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那写寻常(散文)
文字是什么?
我曾经以为它只是方式,一种铭记独特的方式。依靠这种方式,时光雕镂的痕迹便永不覆灭。就像经年漂泊的游子,内里秉承的情怀,他永远不会失去他的故乡。
于是,再进一步讲,文字就是一种情怀。在那种情怀里,所铭刻的痕迹无端生动和郑重。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我静静地审视我的生活,那些日日夜夜环绕在我周围构成我整个生活的东西是那么黯淡,而那些被笔墨照拂过的山山水水,目光灌注下的别处生活,却如工笔画一般顺畅柔美。甚至在我被现实钳制得毫无自由可言的那些年,我做梦都想要一个机会——怀着空山新雨后的心情,朝辞白帝,乘舟别过倒映炫丽彩云的青山绿水,一路东去,顶着晨雾登上黄山观松涛云海。当然不会错过张继的寒山寺,要挑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上去,或能感受到诗人笔下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孤寂。如果可以,最好还能去一去长城,对千山暮雪,好好瞻仰瞻仰这坐镇在历史里傲视异邦的宏伟古迹。
怀着这样的心思,等过许多个日夜。当我终于可以跳出生活的钳制,去一去那些被笔墨眷顾的地方,焦虑地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体会却已非当日的想象可比。那时并不能明白这种矛盾,就像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兴致勃勃赶着去瞻仰的古迹,回来跟人讲的仅仅就是那几句小学生都能随口吟出的名句,或者课本里的名篇。剩下那些孤壁绝垣、空屋瘦瓦,跨过历史,从泛黄书页里走出,能被带走的仿佛只剩下似有若无的感慨。莫名一股怪异的感觉,仿佛追溯历史多半会发现的问题——古代文人从文从政,打开波澜壮阔的局面,于起伏中留下不少宏伟诗篇。他们是不朽、是显赫了,但这显赫在仕途而不在文坛。他们作为文人显赫的一面,大多并不能在仕途显赫的同时得到体现。就算是李白这样的大文豪,他作为文人显赫的一面也不会延伸到官场上去。而我也确实怀有这样的意识,隐约一种感觉,古代的文人墨客大多怀才不遇。一旦怀才不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被打上的标签似乎又免不了酸诗苦词。于是让人不解的事情来了,当那些怀才不遇的诗人峨冠博带渐渐零落成泥之后,凭他们瘦笔描画出的诗文,又具有了镌刻山河的力量。
到此,文字到底是一种铭刻情怀,还是某种捉摸不透的力量,我已经说不清楚。唯一的好处,便是让我不再对始终达不到饱合的行走体会追根究底。想着余秋雨先生的某句话——文字的魔力,竟能把一个诺大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心有触动,内心深处某种早已熄灭的东西忽悠又燃了起来,想着祖国的偌大疆域,疆域里某个知名不具的僻静地方,没有一个个数不清的人头、垃圾、破坏,或许能够在诗境实地体会到字墨里的风流与潇洒。
我喜欢文字,向往远方,更希望能在两者之间找到历史遗落的契合。于是朋友提及一游西北的时候,我是没有多少犹豫的。虽然中间有一些波折,到底还是如期到达地方。火车直达兰州,在兰州七八个小时的停顿,只能够浅浅瞻仰这座城市的风情。这座被黄河横穿而过的城市,印象中并不输南方城市的舒适,朋友还曾笑言这是座能让人瞬间爱上的城市。只是不管多喜欢,我们终究只是路过。从兰州经过,因为错过了张掖,我们直奔的是敦煌。车是下午5点多的火车,在车上无聊的8、9个小时,除了睡觉,便是窗外的风景。那些干涸平整的土地,偶尔几缕人烟飘过,零星的绿映入眼帘让人有生命此处寻常的感觉。除此之外,只有沙,以及类似戈壁般的平地,地上草一垛一垛,像漂在大海上的泡沫,色彩就像西北的历史一样深邃苍凉,深邃到占据了我对敦煌的整个印象。
说起来,我对敦煌的迷恋,全部来源于笔墨里的情怀。很多人谈起敦厚,首先想到的可能是莫高窟。莫高窟诚然是个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一千年来文明与艺术的凝聚,比神奇多一点,那是标本无法比拟的波澜壮阔。不只是飞天壁画里炫丽和飘逸,神圣的是彩色的梦幻,是圣洁的沉淀,是荏苒时光也抹不去的民族向往。这样声势浩大,足以让空白饱满,让不正颠覆。然而赞叹的声音里总夹杂着惋惜,对丢失的珍贵文献的惋惜。一个和尚,以及一箱箱被贱卖运走的珍贵经典,凭白赚走了多少后来者的血泪?
