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四月，桃园里的桃花就开了。不过梅子出门时仍然要围上那条红色的围巾。四月的风虽然透着浅浅的绿色，但早晨起来，仍有残霜亮晶晶爬在青砖墙的根下。在那里，一丛蒲公英已是勇敢地顶破土壤冒出了顶，却是一丛嫩嫩的鹅黄；越过那堵低矮的青砖墙，远处的坡上已是粉粉的一片娇媚，那里就是桃园了。
　　 梅子的家就在这堵低矮的青砖墙里面：三间大小不一的青砖平房，像是环起来的双臂，拥抱出一个四合小院。院里爬着去年夏天留下来的紫藤枯萎的藤蔓，此刻又绽开了一星两点的新芽，早晨的阳光宛然一片浓浓的金粉，洒面一样纷纷扬扬落下来，使得梅子的家看着像一幅水彩画，而那宅子里的伊人也更是红粉俏佳人的水柔，但无论如何，她不该给她的这幢房子起名“梅巢”的。
　　 秦禾对她说：“房子建在桃园里已是别出心裁，又别出心裁地起了这样一个四不靠的名字。”她说：“凡事是不能限定在一个圈子里的。房子建在桃园里有什么不好？建在桃园里又为什么不能叫它‘梅巢’？”
　　 梅子围着红围巾到院里为她的菜园子修篱笆，不大的一片菜地，缠绞着细细的竹篱，画龙点睛般衬出了几许村野气。
　　 几只白鹅刚刚叫着向塘里一摇一摆地走去，一个骑车的青年男人顺坡滑下来，车后架着大大一捆青草。他穿着白短衫，蓝裤子，面色却是清秀。他来到塘边下了车，把车上的青草取下来一把一把向塘里洒去，塘面上“噗通、噗通”跳起鲤鱼来，唼唼一片响。那是在早晨九点钟左右的时候，这时候他在阳光里喂鱼的样子没有一点张扬，那种规矩干活挣钱的神色在一种希冀里让早晨的阳光照耀成金色，在梅子的眼睛里是能够演绎出许多内容的，而这些他是一点也不会感觉到的。
　　 有时候他要帮梅子修理菜园子。这时候他就要唠叨起来，他说：“你根本就不会种菜，菜畦怎么能这样垒呢？还有这篱笆，就这么一点地方，又没有野兽，没有猪没有鸡没有鸭，偏又修个篱笆，哪还有种菜的地方？”梅子笑着请他喝咖啡，这雀巢咖啡是她的男友秦禾参加诗人别风作品研讨会时的纪念品。别风是一位很有影响的诗人，梅子很喜欢他的诗，其实别风也就那么两句：窗外没有海心中有条船船在哪里。但梅子喜欢，梅子喜欢的诗人除了海子就是别风。可是这个帮梅子修菜园子的养鱼男人说雀巢咖啡是喝不成的。他说：“这是什么玩艺，像草药一样。要真是草药还能治病，这东西能干什么？”梅子说：“这玩艺是能提神的。也很贵的。”他说：“我不喝了，这么贵的东西你也舍的买。你这样的女人谁敢娶回家？这么一瓶没用的东西也舍得买。你还是给我舀碗凉水来喝吧，那才是又提神又解渴的。”
　　 他叫泉子。梅子觉着这个名字像早晨清新空气下面的村庄或是山野里的一幅画。梅子甚至觉着泉子这个名字要比她男友秦禾还要好听。秦禾毕竟带着点雕琢的痕迹，而泉子就是泉子，一个养鱼男人的名字，她笑着问泉子说：“我要是嫁不出去了你敢娶我吗？”泉子说：“你没说老实话。你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嫁给我这样的男人的。”梅子说：“为什么不会嫁给你这样的男人呢？你这样的男人又是什么样的男人？”泉子说：“我们是不一样的。”梅子笑起来，道：“你没有说明白，你说我们不一样，说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泉子不再理梅子，他觉着梅子在捉弄自已。泉子有点生气，不再说什么，只顾了手里的活。
　　 泉子还养着一群鹅。每天黄昏的时候鹅们吃饱了肚子刚刚叫着一摇一摆地往回走，它们都认识家门，是不用泉子叫的。泉子的鱼塘在苇河的一边，一架水车给它取水。泉子要用脚踏动水车给鱼塘换水。水车的一边还有一个水磨房，白色的水从高处一泻而下。因为是在苇河边，日积月累，不论是水车还是水磨房都长满了绿苔。为磨房拦水的堤上的柳树也已是一人合抱不住了。堤坝下面涨满了水，泉子的鹅白花花地在里面游泳抓鱼。风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了，眼见的堤坝上的大柳树一天比一天绿的浓厚，梅子已经换上了她喜欢的长裙。在这样的季节里，泉子要经常给鱼塘换水，他一上一下地踏动水车，水车“咯吱吱”响着，像唱歌，泉子戴着金黄色的大草帽，才踏了几脚踏板，迎面的风吹过来，他头上的草帽就落在了背上，泉子的头发飘起来，他的头发又黑又厚又软。水车一圈一圈的吱吱转动着，泉子像是蒸汽机一样一上一下地踏着水车。河水白花花地从水车上流下来，一直流到了泉子的鱼塘里。
