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没过门的媳妇长着一张扁脸，梅子为泉子鸣不平。泉子是那种乡村清秀的小伙子，细溜的身子，白白的脸，黑黑的眼睛，黑黑的头发。泉子这样的小伙子如果在城里是姑娘们争着抢着的小伙子。但他却找了一个扁脸的媳妇。梅子对泉子说：“你和她吹了吧。她长的一点配不上你。她哪里是你媳妇呀，看着要比你老好多岁。当你姐还差不多。”泉子说：“我爸死的早，我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俩不容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要不是我开了这个鱼塘还说不上媳妇。我总是要结婚成家的。再说，找媳妇是为了过日子，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泉子不听梅子的话，这事就这样定了。
　　 梅子为这事很是想不通。此刻，她沿着清冽的稻田惆怅地走着。此刻的稻田渗透着乡村的野气，碧绿明亮地呈现在蓝天里。梅子踩着松软的田埂漫无边际地走着，心里面空荡荡的。她想，应该进城买点东西转转商场了。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觉着没有着落，也许见到秦禾后会改变一下心情。然而，和秦禾的相见并没有让梅子感到愉快。那是在文联的八角楼里，秦禾正在开会，梅子推门进去，省宣传部长正在讲话，见梅子进来了，部长笑眯眯说：“女诗人怎么迟到了？”秦禾见是梅子，欠身对身边的宣传部长说：“梅子不在今天的会议。”部长说：“为什么没请梅子？咱们省里有几个女诗人？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不就是繁荣省内文学创作嘛。梅子是知名诗人，又是女性，这样的才子不请来开会，我们还讨论什么创作？”她让梅子坐下来开会。但梅子不想参加这样的会，说：“我是来找秦禾的。”部长说：“只找秦禾吗？”梅子说：“是。”秦禾忙说：“梅子还要找《采撷》主编，讨论她既将发表的那组诗。”梅子听秦禾这样说，心里很是不快。就说：“你们继续开会吧。”她谁也没理就出了文联。
　　 梅子一个人去转商场。服装大世界巨大的穿衣镜里清晰地映出她削瘦的身体，然而，凸起的胸还是那样的夸张，这使她的身体看上去显的滑稽。这都是吃方便面的结果。她的生活没有规律可言，吃饭在她的生活里像是一件多余的事。或许，她把保养身子的概念理解成了只是呵护皮肤。她每天要划很长时间在镜子前做面部按摩。这时候的她是看不成的，她穿着松宽的短裤和宽大的棉布衬衣，高高挽着头发，光脚穿着大拖鞋在房子里或是看杂志或是看影碟，只有在创作时她才显出几分娴静。她总是把她的诗和在风中转动的水车连在了一起。有时候，她在电脑前可以呆上一天，然而，电脑的屏幕上却不一定有字。那时候她臆想着绿色的水车在白色水花里唱着古老的歌谣，一个背着草帽的乡下男人站在洁白的鹅堆里睁着黑黑的眼睛，他的嘴有点大，嘴皮却是嫩的像才冒顶的青草芽，并且，他呼出的也是青草的气息。梅子不把这个乡下小伙子当成是泉子。这是另一个泉子，也是一个不存在的泉子。但她以为人更多的时候是生活在不存在的世界里。竟管她的生活里有一架水车一座水磨房和一个活生生的泉子。
　　 梅子后来去吃汉堡。也许梅子从来就没吃过一顿正经的饭。这于她吃零食很有关系，她的嘴好像从来没有闲过，她的房子里也像是有一个盛零食的魔盒，总是能找出话梅或是果脯还有牛肉干之类的东西。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梅子特别爱吃咸鱼干，这种咸鱼干是那种白色的硬的像牛皮一样的东西。梅子把这种东西吃不够。
　　 梅子吃完汉堡时仍不见秦禾的消息。她几次取出手机看，手机总是像停电一样没有一点动静。梅子有点生气，她和秦禾已经快有一个月没见面了。梅子不是任性的女人，其码她在南方淘金时已把自已磨练的很成熟了。在南方，梅子终究没有沉下去，但是，她也不认为那个南方老总俗气，那个老总没什么不好的，那年他刚好50岁，这个年龄正是成功男人最具魅力的时候，也是男人最稳当最成熟的时候。男人好像只有到了50岁才算长大了。在梅子的眼里，那个老总是很受看的，他是刚毅的，果断的。他那种临危不乱的沉稳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然而，他果断的眼睛一旦投向梅子时就变得孩子气，这种孩子气往往让梅子受不了，好几次，她很想拥抱他。她想，这没什么不对的，至少，她那一时刻需要那样。
