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色的天空中，月亮显得异常地白。我听见月亮里似乎有人正在读书的声音。
　　 那月亮里的读书声像银子一样飘落下来。那读书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有些像野菊的。我又惊又喜。我就是喜欢听读书的声音（我是听着野菊读书的声音长大的），因为我自己读的书实在是太少了。
　　 我感觉自己并没有在地上走。和死了的野菊一样，我在飞。
　　 那样飞着，我就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是我正在照顾的艾滋病患者——那个十五岁的女孩——的父亲。我看见他轻盈然而迅速地穿过了狭长且昏暗的医院的走廊。他的怀里夹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他走路的姿势也像飞。他是一个下岗工人，这，我早就知道了。他的妻子身体一向不好，此时此刻，正住在郊区一家便宜的乡医院里。为了方便妻子治疗，五年以前，他就离开了北京城，去郊区的一个村庄当了农民。他承包了五十亩地：种树苗。由于不善于管理，也不懂经营之道，一分钱也没有挣上，反而赔进了所有的家底，而且，一次女儿感冒发烧输液，竟然因此被传染上了艾滋病。我看见他走过玫瑰花园，走过丁香花园，走过草坪、水池和假山，走进了银杏树林里。
　　 我跟了过去。我看见银杏树林里有一轮扁长的月亮。那轮扁长的月亮挂在一棵银杏树的梢上，那姿态就仿佛水中的月亮一样：一荡一漾的，一飘一逸的，非常好看。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月亮上时，他就不见了。我吓了一跳，急切地拿目光四处找他，没有找到。哪里还有他的人呢？不知不觉中，我就走到了那轮挂在树梢上的月亮下面。一滴从月亮上面滴下来的水正好砸在了我的额头上。我闻到水里有一股难闻的尿臊味。我抬起头，看见月亮不见了，挂在树梢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月亮，挂在树梢上的就是他。
　　 看见是他挂在树梢上后，我立刻退了三步，我可不想让他的尿再滴到我的额头上了。我觉得我额头上的那一滴尿的臊味太难闻了。那一滴尿似乎穿过我的额头，已经滴到我的脑袋里面去了。我站在离他有三步远的地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究竟死了没有呢？这个问题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后来我想，一定是他那一滴尿把我给滴的，使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认为他可能还活着。我当即就爬上了树。我天生是一个爬树的高手。一点也不夸张地说：我爬树像飞上树一样。但是，那枝挂他的树梢太细了。它只经得住他一个人的重量。我爬在上面，它就开始不住地晃动，而且发出咔咔咔的眼看就要折断的声音。我顾虑不了那么多了，万一他还活着，早一分钟救下他来，总比迟一分钟救下他来好。我就长长地伸出一只手去，企图抓住他。我的手无论伸多长，还是短了一截。怎么办呢？时间不等人啊。我想都没有多想，就松开了另一只手，我朝他飞扑了过去。我抱住了他。咔嚓一声。树枝折断了。我和他一起落在了地上。落在地上时，我压在了他的身上。天啊，我们下坠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一点。我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只听到咔嚓一声，我就已经压在了他的身上，而那根树枝呢？就压在了我的身上。这样，我和树枝的重量就全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了。后来，我一直怀疑究竟是不是我和树枝把他给压死的？一想到他有可能是被我和树枝压死的。我就害怕。我的本意是要救他。天啊。
　　 我们落在地上时，我觉得我的左脚在地上崴了一下。也许当时，就是在我们下坠的那一瞬间，我不想压着他，因而左脚先着地，左脚承担了全身的重量的原故。左脚一痛，我就跌到了他的身上。我跌到他的身上，就压着他了。紧接着，树枝就压着了我。树枝压我之前，它很准确地在我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我听到我的头发出咣的一声响，听上去竟然有一股金属的品质。我就晕了过去。
　　 不知道我晕了多久。反正我醒来时，他已经冷硬了。我站起身，感到左脚痛得厉害。我摸了摸左脚的脚踝，发现已经肿了。我的手那么轻轻地摸都觉得痛。我站不稳。我将右手扶在右腿上，以减轻左脚承受的重量。
　　 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抬头看了看天，像看天就能看出办法来似的。我又看见了月亮。月亮一点也不圆，也不大。月亮细细的弯弯的，仿佛一把镰刀，更仿佛一根绳子。我吓了一跳。我从来看见过这种模样的月亮。我赶紧低下头。我不敢看月亮了。但是，凭我的感觉，我知道，天就要亮了。我要把他弄走，我不能让他的女儿：那个十五岁的女孩，我的艾滋病人，看到他。
