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我一个人去长江边的一个县城出差，这天闲暇无事，一个人顺着江堤散步，看着滚滚东流的江水和江面上穿梭般来往的轮船，帆船，和叶叶轻舟，听着江水拍岸的浪涛声，轻吟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名句，不知不觉已日近中午，顿感腹中饥饿，就近走上一座靠江而立的小酒楼。在江堤下面是厨房，上层刚好突出堤面是餐庭，餐庭里摆有五、六张桌子，酒楼的名字叫“听涛酒家”，“好有诗意的名字啊！”我慨叹着，还沒跨进门，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迎上来，甜甜地打着欢迎手势说：“大叔，您请里边坐！”
　　 我仔细打量那少女，也就十七、八岁，凤眼柳眉，身材苗条，一头齐腰长的披肩发，那眼神，那脸庞，那白嫩透红的肌肤，如果披肩发改成两条长辮，使我很快想到一个人，这姑娘多象二十年前的她呀！
　　 世界之大，长的相像人多着哩！我可笑自己刚才的想法，我在一张临江靠窗的桌子前坐下，少女端上一杯沏好的茶水：“先生，您吃点什么？”
　　 我看了桌子上的菜谱，随便点了两个菜，要了瓶啤酒，悠悠然的自斟自饮起来，在长江边饮着酒，看着窗外浩渺的大江景色，那心情，那情趣，真是畅快极了。我一个人正饮的痛快，这时从厨间走出一位五十来岁的汉子，那汉子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腰间系条白围裙，想必是该酒楼的掌柜了，他手拎了一瓶白酒不由分说的用两个碗一分为二，毫不客气的在我对面坐下。
　　 “来！客官，喝点白酒。”他大腔大口地招呼我，双手端上一碗白酒。
　　 我忙站起身，客气的推让，“老板，您有酒量，我不行，这一瓶啤酒就打发我了。”
　　 “哎，大男人怎能喝那玩艺。”他不由分说把白酒放我面前，把我的啤酒杯子端到一边去，然后又对少女说：“囡囡，再去烧两个菜来。”
　　 “爸，你先同大伯喝着，我马上就上菜来。”少女脆滴滴的声音回着话，闪身下厨房去了。
　　 “客官，把酒端起来！”
　　 盛情难却，我只有端起酒碗，同汉子碰杯后，我们两人各饮了一口，我对汉子说：“老板真是热情好客呀！”
　　 “客官，听你口音是北方人，是北方什么地方？”
　　 “河南。”
　　 “河南什么地方？”
　　 “河南新郑。”
　　 “河南新郑！和我爱人是真正的老乡哩！”汉子兴奋的站了起来，端起了酒碗，“来！听我爱人讲你们新郑人可会喝酒了，来，为你和我爱人是老乡，干掉这一碗。”说罢端起酒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我不会这样的喝法，端起酒碗礼貌性地喝了一大口，汉子又打开了一瓶白酒给自己的酒碗斟滿，没有强求我再喝，他说：“二十多年来，我爱人每天都盼望会意外的碰到老乡，这么多年碰到河南人不少，河南太大了，想碰到新郑人是真难呀，这让她流了不知多少眼泪，沒想到今天会碰到，我爱人要是在家，不知会高兴成啥样？”
　　 “你爱人今天不在家吗？”
　　 “不在，今天她坐船去汉口看儿子去了，啥别说了，今天这客我请，来！喝酒？”
　　 这时少女又端上两个菜，汉子同我推杯換盏，你一杯我一杯喝起酒来，人逢知己千杯少，酒喝进肚子不少，让我二人的话也多了起来。
　　 “老板，你说你爱人是我新郑老乡，你这个县离我们新郑一、两千里，你们是咋认识又成为夫妻的？”
　　 “老弟呀，这话说起来可长啦，那是二十二年前，我就在这江边打魚，那时咱穷，一条破鱼船就是家，三十大几啦还是光汉条。那天我划着魚船在这江边找鱼打，我看到江堤上一晃一晃地走着一个女人，这女人走的很蹣跚，好象还扛着个大肚子，一个大肚子女人一个人走在江堤上使我很有点奇怪，我就掉了船头跟着她，看她要做什么？突然我看到女人一歪一歪的倒在了堤上，我把船锚到江边，上堤一看，女人躺地上呻吟着，我沒结过婚，但沒吃猪肉也知猪咋走的，那是女人要生孩子了，怎么办？这么个状况不救她会死两个人的，看看四下见不到一个人，我只有自己动手救她了，这女人个子不低，再加上肚里有孩子，可是很有重量的，她身体虚弱到极点，站都站不起来，我硬是抱着，挪着，把她给送到船上的，是又划船划了十来里才到了镇卫生院，到卫生院你猜？她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在卫生院我伺侯了她们母子十来多天，她的身体恢复好了，她是个又白又漂亮的年轻女人，该出院了，我问该把你们母子送那里去？她说我是同男人吵了架跑出来的，不会再回河南了，你救了我们母子，我就跟你做老婆吧。”
