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是这样仔细。我甚至幻想着能和它们一样在天空中飞翔。我就这样沉浸在幻想里打发着无聊的时间，直到电话铃一声跟一声地急促响起来，我吃了一惊，像是一头看见猎物的小兽一样向着电话机愤怒地冲去。这么长时间了，他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呀！
　　 “人死啦，妈的！”
　　 “你搞错了吧，是我，刘予。”
　　 “什……什么？刘予？！”
　　 天，怎么会是他呀！这无疑又是一次意外。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我在惊喜、尴尬和不知所措里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对他讲，但他很平静地说：“我打电话到医院里知道了你家的电话号码，有点唐突，先说声对不起吧。”
　　 “不会的，我很高兴。你，找我有事吧。”
　　 “是的，是这样的，我的一只鸽子受伤了，它被人用汽枪打伤了翅膀，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只鸽子……”
　　 “你的……鸽子？！”
　　 “是的，我的一只鸽子……”
　　 大约四十多分钟后，我家的门铃响了。他提着一个鸽笼站在门外。说：“是意外。我的一只最好的雨点刚飞到天空时，突然栽了下来……”
　　 他说这只雨点参加过全国信鸽大赛，飞越上千公里回到了家里。它被汽枪打中了翅膀，淤血已经发黑了。我用碘酒为它清洗了伤口，剪去了伤口边的羽毛，并在伤口上涂抹了紫药水。
　　 “它还能飞吗？”刘予在一边问我。
　　 “能飞，但再也飞不了那样远了。”
　　 他摇摇头，一脸着急的样子。
　　 他说他从小就喜欢养鸽子。他喜欢鸽子振翅飞翔时的羽毛的震动声。那是一种空灵广阔的感觉。仿佛你置身在水边，跟随着绿色的芦苇在空气里飘浮一样……
　　 他是跑货运专线的火车司机，每三天来我们站一次。他每次来这里，都会带着他的鸽子在这里放飞。当他回到家时，那些放飞的鸽子也刚好飞回来。他说：“我们像是漂泊在大海里的海员，各自驾驶着自已的帆船向着同一个目的地远航。而这个目的地就是我们共有的家。当我们一起回到家里时，大家是多么高兴呀……”
　　 他说每当他回到家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房顶遥望天空去看他的鸽子们回来了没有？那是一种承诺或者说是一种约定，就像，就像……爱情一样……
　　 爱情。这是一个久已忘却的词汇了。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和张涯结婚后我就很少想起这个词了。如果说我儿时和哥哥一起每天晚上去看露天电影是我童年质朴的本真的思念的话，那么，我和张涯的恋爱，则是我走向成熟的开始。但是，那真是一段浪漫的年华呀。然而，结婚以后，这种浪漫也就伴随着日常的琐碎而消亡了。甚至……甚至于做爱——也仅仅是一种少有激情的，用各自的身体做为奉献的一种义务了。按照张涯的说法，就是交作业了。
　　 所以，婚姻必然就是爱情的坟墓，这句格言真的是没有错的。
　　 我留下了这只受伤的鸽子。
　　 7
　　 两天后，它开始吃食了。但是它的翅膀还是那样耷拉着拖在地上。我给它做了固定，并坚持给它用消炎药。也许它还能飞起来吧。我想它会的，它曾经飞越千里回到了家里，只要我用心给它治疗，它应该可以恢复好的。
　　 从这天起，我冷清的家里有了一种企待。我分不清我是企待这只受伤的鸽子的枪伤快点痊愈呢还是企待着刘予每三天发一次开往我们这里的火车？但是不管什么，只要有了企待，生活就不会只有寂寞了。第三天，我没有外出寻诊的机会，那天的病人特别多，其中，有一个老太太来治外伤。她的脸被丈夫抽肿了。好几天不消。他丈夫喝醉了酒回到家里，她唠叨了两句，他就打了她。
　　 “这个老鬼打了我一辈子了。我每天伺候他吃伺候他喝。我们结婚都快五十年了，他连笤帚都没有摸过一次。结婚五十年了，他整整打了我五十年……”
　　 老太太很胖，她絮絮叨叨地控诉着她的丈夫。但我能听出她的无奈。屈辱也罢，愤怒也好，她已经这样活过了五十多年了。她还能怎么样？她只有认命的份了。
　　 那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妈妈的形象就是北方妇女的样子。如果是在冬天，妈妈出门时永远包一方羊毛红围巾，穿一件黑呢子大衣，脚上穿一双荷包棉鞋，胳膊上挽着小竹篮走出门，走过铺满煤渣的家属院然后走上街去菜市场买菜的样子。在爸爸魁梧的肩膀的衬托下，妈妈看着就像北方冰河底下游泳的鲤鱼一样娇弱。爸爸没有打过妈妈。甚至连骂都没骂过妈妈。爸爸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棵大树，我们永远生活在他的荫凉底下。当我和哥哥弟弟都像长硬翅膀的鸟一样飞出巢时，妈妈依然生活在这棵树底下。并且妈妈要给这棵树浇水施肥，以便它永远拥有树荫，好使她永远活在这棵树的荫凉里。