　　 我要把他藏起来。这个念头一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就开始了行动。
　　 天就要亮了。我对自己说。
　　 你的女儿是每天早上都要到银杏树林里来散步的，我对他说，这，你是知道的。你这个样子，一定会吓坏她的。你想把她吓坏吗？
　　 他不回答我，他只是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于是，我继续对他说：你的女儿，她可是一个好孩子。她喜欢银杏树，你知道。你也是陪她到银杏树林里来散过步的。你知道的。你知道……你还要到银杏树林里来上吊……
　　 树林里的空气好。他的女儿说。
　　 我喜欢银杏树，他的女儿说，银杏树是我们的国树，你知不知道？
　　 不等我回答，他的女儿又说道，银杏树浑身都是宝，银杏树必须两棵，一棵男的，一棵女的，像两口子一样，种在一起才能开花结果。你说怪不怪啊？树也要结婚。
　　 我就想做一棵银杏树。接着，她说。
　　 你想不想做银杏树？她问我，你做了银杏树，愿不愿意和我种在一起？
　　 我……我……我不知道。我回答。
　　 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每个星期天都送玫瑰花给我？她恶狠狠地盯住我的眼睛，说，你必须回答，现在就回答，不准回答不知道。
　　 我……我……我愿意。我回答。
　　 她就牵住了我的手。牵了一会儿，她松开我，像一只纸飞机一样飞到我的前面去了。因为她真的看见了一只纸飞机。她飞到我的前面，就是去捉那只纸飞机的。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的纸飞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大那么白的纸飞机，就跟真的飞机一样。它在路的前方飞着，一闪一闪的，看上去就仿佛一轮长翅膀的月亮。她是一个喜欢折纸飞机的女孩。她把她的书和本子全部都折成了纸飞机。她会折各种各样的纸飞机：客机、战斗机、轰炸机、直升机……她的书包里装满了纸飞机。
　　 自从我知道我得了艾滋病，我就不读书了。她对我说。
　　 我就开始折纸飞机，我折的纸飞机跟真的一模一样，她继续对我说，我一生下来就会折纸飞机，我小时常常想，要是有一天我折的飞机，能够把我带到天上去，那该多好啊。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啊？竟然想坐纸飞机上天。
　　 我折的纸飞机都是活的，她说，它们会像人一样叫喊。
　　
　　 我抱不动他，他是滑的，冷的和硬的，似乎浑身上下都抹了冻僵了的猪油一样。他是一条泥鳅。他比一条泥鳅还要鬼。我的双手一抱住他，还没有用力，他就滑了出来。他真的是太狡猾了。我拿他上吊的绳子把他捆了起来。然后，我双手抓紧绳子，我想这样把他扛到肩膀上。但是，我还没有扛上肩膀，我的手里就只剩下绳子了。我把绳子扔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就要亮了。我哭了起来。我哭着同时轻轻地捶打他。那时，他是肚子朝下背朝上的。所以，我捶打的是他的背。你究竟要怎么样嘛？我问他，你是不是想把你的女儿吓死吗？他的头动了一下，仿佛在给我点头。我看见他的头在动。我就把他翻了过来，使他的肚子朝上。那样，我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了。我看见他的脸上粘满了深褐色的泥土，但是他竟然在笑。这个已经吊死了的人，他竟然在笑，在偷偷地不怀好意地笑。
　　 你是想把你的女儿吓死吧？你这个坏蛋！我站起身，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我是用左脚踢他的。我忘了我的左脚刚才被崴了的事了。我痛得尖叫起来。我立刻蹲在地上，拿双手捧住左脚的脚踝。我看见它已经红了，红得就跟一轮初升的太阳差不多。我没有蹲住，又坐在了地上。你真的是一个坏蛋，一个大坏蛋，我以前竟然没有看出来，你连自己的女儿都害……我的泪水流得更多了。因为我的左脚的脚踝，我看见太阳已经升上来了，在银杏树林的那一边。
　　 再过一会儿，他的女儿，那个十五岁的艾滋病患者，就该到银杏树林里来散步了。她现在肯定已经起床了。我清楚地记得有两天早晨，她都是一个人悄悄地来的。那么，今天早晨，她也有可能悄悄地一个人来，因为今天早晨，她既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她的父亲，她只能一个人来了。她一到银杏树林里，她就会看见他的。她看见他：她的父亲，已经上吊死了。她不知道会多么伤心。她也许会从此丧失生活的勇气。她本来就十分脆弱，她已经得了艾滋病了，怎么再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呢？
