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杨荔医生的自白书(短篇小说)
我的自白是从火车站站台说起的。
他叫刘予,是我丈夫张涯去日本后和我同居的男人。
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我和刘予知道的秘密。秘密就是装在心里而不能对外人说的事情,也就是说,任何秘密都是瞒不过心的。但是,心也是肉长的,既然是肉长的,有些事情就不能由着心自己去做主了……
1
我丈夫张涯是一名出色的火车机械工程师,很帅。1999年夏天,他去了日本,不久就在北海道的一家公司任职。第一次见到刘予时就是我送丈夫上火车的那一天。那是在早春的二月时节,天空中悬浮着绿色的急待受粉的种子,像是池塘里的水一样,透着朦胧的绿色。火车开走时,我清晰地看见一朵孤零零的蒲公英的籽伞静静地垂立在透明空洞的半空中,像一尾银色的鱼。
那天,我好像是一个脆弱的孩子,一个人在空旷的田野里紧拽着飘荡在高高的天上的风筝一样,步履蹣跚地摇动着身子。
等我清醒过来时,才知道火车早已看不见了。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刚才挤车时的嘈杂这会儿都像是水蒸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顺着火车驶出车站时的方向看去,蓦然看见一个健瘦青俊的男人拎着饭盒向我这个方向走过来,我愣了一下,他已离我很近了。
他穿着工作服,那工作服看着像是让煤染过一样,是那种墨蓝色,很熨贴的样子。他拎着饭盒穿这样的工作服就让我知道了他是火车司机。当他从我身边走过时无意识地看了我一眼。我看见他的眼睛像水一样透明,他好像是对我笑了一下,那种亲切,是一种感应,就那么从他健康黑红的脸上荡漾出来。他的牙齿洁白,闪动着早春二月阳光温暖的气息。
2
我在火车站医院外科门诊工作。大家都叫我杨医生。我谈不上有多漂亮。丈夫说是我的皮肤,他说我的皮肤细腻得像鸭油。男人的心思有时候是莫名其妙的,鸭油是什么东西?好看吗?
还有我的手。他说我的手在抚摸他坚硬的胸肌时能让他感觉到夏天在河里游泳时大腿抽筋的滋味。我们说这些话时是在冬天一个大雪的晚上。我们拥抱在暖和松软的被子里。他喜欢在这个时候像捏弄气球一样揉弄我的乳房。我们一起沉陷在柔软的水一样的棉絮里。窗外大雪飘飘,从路灯银色的光辉里可以清晰地看见雪像鹅毛一样轻盈地飘落着。黑夜闪动着幽暗的像是晶体一样的点点亮光,雪很厚了。雪在这时候像大海一样把一切都隔离开了。我们暖哄哄的床就像是一个只有爱的孤岛,岛上只有我和张涯两个人……
深夜里,时常有火车开过来的滚动声,躺在床上也能感觉出火车头吞吐蒸汽时发出的那种巨大的叹息声。有时候我会从这种叹息里联想到张涯粗重的喘息。而他却一直抱怨说住在火车站附近晚上睡不好觉。但是我们都是车站的职员,不住在这里又住到哪儿呢?
3
在我知道那个火车司机叫刘予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一定是别的车站的火车司机吧?我在车站医院外科门诊当医生,几乎认得站里所有的职员。所以我想刘予一定是别的车站的司机。
而我和他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张涯去日本两个月以后的事。
刘予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提着饭盒穿一身像是煤染过一样的工作服,健康的从我身边走过去的那个形象。他的这个样子使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一群大男孩一起去看露天电影一样。而事实上也是这样的。他的形象给我的感觉就是一部旧电影。而我们的第二次相遇也是在这样的背景里出现的。
那是在初夏田野里的油菜开黄花的季节,那天我出外寻诊回医院,路过道岔口时,就看见了道岔口的红砖小房子边开着一片菜畦,菜畦里的油菜开花了。而菜畦边的竹篱笆上爬着紫色的牵牛花。它们像是手拉着手的一队穿着紫裙的小姑娘一样,朝气蓬勃地一直缠绕到了道岔红砖小房子的房顶上。我来到道岔口时,道岔值班员已经放下了红白相间的警戒杆。远处,一辆火车拉响了一声汽笛正在转弯。它们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节推动着一节开了过来,又像是闪动着图象的电影一样穿过了道岔。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以后,我看见清晰的空气里好像是晕染上了牵牛花淡淡的紫色,他提着饭盒立在铁轨的对面,穿一身像是煤染过的工作服,提着饭盒。