　　 可是，梅子还是没有任何理由的离开了他。如今回想起来，她也没有什么后悔。这就是梅子，一个我行我素的女人。
　　 梅子的手机终发来了秦禾的消息。秦禾说会才开完，让梅子告诉他她在什么地方，梅子告诉他说她在汉堡店里吃汉堡，秦禾说他和宣传部长一起驱车过来接她。梅子问他是不是又要应酬什么人？他说不是应酬，是和宣传部长一起吃饭。梅子说，那还不是应酬？秦禾说，好了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们已经向你这个方向来了。梅子说，为什么要我去吃饭？我已经吃了汉堡，这会什么都不想吃了。秦禾说，好了，我们已经到了。
　　 他们是在秦淮人家吃的饭。从秦淮人家出来时，梅子就不理秦禾了。他们和宣传部长告别后，梅子就拦出租，也不理秦禾。秦禾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说：“就算我惹了你，也得让我明白是怎么会事嘛。”梅子反正不理他，上了车，秦禾把着门不让走。最后他也上了车。梅子就下了车。秦禾没法，也跟着下了车。说：“到底为什么吗？你也太任性了！”梅子冷笑道：“我任性吗？你们是什么东西？”秦禾说：“你说‘你们’是什么意思？至少部长没惹你吧？”梅子说：“你们好兴致，在这秦淮人家找秦淮风韵，只是你们看错了人，就算我有那样的心思，也轮不到你们。比们出色的人多了是了。说到底，你们还不如人家，人家毕竟是商人，商人这样也不为过。但你们是什么东西？”秦禾说：“你是说我和部长拿你当秦淮风尘女子了，你也太敏感了吧？”梅子说：“你以为你把我当什么了？流氓！”秦禾说：“这样说你也太小看自已了吧。至少，我秦禾的女朋友档次会那么低吗？”梅子冷笑道：“那你秦禾的女朋友应该是什么档次？”秦禾说：“你怎么这样任性？我真认不出你了，你还是个诗人吗？”梅子笑起来，说：“明白了，我是个诗人，是个女诗人，就像你这身并不和体的西装一样，是你的一个装饰对吗？去你妈的吧！”
　　 梅子回来的时候，泉子正在打青草，他把青草捆在车架上，然后推着往回走。走着走着就碰见了才回来的梅子，泉子说：“这么晚了才回来，你看太阳都快落山了。你肚子就不饿吗？你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是咋活着呐？没黑没白，都颠倒日子了。我就常想，像这样好吃懒做的人以后可怎么办？”梅子本来心很烦，可是一听见泉子这样唠叨，反而觉着不烦了。梅子说：“关你什么事？你反正已有了女人了，还管我干什么？”泉子说：“我那个女人还不定是谁的呢？”梅子说：“都定亲了还能是谁的。”泉子说：“话是这样说，可她家要六万元的彩礼，我还要盖房，哪来这么多的钱？”梅子说：“我就来气了，她那样难看的女人，还这样事情多。泉子，你退了这门亲吧，她一点也配不上你。”泉子说：“都像你这样任性，这日子还怎么过？过日子就不能像你这样。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我真替你发愁。”梅子笑起来，说：“你替我发什么愁？我又不是你媳妇你妹妹。”泉子说：“怎么能不发愁呢？像你这样没正形的过生活，将来可怎么办？”梅子还要说什么，但已经到了鱼塘，泉子就从车上卸青草，泉子还是穿一件白衬衣，白净的脸，黑眼睛，黑头发。他把青草全部抱到鱼塘边，一把一把撒进鱼塘里，那鱼就在塘里跳着争抢。这时候太阳已经全部落下去了，不远处的水车在日暮的红色里像一个讲故事的老头。远处的稻田里，泉子的鹅正摇摇摆摆地往回赶。对面苇河的河堤上垂着黑黑的柳条，静谧无声。