　　 我又一次伸出双手去抱他。我都忘我这是多少次抱他了。他还是那么滑。他的脸从泥土中了露出来。因为我反复抱他，把他脸上粘的泥土抖落干净了。他还在笑。他的笑是那种令人讨厌的使人不舒服的然而又让人终生难以忘怀的乖张的怪笑。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的笑。他的笑看上去内容极为复杂，似乎撺掇和搜括了人世间的所有的感情：高兴，亢奋，渴望，失落，尴尬，幽怨，悲怆，愤慨，仇恨，爱恋，惶遽，祈恳……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他的笑容中甚至有一股直到死而快意，直到快意而死的味道。
　　 他笑得越来越公开，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了：哈哈，嘿嘿，嚯嚯，嘻嘻……似乎突然之间，他的笑声就无边无际无法无天无遮无拦无怨无悔了。我看见在他的笑声中，银杏树林摇晃起来，一些树枝咔嚓咔嚓地折断了，其中一截差一点就砸着了我。在他的笑声中，我还看见天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的天上一大块黑云和一小块白云笔直地砸下来。我还看见各种各样的动成群结队发疯一样到处乱跑乱飞，似乎地震就要来临了。
　　 天啊！太恐怖了，他的笑竟然引起了一次天塌和一场地震！
　　 我赶紧捂他的嘴。一只手捂不住。我伸出两只。两只手都捂不住他的笑。那些笑声从他的嘴里像魔鬼的诅咒飞奔出来。情急之中，我双手紧紧地搂抱住他，改用嘴去堵他的嘴。就是说：我实际上是亲吻了这个已经上吊死了的人。
　　 我的嘴一贴到他的嘴上，他的那些古怪而且可怕的笑声就戛然而止了。他的眼睛大大地瞪着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已经亲吻了他一样。我不敢松开我的嘴。我的嘴紧紧地贴着他的嘴。我也瞪着眼睛看着他。我的眼睛瞪得比他的还要大。瞪着瞪着，我感到我的眼睛里有泪水流出来了。接着，我看到他的眼睛里也有泪水了。我还是不敢松开我的嘴。我怕我一松开，他又笑起来。我看到天地间恢复了平静。我看到太阳又回到了地平线上，就要升上来了。
　　 我开始轻轻地缓缓地一步一步地移动自己。我在后退。我的手还搂抱着他，我的嘴还亲吻着他。我后退。他前进。我们走出了银杏树林。我们走到了医院的后门。我用左脚勾开了那扇从来都是虚掩着的沉重的木门。那一刻，我没有感到我的左脚上的痛。我们走出了医院的后门。医院的后门是一大片庄稼地。我把他领到了庄稼地里。我还亲吻着他。我的嘴就那么亲吻着他，然后含糊不清地开始给他说话。就在我们走在路上时，我已经知道我该对他说些什么话了。
　　 你放心吧李叔叔，我说，蓉蓉不会死的，她的病会好的。
　　 你放心吧李叔叔，我说，我会一直照顾好蓉蓉的，我会对她好。
　　 你放心吧李叔叔，我说，蓉蓉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会一直把她当作我的妹妹的。
　　 在我这么对他说时，我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我怕他又会笑起来。他没有笑起来，但是他的表情不太好：有一股执拗的肃穆和杌陧。
　　 我立刻明白我肯定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准确。我会爱蓉蓉的。我的心一动，一个声音自己就从我的嘴里跑了出来，那情景，就仿佛有一个人在用我的嘴说他自己的话似的：只要你不嫌我比她大五岁，我会娶她的，我会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爱她，照顾她。你放心吧。这么说了之后，我当即松开了自己的嘴。我要更清楚地看他脸上的表情。他又笑了。不过，这一次的笑和前一次有一些不一样。这一次的笑，他是从心里油然而生的。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随即补充道。我想我必须稳住他的情绪。
　　 我娶了蓉蓉，你就是我的爸爸了。我又说。
　　 你是我的爸爸，那么，孩儿在这里给你叩三个响头，孩儿求你，就暂时呆在这里，不要回医院去，别的地方，你也不要去。等我安顿好蓉蓉，就来埋你。好吗？
　　 他没有回答我。他只是默默地笑眯眯地看着我。你要是同意，就给孩儿点一个头。我继续说。我刚说完，他就给我点头了。他一连给我点了三个头。作为回报，我当下就跪在了他的跟前。
　　 咚。咚。咚。我给他叩了三个响头。
　　
　　 刚走进蓉蓉的病房，蓉蓉就迫不及待地对我说我爸不见了，我到处都找过了，都没有找到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是不是已经偷偷地走了？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吓坏了。我梦见爸爸和妈妈……蓉蓉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的眼睛里泪花花的，上牙拼命地咬着下嘴唇，一丝细细的红鲜鲜的血顺着她的一个嘴角流了下来：我梦见他们都死了……蓉蓉痛苦地叫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