火车铁轨平行地伸进了遥远的深山里,也许,在我装满童话的脑子里,这一对平行的铁轨只有到了深山里才能有相交的时刻吧。我和他擦肩而过,我的身后明显地感觉到了初夏季节弥漫在空气里的暖流,我想,他一定在回头看我。而在这个时候,那辆远去的火车又拉响了一声汽笛……
这种初夏季节弥漫在空气里的暖流在那一天里一直伴随着我到了晚上。张涯去了日本以后,冬天下雪的日子早已被夏天的暖流溶化得无影无踪。天一天热过一天,我脱去了冬天的棉衣和春天的毛衣,换上了薄如蝉翼的真丝衬衣,身上的线条像水一样流下去。我健美的乳房像是熟透的桃子一样颤微微地随着身体的曲线抖动着。晚上我换上睡衣时,它们就像一对冲出樊篱的鸽子一样噗嗵响着挣脱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我会渴望张涯能打电话过来。但我知道,国际长途是很贵的,以我们目前的状况是不可能天天打电话的。
也许上网是最好的办法了,开始时我们还都适应这种交流方式。他说北海道的雪也都化了,他住在海边公寓里,每天早晨提醒他上班的除了闹钟还有早早飞来向他讨面包屑的银色的海鸥。他说,我也许就是那些海鸥吧。我对他说,我这里没有海鸥,只有一对等待抚摸的鸽子……
4
我真的看见了一群鸽子。
应该说是一阵空灵的哨子的声音把我从沉睡里唤醒。这是在双休日的早晨。我只记得昨天晚上我和远在日本的张涯在网上说了一晚上的鸽子,后来我怎么睡着的就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在梦中看见了一大片芦苇像是绿色的纱一样跟随着细碎的水波摇来摇去。我迎着阳光看天空,只能看见一圈又一圈的光环呈现出五光十色在我的瞳仁里辐射。这时候,我的耳际里响起了空灵的鸽哨。我尽量抬高了脑袋向天空望去,可是,除了那些五光十色的光环以外,其它我什么也看不见。
当我真正地听见了鸽哨声时,我已站在了阳台的落地窗前。眼前的景象和我梦中看见的大抵是一样的。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初起的太阳直射着我的落地窗的大玻璃,穿透玻璃后一直射进我的眼眶里。我的眼前飘浮着金色的透明的粉末。在这一片灿烂的阳光里,可以看见成千上万的浮尘在急速地翻转。
我想,如果这时候落地窗的外面站着一个男人,他一定能非常清晰地看见一个刚刚睡醒的少妇,她穿着肉感的睡衣,披着黑色的长发,圆睁着一双慵懒的眼睛。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头顶上压过来一片呼哨声,我推开阳台门,看见一群鸽子斜着飞向更高的天空,它们像是要穿透天空的湛蓝色一样,向着人们无法企及的世界冲去……
现在,我已经害怕上网和张涯聊天了。这种抽象的可以想象然而不可触及的交流方式只能使我的神经在血液的高速运行中慢慢地消耗,一直到我神情衰竭到极点。在更多的时候,我宁愿感觉在超市购物时男人们投向我的火辣辣的目光也不想和张涯在网上多说一句废话了。并且我也感觉到了张涯和我是一样的。他说,日本人有下班喝青酒的习惯。他说每天晚上都会和一大帮同事去酒馆打发多余的精力……
男人永远都有法子或者说是有理由找到打发无聊的办法。就像我的父亲,他也很爱喝酒。说到我的父亲,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幅黑白电影里的画面。但是,这幅画是活生生的。因为画面上的那个手持红绿信号旗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俗话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随着我年龄的一天天增长,我更觉得女儿是爸爸的开心果。另一方面,爸爸又好比是一本书,而这本书的唯一读者就是他的女儿。因此,没有谁更比我懂得爸爸了。
我的爸爸是那种可以承受世界上所有灾荒的男人。不过,爸爸很能干,因此我家和其它家庭相比较,还算得上是一个比较稳定和富余的家庭。在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爸爸也爱喝酒。那么,这样一个男人的妻子当然就是那种在冬天包着头巾挽着小竹篮衣裳干净说话温润悦耳的女人了。是的,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母亲,按照传统的说法,是一个标准的良家妇女。
那么,我做为她的女儿,是不是也是一个良家妇女?
