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蓉蓉，梦和现实刚好是相反的，也许李叔叔有什么急事。刚说到李叔叔那三个字，我就听到胸口处咣的一声，跟着就痛了起来。原来，是有人在我的胸口处给了我一拳。我立刻明白是他——蓉蓉的父亲——打的。我赶紧在心里喊他一声爸爸。同时，我揽住了蓉蓉瘦瘦的肩膀。我揽住蓉蓉的肩膀时，在心里给他说：李叔叔，啊，不，爸爸你给我一点时间呀。我迅速转移话题，问蓉蓉：洗脸了吗？
　　 早就洗了，你是不是不相信？不相信，你要亲自给我洗呀？蓉蓉牵住了我的一只手。她看我的目光极其哀怨和深情。现在的女孩子，小小年级，就什么都知道了，就什么都懂了，就渴望爱情了。我避开她的目光：那，我去给你端早饭吧。吃什么呢？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要跟你一样，她说，不过，现在太早了，今天你怎么有点糊涂了？我们还没有去银杏树林里散步哩。啊，我忘了，我说，我昨天没有睡好。你也没有睡好啊？蓉蓉赶紧问我，你是不是也做梦了？你梦见我了没有？梦见了。我回答。你梦见我在做什么？梦见你在亲吻我。我突然想拭探一下她。我亲吻你？想得倒美！你是不是真的想我亲吻你呀？不，不想。不想。敢说不想。我现在就要亲吻你。
　　 说着，她揪住我的衣领，踮起脚跟，在我的左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蓉蓉竟然晕了过去。她的眼睛还像两只蝴蝶，不过，已经停止飞舞了。我赶紧叫来值班医生。很快，蓉蓉就被送进了抢救室。原来蓉蓉已经十分贫血，而且免疫细胞数降到了比入院前还少。
　　 趁蓉蓉在抢救室期间，我跛着一只脚快速走到医院后门外那块庄稼地里。在那块庄稼地里，我没有找到蓉蓉的父亲。那块庄稼地平平整整，整整齐齐，绿油油的麦苗长势喜人。在微风的吹拂下，一浪一浪荡漾着，看上去竟然是一座无边无际的麦苗的海洋。这，一点都不令人惊奇。令人惊奇的是成群结队的纸飞机：各种各样的纸飞机，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白颜色，黄颜色，红颜色，蓝颜色，绿颜色，黑颜色，花颜色，在麦苗上飞舞和翻腾，同时发出尖锐的叫喊。纸飞机的叫喊声听上去是那样地惊心和动魄，是那样地惊天和动地。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叫喊的纸飞机。我小时候，也折过不少的纸飞机，但是从来没有折出过自己飞并且还能叫喊的。你折出过吗？
　　 那会儿，在一那块庄稼地上，看上去，或者听上去，简直就是一片汹涌的纸飞机的海洋在咆啸。哪里都没有蓉蓉父亲的影子。在哪里也找不到蓉蓉父亲，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和他曾经去过。我走遍了那块庄稼地。纸飞机飞舞着翻腾着，宛若子弹一样打在我的身上。我的头发上、脸上、眼睛上、嘴上、耳朵上、手上、脚上、衣服和裤子上，到处都是纸飞机折断的翅膀。我在庄稼地里蹦跳。我在庄稼地里奔跑。我在庄稼地里扑倒。我在庄稼地里翻滚。但是一点也不管用。成群结队的纸飞机仍然子弹一样打在我的身上。有一只黑颜色的纸飞机竟然射进了我的嘴里。我跪在地上吐半天，也没有吐出来。
　　 我没有找到蓉蓉父亲的尸体。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一块庄稼地。正对着关怀医院的后门，庄稼地旁边，有五棵刚种植不久的细细的柳树。柳树还在。一棵。两棵。三棵。四棵。五棵。五棵都在。当时，我就是把蓉蓉父亲的尸体，放在从医院后门数过去的第三棵柳树下的。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头发全部竖立起来，不敢在那块庄稼地里久留。我飞似的逃回到了医院的艾滋病区。
　　 有三只纸飞机一直紧追在我的身后。不用回头看，我就知道最后剩下的是三只纸飞机。一只白纸飞机。一只红纸飞机。一只黑纸飞机。它们都是战斗机。它们都像攻击国家的敌人一样，在攻击我。谁能告诉我：它们是从哪里飞出来的，这些该死的发了疯的纸飞机。它们的大小都差不多，就跟一片银杏树叶相似。开始，追在我的身后的纸飞机是一大群，被我逐渐甩掉了不少。开始，我是跛着一只脚在跑，后来，我就是两只脚在跑，最后，我觉得我简直是在飞了。我绝对是在飞了。我飞着，同时朝后猛烈地挥着双手，拍打那些发了疯的该死的纸飞机。那样，被我拍打掉了不少。我实在是不明白怎么突然来了如此多的纸飞机，而且，如此多的纸飞机都像有生命似的在围攻我。
　　 那三只纸飞机从此就一直跟随着我了。它们在我的身边飞来飞去，飞累了，就停在我的肩膀上。还好，从那后，纸飞机们就没有再攻击我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医院抢救室的门口，我才发现我的左脚上的崴伤已经完好如初了，完好得像根本就没有崴伤过一样。那时，蓉蓉刚巧被护士小姐们推了出来。一出抢救室的门，蓉蓉就向我伸过了一只手来。我赶紧攥住了。
　　 我攥住的那一只蓉蓉的手，又冷又滑又硬。
　　 蓉蓉已经死了。
　　
　　 在他们——那些太平间的工人——把蓉蓉，推到去太平间的路上（我紧跟在他们的身旁），夕阳的光芒金子一样灿烂着，均匀地涂抹在银杏树们身上，使它们全都成了金子的树。我们就那样走着。平板车上，就那样放置着蓉蓉的尸体。我们走得既忧心如焚，又莫名其妙地紧张，因为我们脚下的夕阳的光芒实在是太像金子啦。这让我们害怕。我们沉默且沉痛地走着，银杏树林里突然就传出咔嚓的一声巨响，似乎有一棵银杏树当空被折断了。与此同时，盖住蓉蓉的白布，也呼啦啦发出轰鸣，白布一阵颤抖，就腾达和飞跃起来，缓缓地升空而去。平板车上，腾地就扬起一阵纸飞机的旋风。刹那间，整个天和地都被纸飞机弥漫和笼罩了。纸飞机的叫喊声尖锐锋利而且持久，像刀口和剑刃。没有人知道纸飞机的叫喊，究竟砍倒和剌穿了什么。
　　 太平间的工人们抱着头，弯着腰，全都落荒而逃。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茫茫然地站在纸飞机的叫喊声中。巨大的恐惧，深藏在我渺小的躯体里，没有人看得到，就是在如此盛大的夕阳的光芒下，就是再举起漫天的火把，也无济于事。
　　 第一次，我懂得了纸飞机的意思。纸飞机的意思涵盖一切意思。纸飞机的意思就是没有意思。纸飞机的意思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逼近：我相信，或者，我不相信。
　　 天，咣啷一声砸下来，立刻，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