　　 酒楼老板讲的是一个故事，我听呆了，就问：“你们现在过的怎么样？”
　　 他又喝了一口酒，脸色是涨红涨红的，喜色溢于言表，“老弟，不是你何大哥夸自己老婆，你们河南女人太能干了，你看，这二十多年不是她的操持，我能有这酒楼？还有，我那儿子也很争气，从进学校门起，就没给我丟过脸，这不，今年大学就该毕业了。”
　　 “哟，你儿子就快大学毕业了，你好有福气呀！”
　　 “哈……哈……哈……谁见我都说我有福气，你初次见面就看我有福气，那我真是有福气了，我让你看看我儿子照片。”他站起身趔趄着走进挨着餐厅的臥室，一小会手拿着一张彩色照片出来了，“客官，你看我儿子威风不？”
　　 我接过照片，照片上是一标致的小伙子，双手挾腰站在江边的一块大石上，那神气，那气度，多象年轻时踌蹰满志的我呀！我看呆了。
　　 “老弟，你看我爱人原来的男人多沒福气，准是个孬种，要不咋会把怀了孕的女人赶出家门，二十年了也不出来找找，真是狠心呀……”他在滔滔不绝的说着。
　　 “爸，你话说那么多，叫我妈听见她又该生气了。”少女在一边撅着咀说。
　　 汉子不说话了，在默默品着酒，我捧着照片边端详边沉思起来，他的爱人是从河南跑来的，二十二年了，再仔细看那囡囡多像二十二年前我熟悉的她呀，难道我真的遇上了她吗？那儿子是谁的？那么象我，难道会是我的……？我不敢想了，端起酒碗把剩下的白酒一饮而尽。
　　 “痛快！痛快！够朋友，够意思。”汉子伸出大拇指，也喝干了剩下的酒。
　　 我的头有点昏昏然的，该回旅馆休息了，我要付帐，汉子就是不收，我说你不收我不再来吃饭了，他只好收下了，一只手拉着我说：“老弟，我姓何，你以后就叫我何大哥，咱俩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相见恨晚呀，你明天一定要来我家，我爱人明天就从汉口回来了，二十多年他年年、天天都盼望有家乡人出现，同她唠唠家乡话，一提起老家，她就泪如雨下，你明天一定要来，我们全家备酒等待你。”他说的很真切，很真诚，两只眼睛红红的，几乎要滚下泪来。
　　 我是晃晃悠悠回到旅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的事太有点突然了，我真的会在长江边的一个小县碰上云姑么？会有这么巧么？多少年来，无论到什么地方，我总要盯着匆匆而过的人群，希望会从他们当中看到她，找到她。可是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我寻穿了眼，寻冷了心，可这人间的奇迹一直没有出现，难道真会在这地方碰上她？我不相信，我坐了起来下了床，推开窗子，这时已是夜晚，这小小县城万家灯火通明，我眺望夜空，无数的繁星在闪烁眨眼，一阵湿润的江风吹来，使我心中湧起无限惆怅，我的思绪不由的又回到了那遥远的、逝去的时代里，逝去的岁月里。
　　 云姑和我是一个村的，也许我发现她，注意她是我中学失学后，回家乡务农期间，那时我心情郁闷，万念俱灰，干农活又吃不消。一次生产队里收麦子，我们这群十七、八岁的男、女青年分到一起，每个人分五耧小麦，只听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大伙们挥开镰刀，龙腾虎跃一般，“嚓、嚓、嚓”，“刷、刷、刷”，大片大片的小麦倒下了。
　　 刚开始我还能赶上趟，沒多长时间就赶不上了，再加上夏日的炎热，汗水如泉源一般往外湧出，力不从心，渐渐的落后了。我望着在麦海中挥镰远去的伙伴们，又不服输不甘心，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往前割，直割得气喘吁吁，眼冒金星，割着割着，我发现我的耧数越来越少了，刚开始剩四耧，最后剩两耧，我不吭声，以为是自己运气好跑耧了，我得意极了，劲头也来了，手脚也快了，不大一会，就赶上了前边的人，我这才松了口气，直起腰擦了把汗，一扭脸，和我挨着的云姑正笑吟吟地望着我，她嫩白的脸变得红通通的，汗珠如流水一般往下淌，一件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衫由于汗水，紧紧的贴在身上，使得胸前鼓起了两个丰滿的小包。