　　 这样的情景让梅子难舍难分。她觉着自已把房子修在这里没有一点错误。梅子是一位女诗人，有时候她也问自己，诗人是什么样的人？更多的时候，梅子觉着是因为别人这叫她她才是女诗人的。梅子觉着她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呵护皮肤胜过呵护眼珠的女人。梅子有时候觉着她有点自恋，具体表现在她早起或是晚睡的时候，这时候她要在镜子前面坐上好长时间。而在这个时候她房子里的一切什物都沉浸在浅浅的橙色灯影里，蔓延出一种幽幽的光泽，在淡淡的沉香味里，给人一种爱昧的暗示。这时候的梅子像一只猫，她坐在镜子前总是看不够。她的床上堆满了毛毛熊或是布娃娃，她穿着浅红色的睡衣沉陷在这些卡通动物里看海子的诗，看穆旦的诗，有时候也看看徐志摹。但她觉着徐志摹除了《再别康桥》以外就再没有写出一首好诗出来。
　　 她对她的男朋友秦禾说：“徐志摹的诗一点不好看，连顾城一半都比上更不要说海子了。”她的男朋友秦禾说：“你太浮浅了，你看过几篇徐志摹？”
　　 秦禾是省作协副主席。一般作协的副主席才是写作的主席。而正主席是用不着写作的，正主席只当主席就可以了。秦禾是副主席，所以要写作的。因此，梅子和秦禾是不常见面的。他们的认识也是从秦禾的小说开始的。秦禾的小说看起来很野。他的小说一般是一个土匪和一群土匪打破了一座县城，这个土匪强奸了一个乡妞。过了好长时间，这个土匪让官兵打得头破血流，死了好多弟兄。他活了下来，想当好人了，就回到了家乡，碰见了个女人，就是曾经被她强奸过的乡妞儿，但那个乡妞儿已经认不出他了，他给了那个乡妞儿很多好处，于是他俩就相好了。到了洞房花烛的晚上，这个土匪终于彻底发现了良心，他向他的媳妇坦白了一切，第二天他媳妇就自杀了。他又成了土匪。这篇小说让秦禾成了一名大作家，但梅子不喜欢这篇小说。那时候他俩还没有恋爱。直到一天，秦禾又写了一篇土匪小说，说的是一个叫箫的男孩子被一家财主的小姐看上了，他俩开始恋爱。后来箫去了啸山当了土匪，并且改名叫豹。豹后来成了一名解除军，解放了全国，他回来找那个小姐时，小姐早因为爱他自杀了。就是这篇小说梅子才爱上了秦禾。那篇小说写得太细腻太煽情了，梅子为那个财主小姐流了很多的眼泪，她觉着秦禾是懂得感情懂得爱的。
　　 后来认识泉子后，秦禾也快成作协正主席了。他来找梅子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梅子开始还有点失落，后来也就那么回事了。梅子有自已的房子有自已的生活，关起门来成一统，她本来自我性就很强，离了谁也不一定活不下去。这样的日一长，秦禾再来时，她反而觉着有点不习惯了。她每天要看一个多小时的杂志，《服装》、《时尚》或是《流行》。剩下的时间里，她给报纸、刊物写诗或是专栏文章。再有的时间里她就看VCD电影或是到泉子的鱼塘找泉子玩。
　　 梅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着很有意思的生活，现在想起来，她还是觉着自已当初离开南方回到家乡是正确的。梅子在南方一家网络公司已经干到了总经理助理。总经理对她也是不错的，如果他没有老婆或是不那样对女人黏糊，她可能还会干一段时间的。那个总经理还是很有魅力的。有一段日子，梅子甚之有点把不住自已了，假如总经理能够对他的事业淡一点，再把她看重一点的话，她也许就接受了他。可是……总之那一段生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塌糊涂。
　　 不管怎样说，她大学毕业在南方还是掏回来了属于她的那桶金。基于这一点，那段生活对她来说还是烙下了不浅的烙印。回来的时间一长，她还能想起那个总经理，想起他对她的每一次关怀和为她点着的每一支生日蜡烛。
　　 然而，毕竟都过去了。她像是出家剃度一样，已是斩断了一切的烦恼丝，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泉子的鱼塘要出鱼了。泉子请了几个短工和磨房的老李。他们在天刚亮的时候撒了网，等到快起网时，梅子赶过来看热闹。泉子他们穿着黑色的皮衣像是电影里的水鬼一样站在齐腰深的鱼塘里拉网。泉子唠唠叨叨说：“看着点看着点，你用点劲好不好！你不用劲了网就向你那边斜过去，鱼就从你那跑了。”那人说：“我明明用劲了，你没长眼睛吗？”泉子说：“你还不服气咋的了？你看嘛，你那的网都斜成什么样了？你快拉紧了，鱼跑了！快拉呀你，拉呀……”
