘正然正哼着小曲行在下班的路上,一声大哥吓了他一跳,自行车差点歪倒,看着眼前的徐宁,刘正然两个眼睛瞪的铃铛一样,你,你,你们不是回安徽了吗?
没有。从来到这个城市,我就没打算回去。女人低下头,沉沉叹了一口气。
你不要工作了?女儿不上学了?
我已辞职。女儿也辍学了。原本我想火车带我们到哪,我们就在哪儿安家。看到青岛两个字,我就想起了刘老师。拜访过了,心坦然了,我们哪儿也不去了。这座美丽的城市是我梦里都想来的地方。
你们找到住的地方了?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大哥的原因。我身上带的钱不多了,再在小旅馆住下去很难维持生活。大哥,你是老青岛,看看能不能帮我租赁间便宜一点的房子,有吃饭睡觉的地方就行。刘正然想能把那么好的工作辞掉,独身带着孩子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这女人一定遭到不寻常的打击。罢了,能帮就帮她们一把吧,人生在世谁能没有个沟沟坎坎呢?
大崔听刘正然说要租房,高兴得把嘴咧到了耳根,赶巧了,江苏路基督教堂那你知道吧?我舅舅有两间小平房,房客刚搬走三天,昨儿我去舅舅家,舅舅还唠叨不知有没有人来租。
我看行,就母女俩,一定干净。
干净不干净无所谓,能交上房租就行。我舅退休金少,一大家子靠这点钱贴补家用。
徐宁母女搬进了小平房,刘正然掏出自己的私房钱帮着交了半年的房租费,这还是看在大崔的面子,刘正然知道,一次性缴纳一年的房租费在岛城是不成文的出租业内行规。
大哥,谢谢,真的谢谢你。钱,我会尽快还你。
不着急,先安顿下来再说。快回吧,孩子还在家。刘正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隐约感到这个女人心里很苦,言谈举止也说明是一个要强的女人。
刘正然没有告诉女人自己的家在平原路,离江苏路也就七站的路程。
一天,刘正然吃完晚饭,见天色还早,想到栈桥去溜达溜达,好久没有听听青岛湾的涛声了,也好久没有动笔写点东西了。刘正然的第一篇小说就是听着涛声出世的,在文坛引起不少轰动,涛声给了他灵感的源泉,他想自己一辈子不会离开涛声。路过基督教堂,刘正然向西南方向看了看,自己在期盼什么呢?呵呵,他笑着摇了摇头。
来栈桥散步的人大多是周边居民,爷孙逗乐小跑的,走路时倒退着锻炼身体的,还有抱着小狗遛弯的……这些在刘正然眼里都一飘而过,他的眼光停留在路边做小吃以及吆喝着卖东西的摆地摊人身上。刘正然知道,这些底层的小人物里大多是下岗工人,也有极少数是因为改革开放失去土地的乡下人。每经过一个地方,这些人都深深吸引着刘正然的眼光,他总是在这样的群体寻觅小说里的人物,咂摸出打动人心的故事。
哥哥,再亲我一口嘛。
刘正然一怔,觉得这娇滴滴的声音太耳熟,一回头,雨桐?
女孩转过头,啊,大爷。说着随即从男孩的怀里挣出来,一把拉住刘正然的手,大爷,大爷,你别告诉我妈,雨桐求你了。说着扭过头对男孩眨着眼睛。
刘正然鄙视地看了一眼远去留着公鸡头发型的大虾米,明显是一个社会混子,语重深长地对雨桐说,孩子,你太小,离这样人远一点。
好,我听大爷的。我就亲大爷。说着,啪,一个香吻印在刘正然的右腮。
这孩子。呵呵。吃饭了没有?
没有,妈妈让我出来买酱油,我先跑来玩了一会。
你妈呢?挺好的吧?
我妈天天在家糊纸盒,还要我帮着糊。今天糊了一天,累死我了。大爷,你背我回家吧?我累。刘正然叹了一口气,你呀,累还跑来栈桥玩。走吧。雨桐一下子跳在刘正然蹲下的后背,伸出长长的胳膊搂住了刘正然的脖子。
死闺女,松开一些,勒死你大爷了。
我才不会勒死我大爷。雨桐趴在刘正然的耳根,大爷我爱你。
呵呵,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是爱。
雨桐小声说,大爷,我知道,爱,就是亲嘴,做爱。
住嘴!丫头片子你再乱说我就摔下你来。刘正然感觉到雨桐的嘴唇正咬着自己发烫的耳朵。他已经确认这孩子属早熟。许是刘正然的一声吼震住了雨桐,她没再说话,在刘正然的后背荡着两条细长的腿哼起了小曲。刘正然借着路灯光,看到路人投来的羡慕目光,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燃烧,仿佛身上背着一个火球。
雨桐,下来。徐宁冷不丁从路灯下的黑影里出来,刘正然猛地停下脚。
妈!雨桐一下子滑落在地,躲闪着徐宁愤怒的眼神。
给你,自己回家吃。吃了就睡觉。徐宁把一袋豆腐脑和几个火烧递给了雨桐,转身对刘正然说,大哥,我找你有点事。刘正然看看不远处就是基督教堂,长吁了一口气,对着雨桐摆了摆手,听你妈话,回家吧。雨桐一蹦一跳远去,刘正然随徐宁走进了路边小餐馆。
徐宁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你没吃饭吧?来,想吃什么我请客。刘正然看到一个多月不见,徐宁越发憔悴,有些愕然。
大哥。我想吃碗三鲜馅的水饺。
行。服务员,来盘三鲜馅水饺。徐宁脸一红,大哥,我欠你的钱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了。
呵呵,为这事啊,你别放在心上。那几个钱就算我送你们了。怎么,还没找到工作?
