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狼窝小学的年轻教师李洋，带着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一口气赶了二十多里山路，只觉得头昏脑胀，周身酸疼。
　　 这会儿，李洋竭力忍住不再胡思乱想，抬头向四下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山野上已是白茫茫一片了。刚才他只顾急匆匆赶路，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山坡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连眼前的大路也渐渐模糊不清了。
　　 到处白茫茫的。李洋心想，如果再这样沿着大路走，时间肯定来不及了。他决定抄近道走，这是一条羊肠小道，沿前面的山脊斜插过去，也许还能在刘倩倩离开学校之前再见上她一面。
　　 山坡上，留下了一溜深深浅浅的脚印。李洋手攀脚蹬翻过山脊，下到了半山腰，雪花飘落在身上，很快被他浑身散发的热能熔化了。他的脸庞因为寒冷而变得红润，额头上的几粒青春痘饱满而明亮，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显得焦躁不安。
　　 野草掩映的小径，狭窄而崎岖，散乱的石子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雪，李洋走在上面不住地打滑。突然一个趔趄，他已经滑到了小路的边缘，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山涧。慌乱中，李洋一把抓住身边的一棵灌木才不致继续向下滑。突然间受了这个惊吓，李洋的心怦怦直跳，身上早已汗流浃背，而额头上也渗出几颗豆粒大小的汗珠。
　　 一定要赶在刘倩倩离开之前见上她一面。这念头支撑着李洋，他顾不得停下脚步，一边拍打身上的泥土，一边急急地向镇上赶，他希望最好能在办公室里堵住她，问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刘倩倩今天就要回到省城去，而且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它使李洋感到猝不及防，他遗憾，恼怒，虽然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反应会这么激烈。
　　 今天上午，李洋刚上完第一节课，走出教室，就有同事曹老师急匆匆赶过来对他说：“我正要找学生去叫你呢！教办马主任让你现在就去镇上开会。”
　　 曹老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民办教师，虽然上了年纪，但平日里跟李洋相处得很好，两人算是忘年交。可这会儿曹老师的神情却有些凝重，李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要我现在去开会？”李洋感到疑惑，乡教育办公室要开会一般都要提前几天通知的。
　　 “嗯，刘倩倩走了，听说你也要调走了——”
　　 李洋怔了一下：“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教办打电话说刘倩倩今天要走，马主任现在就要调你到镇上去。你听明白了吧？”
　　 刘倩倩一直想要调离这个地方，李洋隐隐约约知道一些，这几天来他正为这事揪心呢。半年前，两个人从地区教育学院毕业，一起分配到了栗树坪乡。本来两人一起要来大狼窝小学的，但李洋好说歹说，才把刘倩倩留在了中心学校，还瞒着她说是乡里领导照顾女孩子。虽然相隔二十多里，但两人十天半月总能见上一次面，说好要在这里干满两年，再想办法一起调走。
　　 李洋刚来这里的时候，也犹豫过，彷徨过。他早就听说山村学校条件艰苦，但这里的教学环境和生活条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落后很多。那天，大狼窝村的村支书和学校负责人何校长领着他翻山越岭来到了大狼窝村，他一下子怔住了。难道这里就是他将要工作的山村学校？
　　 靠山崖下面圈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一排窑洞，两排瓦房，就是这所学校的全部建筑物。校园的围墙是用土坯垒起来的。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坍塌了一个大豁口，李洋看到一只狗从那里跳出来，后面追着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子。看到来了一个陌生人，那个男孩子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牵着那只黑狗走了。学校大门旁边有一片不规则的场地，算是学校的操场吧。两边竖了两只简易的篮球架，旁边还堆着谁家的麦秸垛，拴了两头牛，牛粪上苍蝇乱飞。
　　 李洋的住室就安排在那一排窑洞的最里边一孔，这窑洞全部用砖券起来的，虽然有些地方已经风化，不时还会掉下一些砖渍和沙尘，砖铺的地面上有些潮湿，比起那两排土坯墙建起来的教室，条件还是相对好一些，看得出来这是学校特意为他腾出来的一孔相对干净清洁的住处。