　　 说着话，那网就慢慢收紧了。梅子迎着太阳站在岸上，逆光里面，泉子他们越收越紧，鱼跳起来，水面上哗然一片响，水花越来越大，鱼扑愣窜的老高，太阳底下，眼睛里全是鱼鳞闪出的细碎的光，泉子还在唠叨，声音越来越高。梅子看得高兴。鱼塘的后面，那架水车在风里吱吱响着慢慢转着，水磨房也唱着单调的歌。堤坝下的鹅们好像闻见了这里在打鱼，刚刚叫着一起上了岸，摇摇摆摆地朝这里扭过来。泉子看见了站在岸上的梅子，泉子说：“你来干什么？你又帮不上忙，来了只是碍事。我说你还是别站那儿了，待会我们要在那儿抬鱼，你站在那儿要挡我们的路。你听见了没有？”梅子气得牙根疼，梅子说：“我偏站这里，这里又不是你家的地方，我今天站在这里待一天，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泉子顾不上跟她说话，但还在水里唠叨着。梅子越觉着可笑。
　　 晚上，泉子用柳条串着两尾鲤鱼来到了梅子家。那时，梅子正在看电视。梅子除了每晚的《新闻联播》是雷打不动的连着看以外，其余的电视节目是可看不可看的。但是那几天正演李少红导演的连续剧《桔子红了》，这个节目她是非看不可的。《桔子红了》戏怎么样不要紧，主要是它的画面太好了。那种江南水乡的温润多情，一段莫名其妙的爱情故事，几个男人女人的悲悲切切，所有这些都沉浸在潮湿的画面里。使梅子在画面的流动里感到了一种松散，她好像是浸泡在江南的湿润空气里闻着浓厚的桔香散步一样。
　　 泉子来到这里时，《桔子红了》还没有开始。泉子说：“挑了两尾不大不小的鱼给你送来。不是我小气，想你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大鱼看着好，但中看不中吃，鱼小肉嫩，才好吃。再说了，鱼小了也好洗，像你这样的好吃赖做的是恨不能有人给你做好了现成你才吃得上鱼。我就想好了，送鱼过来就得给你洗……”梅子一下从沙发上立起，说：“拿走拿走，什么破鱼，好心给我送来又捎带着一顿教训，我着你了惹你了？拿走拿走。”泉子也不恼，说：“说你两句怎么了？我又没说错你。真是。你就是懒嘛。我还是那句话，像你这样的女人谁娶家里谁受罪。”泉子不理梅子了，一个人提了鱼去外面洗。梅子在里面说：“你洗干净点，洗不净了腥兮兮我可不吃。”梅子就看《桔子红了》。看完《桔子红了》时，突然想起了泉子，出门一看，洗净的两尾鱼挂在树梢上。梅子不由的感动起来。这时候，房子里电视又开始演《桔子红了》，可是梅子不想看了。夜在这个时候已是万籁俱静，深夜的乡村，静的几乎就可以听见男人和女人亲热时的那种含糊的声音。梅子在这个时候已是万般的缱绻。这个时候，梅子也可能上网聊天，找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肆无忌惮地放纵一次。她有过一次那样的事，那种感觉对她来说是一种噬骨吞髓的快乐。可是也就是那一次，然而，仅这一次她已是刻骨铭心。那种激情澎湃一旦回想起来，她都能感到丰满的肌肤的弹力像是春潮一般在膨胀，使她感到了一种挤压，使她陷入到一种疲惫的烦躁里，往往要让她在好一段时间里不能平静，直到身力交瘁，最后慵懒地蜷缩在沙发里。此刻，梅子回到了房子里，《桔子红了》一闪一闪地变幻着美丽的画面，像是一个倍受冷落的美人儿，任凭时间白白地流走，她还是那样地义无反顾地上演着人间的那一段悲剧。梅子坐在沙发上像看不像看地脸对着电视，看着看着，也不知是为三太太的悲惨还是因为她此刻的孤独，她流泪了。
　　 第二天，一个扎着两条小辫的小姑娘一颤一颤地来到梅子家，她叫薰儿，是泉子的妹妹。泉子家就他们兄妹俩。薰儿说：“梅子姐，我哥请你到我家去。”梅子最喜欢薰儿的两条小辫子，她们像是一对欢蹦乱跳的喜雀一样喳喳叫着。梅子问薰儿道：“你哥让我到你家去有事吗？”薰儿说：“我哥今天相亲，是郑各庄的人，今天来我家。我哥让你去我家吃饭去。”梅子笑起来，说：“是嘛，你哥都相亲了，真有意思。我一会就去你家去，你先回去好吗？”薰儿说：“不行，现在就要走，郑各庄的人都来了。”梅子说：“那姑娘也来了吗？”薰儿说：“都来了，你快走吧。”梅子这才感到了这事是真事，刚才她还以为她是和薰儿在做游戏。梅子说：“是吗，人都来了，那咱们就到你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