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的晚上水琴常能想起爹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因为水琴觉得那女人像月亮。水琴想象不出爹和这个叫月的女人在一起时是怎样的情景，但是，水琴知道那个女人一定很漂亮，也一定很会做饭。
　　 一个像月一样的女人，系着兰花围裙站在响水河边遥望着远处。她可能每天都要站在河边看上很长一段时间。她看见爹的船远远地漂过来了，爹撑着长长的竹竿，脸上流着咸咸的汗……
　　 爹的脚也很大，撑船的男人脚都大，脚丫子叉巴开。总之爹身上的味道全是男人的味道，是汗咸味道。那个叫月的女人闻见这样的味道身子就变成了响水河的秀水了，是软软的，是苍翠的树掩映下的一湾镜子一样的明亮。
　　 那个叫月的女人挽起了袖子做饭，粉色的腕子浸泡在水里，变得更粉了。她的眼睛很大，可是她年龄也大了。她的大眼睛里弥漫出的不是大闺女的那种像水一样的明净。她的大眼睛里蔓延出的是像月一样的幽幽的亮儿，是一个成熟女人把所有的渴望都包藏起来但又能暗示给爹的那种亮。
　　 所以，她是一个很妖媚的成熟了的女人，她的屁股一定很肥硕，她的身子一定很软，她的……**也一定像水一样晃晃荡荡……
　　 所以，在水琴的眼前，就现出了这样一幅画：在一大片翠绿的竹林里，亮亮地站着一个白皙的成熟女人，她的头上包着一方兰花头巾。她站在竹林边儿遥望着秀丽的响水河，大眼睛幽幽地亮着。远远的，她看见了爹撑着船来了，她就笑起来了，粉白的脸上露出了一对酒窝……
　　 然后她就转身回到家里烧火做饭，把粉色的腕子浸泡在水里……
　　 每天，水琴也要给那个画匠富根做饭，也要把手腕儿浸泡在水里。那个画匠每顿饭只吃两碗饭喝一杯茶。不多吃一口也不多喝一口。他好像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从不和水琴多说一句话。
　　 七
　　 水琴每顿饭特意多做两个菜，她要画匠多吃点，她觉得这个叫富根的年轻画匠有点腼腆。因为他从来不对水琴多说一话。水琴能觉出他是喜欢和她多待一会的。他是不情愿疏远她的。可是，每次吃饭时，他都是匆匆忙忙地吃完饭就去干活了。
　　 今天事情有了一点变化，吃完饭后，水琴正在涮锅，觉着身后的光线暗了一下，一转身，看见富根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水琴像是吓着了，手里的碗滑出去了，溅到锅里了，溅起了一片水花。
　　 富根还在门口站着，像是有事又像是没有事。水琴定了定神，麻利地用抹布擦干了手，问他说：“富根，你有事吗？是不是没吃饱饭？要是这样我再给你做一碗面好吗？”
　　 富根脸红了，木讷着毛茸茸的眼睛像是有话说又像是没话说。他俩个一在门里面一个在门外面站着，就这样站了一会，富根说：“算了吧，我是想再喝碗面汤，可是你已经把汤倒了。”
　　 富根说完就走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然后就一直走到厢房里去了。水琴眼见得他走到了厢房里看不见了，水琴知道，富根是为了看她一眼才来她这里的。他不是来喝面汤的，因为他们吃完饭的时候水琴就把面汤和上麸皮喂猪了。喂猪的时候富根正在院子里用清水淘笔。
　　 水琴的心里漫上了一片清凉。水琴知道富根是专门来这里看她的。才刚吃完饭，才分开了这么一小会，他就想她了。水琴想，要是他画完了炕柜儿，离开她家到别的地方为另一个待嫁的女人画炕柜儿时，他还会像今天这样想她吗？
　　 总之，富根是迟早要走的，也许很快就要走了。水琴有点急了。富根来她家画炕柜儿，每天都有女人来她家找富根求他画绣样子。每一次水琴心里都不高兴。心想富根是她爹请来为她画炕柜儿的，不是给你们画绣样子的。富根是她一个人的，不是响水庄所有女人的。
　　 院子的另一边，爹在树荫里缠他的竹篙。爹又要去撑船了。爹原来是想等富根画完炕柜儿才去撑船的。可是富根给炕柜儿上漆打磨画花要用去许多道工序，到今天也没有画完。爹等不住了，爹的生意也等不住了。所以爹决定今天就下河撑船去。
　　 爹缠好他的竹篙后就走了。水琴看着她爹抗着他的长长的竹篙走出院子后，心就慌了。水琴一整天没有出门，就坐在炕席上光着脚丫子光着两条胳膊绣花。水琴绣得是鸳鸯戏水。水琴知道鸳鸯戏水其实就是说男欢女爱。水琴想，要是她能和富根像鸳鸯戏水一样过日子过一辈子日子，那么富根就永远是她一个人的了……