　　 我低头一查她的麦耧数，我的刚好被她割跑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是感谢的笑，谦疚的笑，我忙弯下腰，不论分说大把大把割起来，云姑也割了起来，不过我们谁也不分耧数，不分界限，在那时这叫合伙干活，合伙干活在生产队时代很流行，人们是对劲的，话能说到一起的，都自愿在一起合作，能合作一起的，当然是青年男、女，中年男、女了。由于我们是男、女合作，我们干的速度就很快了，我们就如一对游泳能手，在这小麦的海洋里搏浪冲击，遥遥领先了。
　　 云姑和我在村子里是一同长大的，小时侯我只知道她家是富农，解放时她爹妈随国民党跑台湾去了，幼小的她跟着奶奶生活，她家只有奶奶和她两个女人。她奶奶那时挂有“富农分子”的帽子，是专政的对象，我从记事就跟大人参加她的斗爭会，所以孩子们见了这个见人就低头的富农婆子，不是投石子，就是朝她啐唾沫。云姑虽然和我们一同上学，一同到生产队做农活，但没人和她说话，和她玩，她老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她初中没上完因她奶奶重病卧床，于是就再沒上学，整个以往，我对她沒太深印象。
　　 云姑，并不是她的名字，我们那个小村，虽然阶级成份很认真，但在辈份上不管张、王、李、赵，贫农富农，依次排辈还是规规矩矩的，因为她家辈份高，又因她名字有一个云字，大部分村民都叫这个富农家的孙女云姑姑，云姑奶奶的叫，因而从小到大，我叫她云姑，论姓氏，她家姓赵，我家姓李，她今年十八岁，我十七岁。不一个姓的人为什么也排有辈份，那是由于全村论起来不一姓的人都连有亲戚，我喊她云姑，是我们两姓人在那一辈结有亲戚，“亲戚、亲戚，男、女关系”呀！
　　 傍晚，收了工，我和云姑双双去到河边洗去一天劳动带来的灰尘和汗水，我脱去鞋袜挽起裤腿，站在浅浅的河水里，任清凉的河水冲洗着自己，心里也凉爽极了。云姑站在河水里解开齐腰的长辮子，弯下腰洗她的长发，在这金黄色的夕阳中，好象一个正在沐浴中的仙女……我出神地望着她，我今天才发现，云姑是全村女人中最美的，最漂亮的，她转过头，见我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羞得赶紧扭过头甩过长发遮严了脸。
　　 从此我们一起出工，一起干活，不过她从未大声说过话，从沒有放声大笑过，这是生活对她太压抑太不公平的缘故吧。农村的生活是单调的，枯燥的，我的心常有无端的郁闷，无端的苦恼，每到夜晚晚饭吃过后，我喜欢单独一个人坐在苹果园的沟边吹响我珍爱的竹笛，对着弯弯曲曲、七折八拐的小溪，我的笛声如哀如怨，借此渲泄自己的烦闷与苦恼。这天晚上我又吹起短笛，笛声如一阵轻柔的风，在夜空里飘荡……
　　 吹着，吹着，一个娇柔的，如溪水清脆，如夜色缠绵的女声和着我的笛音轻唱着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阕，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
　　 有人伴唱我把笛子吹得如痴如醉，我们的笛声，歌声在这小村的夜空里，如一小簇瀑布冲泄进一池碧水，激起漩涡，溅起浪花……一曲歌罢，我站起身，循歌声处望去，夜色中站立着一个姑娘身影，不是别人，是云姑，没想到她还有歌赋的爱好，我感到我的心一下同她贴近了许多。
　　 “云姑，你咋听出我吹的曲子是这首词呢？”
　　 “凭感觉吧，于是不知不觉就哼了出来。”
　　 “你感觉真好，哼的也好，以后我吹曲，你唱词，我们共同打发这漫长的，寂寞的农耕岁月吧。”
　　 这以后，有了云姑的陪伴，我们不知不觉中过完了一年。
　　 这是一年后初冬的一天，云姑心事很重的找到我：“全亮，我奶奶的病听说山那边的禹县，有个赤脚医生会治，你肯和我一起去给我奶奶看病吗？”
　　 “山那边？有多远？怎么去？”
　　 “有五十多里，拉板车去，一天还回不来哩。”
　　 啊！这么远，一天又回不来，叫人知道我拉富农婆子去看病，村里人会怎么评论我，还有我那当小学校长的父亲又该骂我了。
　　 云姑见我忧心忡忡的样子，沒再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去。我不去她会去找谁？一个孤单单的女孩子，拉板车走几十里路，能让人放心吗？是怜悯？是感情的纠结，反正是不知出于什么，我下了决心，不管旁人怎么说我，我一定要去，我对云姑说：“云姑，你別生气，我犹豫是在考虑我们怎么去哩，我们今天晚上半夜出发，争取一天回来。”
　　 她感激的对我嫣然一笑，那双美丽的丹风眼似有泪珠在滚动，显着闪闪的泪靥，衬得眼晴更大更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