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被遗忘的时光(同题征文·短篇小说) ——日子像根筷子长
一
水琴今天才想透了富根说的“日子像根筷子长”这句话的意思了。水琴也就是转了个身,日子就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不算短,但水琴真正想透了富根这句话的意思却是用了整整二十年。
响水河哗哗响着,流走的不光是水,水上漂着的还有木头草根花瓣儿草叶儿树叶儿,有时候还会漂来木箱子和小媳妇洗衣服时被水冲走的衣服。这就是日子,日子就是水,都会流走的……
二
那是一朵才出葶的荷花,粉茸茸的,毛毛的花瓣上滚着露水,多好看呀。一支蘸了色的毛笔仔细地描画着这朵荷花。没有人打搅他,他很专心地画着。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像是浸泡在一碗酽酽的茶水里一样。只有半敞着的又粗又笨的门板那里剪刀一样剪出了一方亮,那亮亮的里面,跑着一只公鸡和几只母鸡,还有一只卧在地上打瞌睡的大黄狗。
荷花儿画完了,画匠眨了下眼,这一眨眼,日子就又流走了二十年。而那个被他画上荷花出水图的炕柜儿也成了水琴的嫁妆来到婆家卧在金色的炕席上整整二十年了。
三
一转身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前,水琴娘家响水庄前的响水河还能撑着大船稳稳地在河面上走。河边的苇子一片接着一片,富根坐着那条又粗又笨的大船来到了响水庄。船快靠岸时,撑船的老大向着河岸喊了一声:
“水琴——”
水琴一转身,富根看见了,她就是水琴。富根想,怪道这河叫响水河,水琴嘛,水里弹出的琴,河当然有声了。
爹给水琴办嫁妆,请来了画匠给炕柜儿上漆画上荷花鲤鱼。富根就是画匠。那年富根19岁,穷人家拉扯出的独苗后生,舍不得他刨土,又供不起学费,自小跟着画匠画画,先是在庙里画菩萨,富根手巧,菩萨的莲花手他画的比筷子还要细,水葱一样嫩。富根长得也不像男娃儿,毛茸茸的眼睛,咧嘴一笑,牙银白,那眼睛就瓷亮地闪出灵性。人也穿得干净,土布衫子,黑裤,黑鞋,看不见灰儿。
炕柜儿是桃木打出来的,爹说,那桃树一搂粗,不结桃了,用它打柜子正合适。爹自个就是好木匠,亲手打出了炕柜儿,是桃木炕柜儿。爹请来了画匠富根给炕柜儿上漆画画,要好好把闺女嫁出去。
那炕柜儿后来在水琴和她男人的身边一躺就是二十年,二十年的日子天天一个样,只有水琴变了,变老了,变得不好看了。
四
沿着响水河撑船顺流而下,河两岸方圆几十里,大大小小的庙少说也有三十多座,庙里的菩萨都长得一个样,上香的庄稼人看着她像一个人,像谁呢?只有富根知道。
富根给水琴画炕柜儿,晚上就睡在炕柜旁边。那是在眉月升起的晚上,那天晚上富根做了个梦。富根睡着后,梦见响水河翻起了气泡泡,河也变得更大了,波光渺渺一眼看不见边。从河底的深处,跟着气泡一起翻出来的还有琴声,一声跟着一声响,好听。
后来富根醒了,那琴声还在一声跟着一声响着,富根听出来了,那不是琴声,是远处的琴蛙在叫唤。富根擦了一把汗,一转身,脸朝着了窗子,夏天天热,窗子让竹竿支着,窗子外面的天上,星星闪着。
琴蛙的叫声很远,是从远远的河边传过来的。可能是下半夜了。富根热的大汗淋漓,身下的炕席都湿了。对面的窗子还亮着,窗棂黄黄的像奶油,映着一个细细的人影。富根是一个画匠,他眼里的什么东西都像画,他知道那人影是水琴,她也在赶着绣嫁衣,她爹说了,麦子一收就把她嫁出去。