想法是这样,有些肤浅,但拂不开心里莫名涌出的一个莫高窟哭泣的样子。于是说到底,我也只能像帘卷西风一样卷着心思悄悄从莫高窟走过,然后看看敦煌的沙,把深邃苍凉的标签贴上敦煌的背面。去之前有好友曾说,西北一带比不得南方,你不要觉得荒凉就好。其实,荒凉也有荒凉的好,至少当一个人在恣意汪洋的情感得不到暄泻,只能在内心掀开狂潮的时候,荒凉可以滋生一种境界——这种叫作‘空寂’的东西,它可以熄灭生命里燃起的大火,让灵与肉完美统一,最终让本我与外界的争斗达到和谐。况且荒凉较之繁复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形态。我生在南方,在南方长大,看惯的是起伏叠障的山山水水,婀娜多姿的草草木木,到处绿树环绕,流水泠泠,端得是隽秀细致。这在西北一带没有,因为季节原因,我走过的一路只有沙,还有长在戈壁里一垛垛黄黄的草,脚踏上去能够分明地感受到生命的顽强与凌厉。
到达敦煌之后,首先安排的行程是西线。西线一路过去,首先是影视城,最后是魔鬼城。而我经笔墨浸染过的情怀,对阳关、玉门关、魔鬼城比较感兴趣。一路过去,因为错开了出旅的高峰期,行程异常顺畅。当我终于站在阳关,站在写着“阳关景区”的建筑下,仍然想不起早前涌动的情怀,还有很久以前读王维那首阳关曲时的心情。同行的朋友集体去洗手间,我独自站在一旁半大的宣传牌示前,竟想不全一直念在口中的诗句。至于稍后的玉门关,空阔的一大沙地,它孤零零立着,远看是一面土墙,走近了看是四面土墙。于是不管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还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都离我很远。那种感觉,或者说它们只存在于历史的车轮中,或者大唐的日月里。它们只有在那里,才得以保存形态。究竟是什么形态呢?在离开敦煌去往青海的路上,我终于找到了答案,那是诗文意境里的阔达,诗人的阔达。
阔达于是不羁,即不困于得失,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它的意思又近于豪迈。而说起豪迈,我们似乎又总是能想起李白,想起李白又似乎总能想到大唐的诗意。李白的诗就如同酒,一醉便醉了大唐的日月,而那股豪迈之气又千年敬启。在这种种想法的感染下,我似乎觉得大唐的诗人都阔达。像王维那首阳关曲,即是送别,却不见丁点伤别之情。两个即行之人,只是慢慢走着,刚下过一场雨,路上粘粘湿湿,旅店四周青翠的杨柳被雨水洗涮得格外清淅,两个人就这样走着就走到了阳关,离别在即,诗人还是没说什么伤情的话,只是劝君更尽一杯酒,因为西出阳关之后就没有对酒高歌的朋友了。至于王之涣,他只是看着远处奔流的黄河,觉得好似和白云连到了一起,玉门关这样孤零零立着,看着格外清冷孤寂。面对这样的情形,诗人仍可笑着说一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我想,这便是一种境界,对空寂的肯定和召示。
想到这样,便觉以往耿介的东西挨过时日长久终于在这一刻被抚平。任何古迹,都需要观者怀着一份虔诚且阔达的心。从玉门关过去,西线最后剩下的就只有魔鬼城。而对雅丹鬼斧神工的地貌,我除了惊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去形容。