　　 但是，李洋的心还是一下子凉了半截，刚踏上工作岗位仅有的一点热情就像秋风中的火苗，还没有来得及蔓延，一下子就要奄奄欲息。大狼窝学校整个就是“土房子，土台子，坐了一群土孩子。”就连孩子们看到他用牙刷刷牙漱口，也感到非常惊奇。他年轻的心被这里艰苦的教学环境刺痛了，刚走出大学校门的豪情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冰水，曾经立志献身教育事业的热情就像泡影似地破灭了。李洋当然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向往繁华的城市，那里的学校不但有优越的生活环境和教学条件，还会有更好的发展前途。
　　 现在，第一个学期还不到头，刘倩倩就要离开这里了。而李洋献身教育事业的理想和热情才刚刚点燃，他实在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随着接触的深入，李洋越发觉得和这里的孩子们亲近了许多，和这里乡亲们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李洋思来想去，决心在这里好好干上几年，甚至干一辈子。乡亲们尊重他，同事们也信赖他，刚来没多久，就把学校的教学重担放在他肩上，虽说只有区区七八个老师，二百多名学生，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不能辜负了大家的期望，不能辜负了乡亲们的期待，更不能冷淡了这些山里孩子求知的渴望。李洋精心计划着两年内该干的事情，把要做的每一件重要事情都要理清一个头绪来。
　　 李洋正在为自己刚刚稳定下来的心而庆幸的时候，他所敬重的曹老师老师突然提出这件事情，着实叫他感觉左右为难。
　　 曹老师沉默了片刻，酸溜溜地说：“没办法，这里太苦了，该走的都走了。哦，对了，这里早已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教师，干得最长的也不过两年。”
　　 就这样，李洋安顿了学生，托曹老师照看一下，匆匆忙忙上了路。曹老师还追出校门，递给他一根木棍，说一来可以作拐杖，二来还可以防身。唉，就在刚才滑倒的时候，那根木棍滚落山涧了。
　　 刚才还在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但这会儿似乎更大更猛了，雪花迎面扑来，落在身上，但李洋并不觉得冷，头上的汗珠一直往外淌。他顾不得擦拭，解开上衣扣子，让凛冽的风给燥热的身体降降温，让烦躁的心稍微平复一下。
　　 李洋走到一个转弯处，冷不防又滑倒了，两只脚好像踏上了石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他的衣服似乎被什么东西挂破了，嘶啦一声响。
　　 李洋的嘴巴气歪了，顾不得斯文，恨恨地咒骂了一句。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又踩上了石子，再次滑了一下，手掌蹭破了，血渗出来，疼得眼泪要流出来。
　　 “什么鬼地方！”大概刘倩倩就是因为这个鬼地方才要走的吧。李洋鼻子一阵发酸，心底猛然生出一股怒火。他想到几个月前两人一起分配到这个偏远的栗树坪乡，为了照顾刘倩倩，才把她留在了乡里的中心学校。如果两人一起来到大狼窝小学，她绝对不会这么快变心的，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情很不爽。
　　 将近中午，山野上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只山雀在雪地里觅食。李洋忽然听到前面有簌簌的声响，抬头一看，啊！一只狼正站在他面前。他伸出手，这才想起木棍已经掉落山涧了，手里什么也没有。他想要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也来不及了，他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退缩，挺了挺身子，注视着那只狼。两个对峙了好大一会儿，那只狼呲了呲牙，向山脊慢慢悠悠地走去。
　　 李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那只狼走远了，这才捡起一块石头，拿在手里，又开始急急地往山下走。
　　 大狼窝，他刚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还感到非常好奇，一个村子怎么能叫这样的名字？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地方会这么偏僻，荒凉。一瞬间，懊恼，失望，悔恨，愤怒，涌上他的心头。他真想一逃了之，不怕丢了这份工作。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过去了。李洋想起父母的期望，想起乡亲们的重托，想起大狼窝小学的二百多名师生。半年前，他刚从学校毕业，身上的学生气还十足，而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大人，他要独当一面，还要给学生树立一个最好的榜样。
　　 这半年来，李洋和刘倩倩两个互相鼓励，互相帮助，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正在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条件和教学环境。