响水庄的女人都做绣活。这的女人手巧。响水河也不光是名好听,水也是清秀的不一般。清亮的一条河,缓缓舒畅地弯弯而去,河面平静地像镜子。这里的女都漂亮,有句话说的好,山湾的麋子响水的女子。谁都知道响水庄的女人漂亮。响水庄的女人家传的做绣活,是女人都会绣花。富根是画匠,一来响水庄,女人们都来找他画绣样,富根握一管细锋狼毫,左勾右挑,就画成了。女人们都说他手巧,说,这孩子聪明。
水琴的绣活不仅在响水庄是出名的,就是十里八乡的乡亲也知道响水庄有个巧女叫水琴。水琴天天满目看见的是红丝绿线,一针一线的牵扯,早把性子抽拉的水柔;响水庄靠河而建,茅舍竹篱,掩映在葱绿的树荫里,看着,像是能把空气拧出绿水出来。水琴绣花常坐在翠绿的树荫下的石辊上,偶尔抬头闪眼,那一双大眼睛,在顾盼流水的闪动之间,那翠绿的一片,早衬得她若藕一样细白。
富根给炕柜儿先上了好几道红漆,打磨得像铜镜一样照人,这才用细锋狼毫描画。一笔一点都不含糊,只顾了细细地描。临窗的一棵杜仲树,树叶重叠,斑斑点点,就把阳光滤成了绿色,洒进来,水一样晕染在那大红的炕柜儿上,就见大红色的一片儿洋洋喜气里,已是描出了两朵出水芙蓉,鲜嫩的几瓣花叶,粉色。
五
爹是撑船跑生意的,俗话说:世上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撑船这活是“三苦”里最苦的活。也好,爹撑船熬出了一身好筋肉,五十挂零了,还能喝一坛米酒啃一个酱猪肘,海吃烂咽,三大黑海碗干面他才打饱嗝。爹像村前河岸上的那棵大榕树,树皮粗是粗点,却有繁茂的一大片绿荫,能挡风也能遮雨。和这棵大榕树对映着的该是响水河了,一河的秀水,软软地流着,渗进土里,那榕树才能有滋润,这河就是水琴娘了。
水琴娘丰盈的就像春天涨起的响水河,一身的嫩肉,能把身上的碎花薄衫和腰上的蓝花围裙顺出水纹一样的线条叮铃铃地抖起来。走起路来,肥硕的屁股摆起来,像风摇荷叶。这样一个好女人,没能活过三十岁,临咽气时只扔下一句话:“只有好说话的后爹没有好脸看的后娘……”
水琴爹记住这句话了。下河撑船,把一根长长的竹竿只管拼命地撑,让一身的火气都耗尽,没劲了,也没别的心思了。
爹撑船撑出的是一身汗,那汗咸,女人喜欢这咸味。响水河长的没有头,弯弯曲曲,一直向着长江流去。河水性子软,在爹的印象里,这河水像一个女人,这女人不是水琴娘,是谁呢,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爹的眼睛时常会瞎了一样出现一片黑暗。黑暗里,响起划火柴“哧——”的响声,接着,豆油灯燃起了豆蔻般的那么一点火苗儿。
那火苗儿一弹,弹走了纱一样的黑暗。爹的眼前亮出了她月一样的脸,她的眼睛也像月一样,也许,她就叫月吧。
小时候,水琴娘说,月亮上住着个美人儿叫嫦娥。她没男人,只好养个白兔和她就伴……爹认得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叫月?爹从来没有说过。也许,她就是爹的一个梦里的女人吧。因为爹忘不了娘临死前说的话:“只有好说话的后爹,没有好脸看的后娘。”
爹用桃木给水琴做炕柜儿当嫁妆,富根说:“在桃木上上漆颜色不烈,那色看着就像早晨的河面,雾还没有被太阳晒散,水茸茸一片儿亮,这颜色最上眼。”
富根画出了一截藕,富根的眼前,能看见的,就是水琴坐在树荫下面绣花时的样子。水琴穿着薄薄的短袖衫子,光着两条胳膊,粉腕儿上,晃晃荡荡着的,是一对玉镯。
蝉叫翻了。树荫下面却是凉爽的不一般。水琴偏过脑袋闪了一眼厢房,房门半敞着,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空气静止,没有一丝的风。隐隐能闻见油漆的味。蝉抖着薄翼疯叫着,越热越叫得凶。水琴想,是不是该给画匠倒碗水去?