　　 我给那个老太太很仔细地做了检查，还给她做了按摩。我这样对她是因为我们都是女人。我要让她享受到一次真正做人的滋味。这是我能做到的。老太太在我的按摩中竟然睡着了，我停止了按摩，看见她很满足的脸上，还留着丈夫抽她嘴巴落下的青紫，但是老太太这会儿已经很满足地睡着了，我的眼眶热热地流出了凄惨的泪水……
　　 那天下班时，刘予打来了电话，说他临时调到客运顶几天班，估计要半个月后才能恢复正常。就是说，在这半个月里我是见不着他了。
　　 放下电话，我的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这部电话在张涯走后我每天都在企盼着它能给我带来点意外。但是，现在它有了另一个用处，它成了我和刘予之间的媒介。我很奇怪地盯了电话好半天，突然感到房子里充满了生疏的气氛。我觉得这间房子正在排斥张涯，好像房子里的一切什物都换了气味一样使我感到了一种陌生的味道。
　　 这样的味道使我恐慌，但很新奇。张涯一直没有来过电话，也没有再上过网。我觉得这个家在一种潜移默化里沉淀，水越来越清，张涯——我的丈夫在悄悄地消失。
　　 半个月后，刘予依然没有回来。他每天会打电话过来寻问雨点的伤情。我对他说它已经能飞到我家立柜上了。他说，那就差不多了，再有几天它就可以飞回来了。接着他说：“我于下周三指定回家，你试一试，周二把雨点放了，看它能不能飞回来。”
　　 雨点在我家住了差不多二十天了，现在它的羽毛已经完全长齐了。我把它托在掌心里，看见它的羽毛上闪动着金属一样的褐色光点，它咕咕叫着，两只眼睛像两盏小小的灯亮。我问它，你能记住我和我家吗？我放飞你以后，你还能飞回来吗？
　　 8
　　 周二，我在阳台上放了雨点，它扑啦啦跳离我了我的掌心，在天空上盘旋了半圈，突然向下沉去，我的心也跟着沉下来，我喊了一声加油！它好像是震了一下，突然扇动翅膀慢慢飞起来，然后在半空中旋了一下，一个急转，它转回来向我飞过来，我看见它像流星一样向我冲过来，眼看着就要飞到我跟前了，它又迅捷地旋转回去，在天空中划了整整一圈后，就像箭一样向着远方飞走了……
　　 我再一次流出了眼泪……
　　 9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了电话，雨点到家了。
　　 刘予几乎是颤着嗓音在电话里对我报告了这个消息。他说：“杨医生、杨医生！是你吗？回来了！它飞回来了！”
　　 在一种激动的情绪里，我感到了我和刘予之间的感情温度在慢慢上升。我在一种恐慌的企待里试图固守住什么。但是，那种欲望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那一时刻里，我很想给我的妈妈打一个电话，对她说我需要帮助。也许是因为几天前那个来我门诊看病的老太太脸上的青紫还有她在我的按摩下慢慢睡着时脸上露出的那种极其廉价的满足的笑容使我对妈妈的能力也产生了怀疑吧？总之，我没有给妈妈打电话，我现在只是觉得自已像是一根漂浮在涨满水的大河里的树枝，在等待着大堤决口时的那种一泻千里的震撼！
　　 然而，一切都是在缓慢中进行的，刘予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如期给我打电话。我的生活如故，继续在一种企待里一天天重复着单调的生活。然而夏天的绚丽却不会因为我的寂寞而改变。每一天的太阳依然静静地把它金色的粉一样的阳光洒满天空。在我毫无知觉的一天早晨，我突然听见天空中又响起了鸽哨声。
　　 我推开阳台门，灿烂的阳光使我慵懒的眼睛蓦然睁大，在近似晕眩的清新中，我看见鸽子们就在我的头顶上旋转着。我的两耳里哄鸣着空灵的鸽哨声，一种悠长的感觉把睡眠带来的懒洋洋扫荡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鸽群中飞离出一只鸽子，它像流星一样向我冲过来，我看清了，它正是雨点。
　　 我张开了双臂。也就是在这一时间里，我看见了在楼下站着的刘予，还是那一身像是煤染过一的工作服，脸上露着那种亲切的微笑。
　　 刘予说，他是在一处水边滩涂上放飞鸽子的。那地方浅浅的水面上摇荡着细密的芦苇一直向着开阔的风中蔓延开去……
　　 现在，我和刘予终于来到了这里。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斗争、犹豫和反复之后，我还是经受不住这水边滩涂的诱惑，一切都是在诗意中无意识地挥洒而出。当刘予打开鸽笼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片“扑哒哒”的翅羽的震动声，一群精灵冲向天空。刘予跟随着他的鸽子们在浅浅的水面上飞跑，溅起细碎的白色的水花。
　　 我的耳边哄响着鸽哨声，精灵一样的鸽子们已经飞向高高的天空中自由地向着更远的地方飞去。我身边的芦苇在这一时刻也摇荡起一种野性。刘予向我跑来，我再一次张开了双臂。
　　 我在迎接一次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