　　 刘倩倩漂亮，文雅，两片薄薄的嘴唇上永远挂着微笑。无论从哪一种角度看，她好像都不适宜分配到这个穷乡僻壤里来，她应该留在县城的机关单位，或者留在大城市的中小学校更合适。但刘倩倩和李洋一起分配到了这里，李洋不想让刘倩倩受苦，想方设法把她留在了条件相对较好的栗树坪乡中心学校。
　　 尽管两人相距十几里，但距离不是问题，彼此感觉就像在身边，心心相印，风雨同舟。相互的安慰缩短了距离，曾有多少个夜晚，两人用书信倾诉，谈学生，谈工作，谈生活中的苦衷与乐趣。李洋偶尔破费打一次电话，好像刘倩倩就坐在他的对面。而逢周末的时候，李洋借一辆自行车到镇上去，或者接刘倩倩到深山里来。
　　 李洋感到刘倩倩是他心灵上的空缺，她的容貌，渐渐失去了城市姑娘的娇嫩，这里的空气、阳光和水分，使她更加健美，他更加喜欢。
　　 就在不久前，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李洋向她吐露了心中的爱恋，她还不置可否。但是，现在她却要不辞而别。李洋想到这些，感到非常懊恼和失落，他要当面问问刘倩倩到底是因为什么。
　　 突然，又一个意外使他愣住了，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又窜出来一只狼。他急忙停下脚步，攥紧石头，正要用力扔过去。那只狼也停了下来，和他对峙着。不一会儿，山那边转过一个人来，喝住了前面的猎狗。原来是附近山沟里的农民，下雪天闲了没事做，带了猎狗到山上捉野兔、獾、麛子之类的。
　　 那个人走上前，热情和李洋打招呼。李洋记不得他是谁，他说是学生的家长，李洋记起来期中考试之后开家长会的时候好像见过面。
　　 那个农民看到李洋手里攥着的石头，笑了笑。又看到他裤子上划开的口子，关切地问：“摔倒了？”
　　 李洋点点头，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在那边遇到了一只狼，看到这只狗，还以为又遇到了一只狼。
　　 那人告诉他对付狼的办法。一般情况下狼不会主动攻击人，毕竟是畜生，怕人。狼一般轻易不会攻击人类，你不去招惹它就没事，你走你的，它走它的，它比你怕它还怕你。他指着李洋手里的石头说，拿石头只能给自己壮胆，只有吃过石头亏的狗才会害怕，朝狼扔石头也不会起到什么作用，扔中的话肯定把狼惹毛了，只会更倒霉。
　　 李洋尴尬地笑了笑，松开了攥紧的手，石头落在地上，滚到了脚边。
　　 那位乡亲热情地问：“这天气，老师要去哪里？”
　　 李洋说要去赶到镇上，说完就要急匆匆赶路。
　　 “赶巧了，我家大闺女在公社中心校读初三，我捎点儿东西给她，正好麻烦你带去了。”
　　 李洋不好推辞，接过那山民装有干粮的布兜里和一沓钞票，问清他女儿在哪个班级，叫什么名字。那山民自豪地说：“我大闺女叫冬梅，小闺女春梅，两人年年都考第一。”
　　 李洋想起六年级有一个叫何春梅的女孩子，聪明，勤奋，学习成绩特别优秀。他看了看眼前这个朴实的农民，为他有两个优秀的女儿而高兴。
　　 李洋继续向山下赶。刚才在学生家长前出了点洋相，他自嘲了一番，暂时从苦闷中解脱出来。他心里一阵感慨，命运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大多数人只能在这张网里挣扎，浮沉，比如他自己，比如这对姐妹，如果出生在另一个地方，肯定会是另一番景象。
　　 终于走到了山底，山下风小了好多，雪也下的小，地面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再有不到一公里，就可以到目的地了。远远的，李洋可以看到镇子中央那幢红色的栗树坪乡政府大楼。
　　 来到了镇子上，李洋回头望了望连绵起伏的山峰，白皑皑的一片。唉，这鬼地方，怪不得很多人都不想留在那里。下边的山坳里就是栗树坪火车站，铁轨从东边的群山间伸过来，又绵延着伸向远方。房子边，站台上，稀稀落落的站了几个人，李洋顾不得停下来仔细看一眼，沿山崖边的小路快速转了过去，他要早一点赶到中心学校去。
　　 小镇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李洋整理一下零乱的衣服，右边的裤腿上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看起来非常狼狈，但现在也只能听之任之了。他从大狼窝学校匆匆忙忙出来的时候，连手绢也顾不得带，只好用手掌来回擦拭额头上涔涔溢出的汗珠。
　　 李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栗树坪乡中心学校，门卫老头对他说刘倩倩老师刚走一会儿，留下了一封信。门卫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说刘倩倩搭乘十二点半的火车。李洋看了看手表，还有十几分钟，来不及拆开手中的信，丢下包裹朝着栗树坪火车站飞奔。唉，刚才路过那里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呢？
　　 李洋刚冲上栗树坪乡火车站旁边的一道斜坡，就听到列车开始鸣笛，正要缓缓开动。他气喘吁吁地沿着车厢外寻找刘倩倩，终于看到她站在第五节车厢门口，穿着一件红红的羽绒服，这件漂亮的衣服还是两个人在省城读书的时候一起购买的。
　　 李洋边跑边喊，刘倩倩发现了他。她忧郁的脸上，顿时泛起了微笑，她伸出车窗外，大声喊着：“我给你的信，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