我不知道。
5
好像每一次的相遇都是蓄谋已久的阴谋一样,然而,每一次的相遇也都是在一种淡淡的灰色调子里完成的。这“灰色的调子”,我把它定格在了小时候我和一群大男孩去看露天电影时的那种感觉里。而这样的感觉在今天看来,又是多么令人怀念呀。
事情就是从看电影开始的。车站搞革命传统教育,放老电影,不收门票。一连几天我都没去看,这天晚上放的是《英雄儿女》,这部片子我本来就喜欢看,下班又没事可做,就换了衣服去了电影院。几天前,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放了一部电影,叫《埋伏》,是警察抓坏蛋的。里面一个情节说的是警察在电影院里围住了坏蛋。那坏蛋正在看电影,看的电影就是《英雄儿女》。大大的影院里就那坏蛋和警察。电影演到了王芳认生父,她无限深情地叫爸爸时,那坏蛋感动地流出了热泪。这时,警察围住了他……
现在,《英雄儿女》就演到了这里,王芳羞涩地叫她的生身父亲爸爸时,我也感动地流出了眼泪……直到电影结束时,我才知道电影院里只有两个人看完了这部电影,那另一个人就是刘予。
事情就是这样的,有的事情要发生时,你想躲也躲不了。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这就是我和刘予之间,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我注意他而他注意我或者说他的记忆里有没有我们前两次相遇的情景,我一点也不知道。所以,当影院里的灯一亮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在看我,还向我笑了笑。
我明白他的笑是因为影院里只有我们俩,他因为这个原因才笑的,而不是因为前两次我们意外的相遇。当我明白了这个原因时,我也轻松了下来,冲他也笑了笑。在医院工作的好处就是不怕生人,也可以从容应对生人。况且我已经无意识地注意他好长时间了。
小时候我常看露天电影。我也相信今天当我说到露天电影时,也一定能勾起许多人的美好回忆。那些年里,我常和哥哥的一帮朋友们去看露天电影。在我的记忆里,发生在露天电影的故事足可以写一本书出来。但是,我记忆最深的还是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双双搬着凳子一起看电影时的情景。这样的情景,就像那个年代里小伙子骑着凤凰自行车后坐上捎着女朋友一样,是那个年代的人们日记本里最温馨的一段回忆。
今天,当我和刘予再一次意外相遇时,我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也是因为我在医院工作不怕生人的原因吧?总之,在我大方的举止面前,他也显得很从容。我们竟在一起散了一会步。
在这一段不算太长的散步里,我们都说了些什么,事后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是在电影散场的时候,这样的时间正是纳凉的人们该回家的时候。所以,街上行人不是太多了。空气里弥漫着讲故事的味道,身边的他在夜色的朦胧里模糊不清,但他身上弥散出的那种铁路人特有的气息一下就把我的思绪牵扯到了遥远的记忆之中。每次看电影时哥哥都要和人打架,他们那帮子人心很齐,全上。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边摇旗呐喊,然后我就瞌睡了。哥哥说我特烦人,但还是背着我回到家里……
第二天上班时,我又看见了那群鸽子在天空上飞翔。我突然发现,张涯走后,我开始注意这些在天空中飞翔的小精灵了。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这些鸽子在我和刘予之间也好像起着一种作用,就好像是一本书,这些鸽子就是书中的标点符号一样。我抬头向它们看去,见它们迎着初起的太阳斜着向上飞去,天空上回荡着空灵的鸽哨,鸽子振翼飞翔时,翅羽闪动着耀眼的光点。
在和张涯谈恋爱时,他很不耐烦地问我了一个问题:“杨荔,我们好了以后,你好像再不和你过去的女伙伴们来往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女人和女人之间,关系再好,也只是暂时的。更多的时候,她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像住单身宿舍,这就是女人和男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吧?男人向往的也许是自由,他们在结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还会天天晚上回到单身宿舍找哥们打牌或是喝酒。而女人就不一样了,她们宁愿一个人呆在家里也不会再回到单身宿舍去的。
女人想要的,就是一个家。
6
那群在天空飞翔的鸽子成了我打发无聊寂寞的一个固定的风景。和张涯的联系越来越少了。我干涩的心灵像是旱季的盐湖一天天没了水份,所能呈现出的只有越来越多的白色的盐。这样的日子就像是每天都要吃的方便面一样,只能使人的胃口越来越泛酸。
我坐在阳台上仔细地看那群在天空中飞翔的鸽子们,蓝色的天幕上,它们的翅羽呈现出亮丽的姿态自由地向着高高的天空冲去,飞到最高处时,我只能看见点点白色的光斑在天空中翻转。有时候,会有一只鸽子离群独自向着别的地方飞去,它划出一条流星轨迹一样的白线,迅疾,像闪电一样。但是,它会很快地和旋转过来的鸽群汇合,又和它们一起向着高处飞去。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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