手艺人有行规,给东家干活,每顿饭两碗茶一杯,不多吃一口,也不多喝一口,晚上睡在厢房里。画匠这活晚上干不成,晚上光线不够,上色色不正。闲下来,不和东家说话,尤其是东家的女人,更不能随便搭讪。你就早早睡了。天一明就起,草草吃了早饭,接着干活。
水琴也常听爹说,爹在外面打尖住店都有讲究。爹的身上藏着件东西,水琴知道爹藏着那东西许多年了。爹不说,水琴也不好问。娘死了,爹一个人活得清苦。水琴想法逗爹开心,洗洗涮涮,水琴是勤快的很。不留神,从爹贴肉的汗襟上翻出了一方女人用的汗巾子:兰花,有雪花膏的香味。
为了这汗巾子,水琴想娘了。
爹说娘死时水琴才四岁多点。娘长得什么样?水琴已记不清楚了。在水琴的印象里,娘可能就是软软的响水河吧?娘的味道是不是也像爹贴身的汗襟子里藏着的那方有着雪花膏香味的汗巾子?
那汗巾子绣着两朵兰花,几条兰叶,爹舍不得用它擦汗。爹身上的味就是男人的味,那汗巾子上的味不是爹的味,是女人的味。水琴的脑袋里,不时地变幻着那个女人的样子,水琴想,那女人一定很漂亮,也一定很软很会做饭……
水琴给爹洗衣服时,能闻见的就是爹的味,爹身上没有女人味,只是多了一条有雪华膏香味的汗巾子。这使水琴吃不准爹在外面到底有没有女人。
那扇半掩着的厢房的门里面黑洞洞的,看不见里面的东西。只有暗暗袭来的油漆味道慢慢的、悄悄的弥漫了整个院落。水琴像是浸漫在了淡淡的油漆的香味里面。这是另一种味道,是一个年轻的,有着一双女孩子一样毛茸茸的大眼睛的男人的味道。
闻见这样的味道,水琴的心跳了一下。
没来由心就跳了一下。好像是皮影戏里董永从大槐树下面一跳就跳出来似的,那天,富根从船上也是一跳就跳了下来。水琴看见,这个从船上跳下来的年轻画匠就像是在浓绿的一片树叶子里晕染上了一片粉白颜色一样:水琴是响水庄最好的绣娘,她知道配什么样的颜色搭什么样的丝线绣出的活才最好看。但是,在那个时候,水琴呆呆地看着那画匠的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像井水一样闪着幽幽的亮,而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白色土布汗襟子只能使他显得更俊秀。他像姑娘一样不敢抬头看水琴,但是,水琴记住了他的眼睛像井水一样明亮。
六
又是一个眉月升起的晚上。
水琴想象中的那个女人可能叫月。但是,爹的像树皮一样粗糙的脸上,从来没有任何一条皱纹能表现出来他在外面有女人。水琴只是从那条有着雪花膏香味的汗巾子上判断出,爹在外面一定有一个女人。
琴蛙依然一跟一声叫着。水琴想象不出那个女人叫什么?现在的水琴,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年轻画匠富根的那双毛茸茸的眼睛。他今天在一片大红色里画上了一截藕。他在画藕的时候,水琴也看出来了,富根用他的那双毛茸茸的眼睛闪了一眼她的胳膊。她穿得是半截软布短衫子,光着两条胳膊,胳膊上戴着一对翠玉镯子。
水琴的脸烧了起来。她胳膊上的那对翠玉镯子是她待嫁的男人送给她的信物。那男人不好看也不难看。他的脚很大,水琴想,这样大的一双脚穿鞋一定费布料。