我想,大抵风景存在的目的也有不同,尽管都是让人看的。一部分纯粹是扩展观者的视野,它能告诉你世界有多大、多奇,而另一部分填充的是观者的思维。每个时代有属于自己的艺术,只有那个时代才能体会到的艺术。就像如今,我们观阳关,观的早已不是王维送别过友人的阳关。它穿越历史层层叠叠的岁月,依然耸立在我们眼前,不过是作为一把钥匙,为封印的艺术开了一道门。之后的岁月如何,没人知道。人们记得的,只是它秉承的艺术情怀。
当然,还有验证过的人生,一帧帧电光火石般的生命的壮美。
离开敦煌一路西去青海,过格尔木,茶卡,到黑马河。盐湖也好,青海湖也罢,看的都是自然景观,于是旅行一路与文字的畅想也到此为此,剩下的就只剩下对自然的感叹,以及一些似有还无的感受。
感受一说,我要讲的并不是感受美好,而是感受黑暗,或者某些藏匿于黑暗里的东西。那些混乱、无序,碾压推挤之下,留下来的只有人性和灵魂在现实中微弱的喘息。来自市井的嘈杂,随时随地钻入耳朵,仿佛白壁上的斑点,那些活在我们日常生活里却无法驱散的黑暗,像大雾一样弥漫内心。感受的同时,没有能力从混乱无序的光影里,感到力量的滋生。这种煎熬,趋向自虐,藉由微弱的存在,所作的挣扎,不过是避免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它始终不像美好,因为美好总能让人忘记时光,忘记流逝。黑暗就不同,假如你是一颗树,它可以让你感受到扎根土壤的力度。这种感受是时时刻刻的,最适合藏进须发浩然的身躯,随生命的消逝而终结。
虽然很少在人前承认,但我就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坚守着自己的规则,内心有意无意要求完美。于是很多事情从细节出发,并不能完全做到没有想法。回来后和朋友聊个这个话题,明明是很重要的朋友,明明彼此关心,却为何还是无法完全认同彼此的做法?思及一路上的琐碎,偶尔的不愉快,莫名腾起的暴躁,觉得自己不能将这些细微分岐视作寻常,真是件糟糕的事情,只是觉得糟糕的同时又听之任之。这种矛盾,来源于感受。而对黑暗的感受,造成环境对自身的限制,说具体点就如同风中飘摇的枯叶,在落日黄昏来临之前,擎着空落落的凉风,一点一点陷入幕布般的黑暗。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种的感觉,黑暗蒙蔽的不只是眼睛,还有对心的蒙蔽,带来的后果,是灵魂深处可说不可说的混沌。
混沌最能使人感觉黑暗,懂得黑暗不仅是一种颜色,还是生活本身,是无可逃避的命运,以及承受命运的方法。生活和前路,一如未来和明天,这般无法避开的贺诘,如果躲不开无人的荒冷和内心模糊的黑暗,那剩下的只有煎熬。
煎熬,这个词汇的意思,阎连科在获得卡夫卡文学奖后的演讲上作了很简明扼要的解释——在黑暗中承受苦难的折磨。
这是属于作家的感受。
他说,作家是作为人和人类的感受和记忆活着。
感受黑暗,并在黑暗中承受苦难的折磨。理解无可逃避的命运,找到承受命运的方法。用承受黑暗,来对抗黑暗,如同用承受苦难的力量,来对抗苦难本身。
这样的大智慧,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遭运什么样的生活。每天发生的事情,是否荒诞、混乱、超出想象的常情与秩序,都会在黑暗将世界蒙蔽之前,找到心中的光源。
直到黎明的到来。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