　　 水琴光着脚丫子光着胳膊坐在炕上绣鸳鸯绣了好长时间，也想了好多心事。其实，她的心里面正冒着一片又一片凉气，就像是井里冒出的凉气一样。水琴每天去井边打水时都能感受到这种凉气。这是很可人的凉气，尤其是天入伏以后，天一天比着一天热，人就更渴望这井里的凉气了。
　　 这种渴望使得水琴心里面躁热无比。水琴的心完全乱了。她好像也明白了那个叫月的女人为什么要天天站在响水河边等爹的滋味了。虽然，水琴说不准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叫月的女人？但是，水琴能感受到她等爹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那个叫月的女人是不是每天都要站在响水河边等爹的船远远地漂过来？今天爹急匆匆地下河撑船走了，是不是也是想那个叫月的女人了？是的，爹是想那个女人了，因为这几天的月亮特别清秀，那个叫月的女人是一个像月一样漂亮的女人，爹能不想她吗？
　　 是的，自从富根来到她家后，连着几天晚上都是好月亮。那月呀，真的像美女的一道鹅眉，它升起在黑黑的一片树梢上面，四周就是冷冷的水一样的光亮，所以，那是一道伤心的鹅眉。是那个叫月的女人愁苦的眉。
　　 这样胡思乱想着，水琴就看见一个像月一样的女人在有月亮的清冷的夜里独守着一盏豆油灯，她光着两条光胳膊光着两只脚丫子，身子歪歪着靠在放着豆油灯的小炕桌儿上，手里拿着绣花绷子……
　　 水琴吃了一惊，她突然觉着那个叫月的女人其实就是她自已。水琴的脊梁上爬上了一丝寒气，她急忙向窗外看了一眼，看见厢房的灯黑着，每天晚上富根都是早早地睡下了。这时候水琴想，他也能睡着？他今天借口要面汤喝其实就是想多看她一眼。水琴明白了，他已经画好了她的炕柜儿，明天他就要走了，去到另一个待嫁的女孩子家里为她画炕柜儿了。所以，他想多看一眼水琴，水琴也明白他是喜欢她的。所以，他才借口喝面汤来到她身后站了好长时间。
　　 月亮已经偏西了，厢房的窗棂依然是黑黑的一团。水琴绝望了，水琴分明地听见了一声公鸡打鸣的声音，她守在豆油灯前已经快坐到天亮了，她的光胳膊和光脚丫像水一样冰凉了，她想，如果富根这时候敢来她这里，她就让他摸摸她的光胳膊，因为那天那个她的待嫁的男人喝完酒后就想摸摸她的光胳膊，她没有让他摸。但是，这会她很想让富根摸摸她的光胳膊。水琴想，他要是敢来，她就让他摸，如果他摸了，她就……
　　 水琴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了。她也害怕了，害怕富根真的就来了。可是厢房的窗棂到了天快明时，依然是黑黑的一团。水琴的像月一样的脸上，滚出了两行冰凉的泪水，她看了一眼炕桌上的豆油灯，那灯苗儿早已结下了一个大大的灯花，她没有用脚边的针线笸箩里的剪子去剪那灯花，她哀怨地喘了一口气，吹在灯苗儿上，那灯苗儿打了个颤栗，房子里就漆黑一片了。
　　 她这里黑了下来，窗外就显得亮了。月向西边压得更低了。水琴吃了一惊，她看见厢房的窗子让一根竹竿支着，那里影着一个清秀的身影。天快亮了，远处的公鸡打鸣声此起彼伏。但是，水琴看得再明白不过了，富根在窗子后面看她，那是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水琴喜欢这双大眼睛，但是，水琴打了个颤栗，然后就收了支窗子的竹竿，她的房子里，就只剩下一片黑暗了……
　　 八
　　 日子像根筷子长，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富根画的那个炕柜儿早已经在水琴烧火作饭的烟熏火燎里变得黑黑的一点也不好看了。二十多年里，水琴再也没见过那个画匠富根，可是，每当她领着她的三个孩子去庙里烧香拜佛时，她所看见的菩萨都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日子像根筷子长”这句话是富根二十年前离开她家时在响水河边临上船时对水琴说的，他说：“日子像根筷子长……”
　　 富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上了船，这一转身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他为多少个待嫁的姑娘画过炕柜儿水琴一点不知道。但是，方圆几十里，所有的大小庙宇里的菩萨神象都长得一个样，那样子，就是水琴。
　　 二十多年后，水琴爹死了。临死前，他终于从贴肉的汗襟子里取出那方绣着兰花的有着雪花膏香味的汗巾子，他已经快老死了，所以他对水琴说：“有缘不一定有份，有份不一定有缘。好好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