就在那天,那个大脚的男人只顾了把一双眼睛盯住了水琴光着的两条胳膊上看了许多时间。午饭喝酒的时候,男人的脸喝成了酱猪肝色,爹也喝红了脸。院子里都是米酒的香味。水琴上菜时,那男人又看了一眼她的胳膊。水琴觉着那个男人好像把她的两条光胳膊也当成了菜了,他要吃了她的两条光胳膊似的。
后来在水琴的房里,那个男人说爹喝醉了。水琴不相信爹还能喝醉酒。因为爹从来就没有喝醉过酒。但是那天吃完饭后爹真的回到自已的屋里躺在炕上睡着了。
水琴半坐在炕席上,光着脚光着两条胳膊。那男人问水琴,说:“水琴,你的炕席是不是金丝编成的,它怎么这样金黄黄的一大片?”
水琴不理他。水琴知道她家所有的炕席都是用响水河边的苇子编成的。水琴半坐在炕席上,光着脚光丫子还光着两条胳膊,身后是绿色的褥子和红色的被子,都整齐地叠好了。水琴在这样的炕上面脸朝着窗外,胸口跳着两团水,晃晃荡荡的。
那男人又说话了,说:“水琴,你真好看。我要好好待你。”
那男人的脸喝成了酱猪肝的颜色,他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可是,他喝了酒以后,他的脸看着就有点像水琴的爹了。因为水琴的爹喝完酒后脸就是这样的颜色。
男人又说:“水琴,你的胳膊又白又粉,就像莲藕一样,真好看。我能摸一下吗?”
水琴说:“不能摸!”
男人就缩回去了。缩回去以后,他又把手伸进了他的怀里,从里面掏出一个红绸包包,放在炕上,说:“水琴,我真喜欢你,我和你爹都说好了,麦收后我就娶你!”
那个男人说完就走了。
水琴从窗子上看见那男人骑上车子出了她家的院子。这时候,猪圈里的猪哼哼了几声。水琴拿起了那个红绸包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的,是一对翠玉镯子。
女人都有翠玉镯子,也大都是男人送给她们的。水琴就想到:男人喜欢女人可能就是从喜欢胳膊开始的吧?
那个富根也是一样的,今天他画藕时,看了好几眼水琴的胳膊,水琴也知道她的胳膊白白粉粉的真的像一截藕。水琴就明白了,富根是把她的胳膊当成一截藕了。藕是可以吃的,所以,富根是想吃她的胳膊了。
水琴这样想着,就想到了她待嫁的那个男人了。那天他和爹喝酒的时候,也把她的胳膊当成了一盘菜看不够。那眼神,就是恨不得咬一口。那天水琴很别扭,但是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她和他已经订了亲了。他要看就让她看吧。
但是今天富根看她的胳膊时,水琴一点也没有别扭。也许是因为富根的眼睛毛茸茸的太漂亮了吧?总之,富根在看她的胳膊时,她也没有躲富根。
富根将爱雕刻在一尊尊的塑像上,爹将爱小心地珍藏在怀中,水琴与月将爱蹙在那一弯眉上。爱,不会随着时光流逝,更不会被遗忘。
爱在爱之人的心中。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恭喜您的文章获得精品。
请您将您的通联地址,含真实姓名、详细地址,具体到省市区县街道门牌号、邮编联系电话等发到纷飞的雪邮箱:767262940@qq.com
等征文结束后,方便给您快递礼物。
希望可以继续得到您的支持,共享文字带给我们的愉悦。
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