　　 这天晚上，泉子要睡在鱼塘边的窝棚里，薰儿送饭过来，薰儿提着个小篮，篮里有馒头有炒鸡蛋有腌香椿、有粉色的泡菜和小咸鱼还有大米粥。梅子被这些爽口的东西闹得嘴馋，这些东西散着一股清爽的咸味和鲜味让她快流出口水了。泉子说：“别这样下三赖地看了，想吃就一起吃好了。”梅子说：“你才下三赖。”梅子就抓起一个馒头。这些东西确实比汉堡画梅和她常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爽口多了。梅子说：“你一筷子夹那么多泡菜，我还吃不吃不了？”泉子说：“你慢点嘛，我又不抢你的。这些菜我不吃了，我只吃馒头。女人吃饭嘴不要张那么大，张那么大的嘴就没人要了。张那么大的嘴会被人当做是吃货的。”梅子说：“去你的，你说谁嘴大？”泉子说：“反正我就是看不惯你的生活方式。”梅子就故意逗他说话，她这时候很想听泉子这样唠叨。梅子说：“你那个媳妇快进门了吧？等你媳妇进了门，你去习惯你媳妇吧。”泉子说：“那你什么时候找婆家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像你这样好吃懒作的，谁要你呢？你自已就不发愁？我看你是自已糟践自已。我就想不通，你是怎样活着呢？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你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后来天黑透了，泉子点着一盏马灯，拎着和梅子来到鱼塘边，他把灯放在水边，嘴里还唠叨着：“你别不爱听，我不是做践你，我这是为你好，是真正想着你好好过日子。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女人。女人有女人的样子，像你这样的就不像女人，像什么？像二百五。”
　　 他们说着话，没想到那盏马灯一团橙色的亮，引来了许多的鱼过来围着灯亮摆尾。梅子眼尖，叫了一声去看鱼，哪里还有？早让她吓跑了。
　　 梅子那晚很晚才回家，又兴奋的很，还是睡不着。就打开电脑，她已构思好了一篇小说。可是，白天和秦禾在一起时的气恼这会又涌上来。还是泉子说的好，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个女人。但别人要么拿她当玩物，要么就拿她当女人诗人做点缀。她其实真是什么都不是，她是什么有时候连她自已都很模糊了。
　　 那天晚上梅子一个字都没写出来，她爬在电脑桌上睡着了。她睡着的时候还想到，她的眼里有一架水车和一个鱼塘，一个秀气的乡村小伙子睁着黑亮的大眼睛张着嘴，他的嘴里的气味是爽人的青草味道。她知道这个人不是泉子。但是，在梅子的心里面的确有这样一个小伙子。
　　 第二天早晨，梅子不像以往那样睡到太阳晒到屁股才起来。这天早晨她的感觉精神都很好。她洗漱完后来到院子里。她想整理一下她的菜园子。她一向是很呵护她的菜园子的。她戴上手套，才说蹲下去时，猛地看见她的院门上挂着一个东西，她走过去看时，见是一双破鞋，她还以为是小孩子的恶做剧。但是，她很快明白了，她的血一下涌上来，随之浑身颤抖起来。
　　 下午，泉子的妈就来找梅子。泉子的妈说：“你不要脸我们泉子还要脸。我们泉子好不容易才说上一门亲事，我不能让你给毁了。你怎么这样不要脸？你不要脸不管我的事，可是你不该惹我们泉子呀。我们泉子可是老实人。乡亲们可要给我们泉子作主呀，大家来证明我们泉子的清白，我们泉子……”
　　 梅子的门前已经黑鸦鸦围满了人，男人们都说泉子挺有艳福，和这样骚的女人睡过觉。女人们都一齐朝梅子身上吐吐沫。她们一齐骂梅子，还要打梅子。说不能让这样的小妖精坏了这里的规矩。泉子的妈就躺在地上打滚。说不活了，一头向梅子撞过去。其他的女人也涌上来揪梅子的头发。男人们都笑起来，说女人们疯了。男人们越笑，女人们越有气，她们觉着梅子真是个妖精，这样妖的女人留在村里只能勾引她们的男人。大家越想越有气，七手八脚就扒了梅子的衣服……
　　 但是，梅子想，她还有一架水车，那是一架绿色的水车。它像一个笑眯眯的老人，每天在白色的流水里唱着古老的歌谣。梅子不认为她心里的那个泉子就是现实生活里的泉子。虽然他们都是那样的秀气，都有一对黑眼睛和黑头发。
　　 梅子决定走了。她走向了苇河边，站在水车底下时，泉子的那双黑眼睛特别清晰地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想，有人说黑夜给了人们一双黑色的眼睛，而如今我已经拥有了这样一双眼睛，但我这双眼睛只看见了一架绿色的水车，不过这已经够了。
　　 梅子非常幸福地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