没有。上次你给居委会反映了我的情况,他们给联系了一些零活。这些日子在家糊纸盒。挣的几个钱不够花销。这孩子在家胡花惯了,到这里也不省心。
现在下岗的工人太多,找活很难,你刚好赶在这个岔口。
是啊,没想到青岛工作这么难找。
饺子来了,你吃,吃了再说。刘正然在心里有了计划,他想通过媒体来为徐宁找一个像样一点的工作,给雨桐找一个学校。他知道凭自己一个工厂的小科长很难做到,媒体就不一样了,媒体的范围幅员辽阔。
徐宁吃完饺子,眼圈一热,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手背。
怎么了?刘正然最见不得女人哭,徐宁的这一哭让他有些慌。
大哥,今天,今天,是我生日。
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们去好一点的饭店。
徐宁用纸巾抹了一下嘴巴,有水饺吃,足够了。
刘正然怔怔盯了徐宁几秒钟,手伸进裤兜,摸出几张票子,这是我今天领的稿费,还没来得及上交给家里领导,你拿着贴补一下家用,好好改善一下生活,把身体弄垮了不划算。
哪能再要大哥的钱。不要。我有双手我能挣。徐宁起身就走,她觉得自己欠下这个素昧平生大哥太多的人情。刘正然起身追了出来,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你挣了再还我。说着一把塞到徐宁怀里。
徐宁双手捧着钱,蹲下身子抱臂抽泣起来。刘正然慌了神,弯腰拍了拍徐宁的肩头,别这样,日子会好起来的。徐宁抽泣了好一会,缓缓地站起,低着头,哽咽着说,大哥,谢谢你。
日子会好起来。走吧,别让孩子等着急了。
小餐馆到徐宁的家有几百米,可是刘正然觉得这夜的路很长,夜也很长,这是他从来没有的感觉,自己的心似乎沉到了夜的湖底。
两天后,青岛早报在显赫的位置刊登了徐宁母女的境况。刘正然也成了青岛好男人代表,长足了青岛男人的脸。原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徐宁道出了这位好心人对自己的无私帮助,说他是青岛好男人。
几天的功夫,刘正然的电话不断,几家企业愿意为徐宁提供工作。经过筛选,徐宁到了一家韩国企业做会记,几经斡旋雨桐到了离家不是太远的青岛六中。
这晚,天上的月亮很圆,徐宁的小院里飘出诱人的饭香。
大哥,不等雨桐了。我们吃。刘正然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等等吧,七点了这孩子也该回来了。没法说,放学后跟我要了二十元钱,说去商场买瓶洗发露。八成又借机溜走了。哎,我管不了她了。来,大哥,我敬你一杯,谢谢你。徐宁很豪爽,咕咚咕咚几口干了杯中酒,然后开心笑了起来,大哥,今天我领到了来青岛正式工作的第一份工资,高兴!来,我再敬大哥一杯。
慢点喝,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急性子啊!
大哥,我高兴,我高兴。更高兴能遇到你这个大哥。苍天,我也要敬你一杯,是你让我结识了大哥啊!干了!徐宁对着月亮,一仰脖子,一杯青啤咕噜咕噜滑进肚里。刘正然对着一脸绯红的徐宁伸出了大拇指,没想到,你是酒仙。我甘拜下风。
大哥,你喝呀,别光我自个喝。
好好好,我喝。趁着酒兴,刘正然想对徐宁谈谈雨桐的事,徐宁,你要对雨桐上点心才是。我听学校老师说有学生家长对她很不满意。
大哥,我知道,老师找过我。我说过,打过,骂过,没用。不满大哥说。我就是因为这孩子才落到这步田地。
徐宁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没有愈合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珠。
李伟才是徐宁的高中同学,徐宁大学毕业进税务局时,李伟才已经是一家银行的信贷科长了。一次同学聚会,好热闹的同学硬逼着这对当年学校里的帅男美女一起喝个交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