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完课，李洋邀请大队王书记、教导主任曹老师、总务主任何春芳等几个人一起来到他的办公室，商量奖金分配的事情。乡政府奖励了一千多元，大狼窝村奖励了两千多元，一共三千多元的奖金，对这所山村小学校来说，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也是大狼窝小学有史以来最高的奖励，平均一个老师可以分到三百多块钱。有人主张把这钱平均分配，但有人不同意，提议要论功行赏，成绩最好的当然是五六年级了，自然李洋和何春芳应该得到最多的奖励。
　　 “这钱，你还是你攒着娶媳妇吧。”刘光宗故意开起了玩笑，“要不然哪天你回城了，两手空空的，谁嫁你？”
　　 李洋没有理会刘光宗的玩笑话，他心里隐隐感觉感觉刘光宗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话中总带有挑衅的味道。
　　 李洋笑了笑，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以这笔奖金作底子，再想办法筹集更多的资金，建造一所新的学校。这点钱虽然微不足道，但积少成多，还可以从老师身上借一部分，村里筹一部分，村民集一部分，再向镇里争取补助一部分，还可以请求企业名人赞助一部分。
　　 何春芳沉思了一会儿，向王书记和刘光宗对方投去询问的眼光。王书记低头琢磨着，倒是刘光宗说了一大堆否定的理由。
　　 何校长已经和王书记商量过了，下个学期就把李洋扶上马，完全挑起学校这副重担。这个时候，他静静地听着，不动声色。对于李洋的提议，他也不置可否，停了半晌，才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这笔奖金你准备怎么发放？”
　　 李洋拉过一把椅子紧挨到桌子前，简单写了几行字。民办老师工资本来就少，这笔奖金可以抵两三个月的工资，每人一百块。而家里最困难的老师赵老师多发五十块，算是困难补助。剩余的一千多块钱留在学校，何春芳兼任学校的会计和保管，那就暂时先放在何春芳那里。
　　 “你的呢？”
　　 李洋说：“这钱我一分也不要，捐给学校！”
　　 “那怎么行？”
　　 “那就用我的那一份买字典、图书，发给学生。”李洋想起课堂上谈起四大名著等常识性的东西时，学生们似乎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山里的孩子本来见识少，信息闭塞，亟需增加阅读量，扩大知识面。
　　 人勤春来早。一场桃花雪之后，繁忙的春耕开始了。春天的山野，到处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学校下边的小河开始消融，唱起欢快的歌，边的柳树上已经长出了鹅黄的枊笋。墙边的迎春花送来了早春的讯息。春暖花开，山坡上向阳的地方，好像一夜之间，新绿染遍了整个山坡，而一簇簇的杏花，灿若云霞，把整个小山村渲染得如诗如画。民办教师们这段时间特别忙碌，既要忙学校的教学工作，也要忙地里的农活。偶尔，李洋也会趁学生放学后来到附近的老师或学生家里学着干点儿农活。
　　 李洋下午上课的时候，发现教室后排缺了一个学生，问他的同桌，说是看到他和家长一起上山栽红薯了。李洋上完课，便约上何春芳一起寻找那个学生。何春芳是土生土生的本村人，知道那学生家的责任田的大概位置。
　　 两个人走到半山腰，正看到那个学生从那边的山沟里挑了一担水走上来，李洋接了过来，但没走上几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桶里的水也晃出来一大片。
　　 何春芳接了过来，戏说：“你还不如我一个女人。”李洋自嘲地笑了笑，真的是自愧弗如。何春芳在这崎岖不平的山坡里如履平地，而他，作为一个大男人，空着身子走路还要小心翼翼防止脚下打滑，再别说挑担负重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那块位于山腰的田地边。这是一块典型的梯田，绕着山腰，呈一条狭窄的弧形。那位学生的父亲正坐在地头的岩石上歇息，看到老师和孩子一起走过来，懒洋洋地站起来。
　　 “你怎么才上来，一担水挑了大半天？”那家长和老师打过招呼后，便责骂起孩子。那孩子不敢作声，抓过锄头开始刨坑。
　　 李洋的心里不是滋味，接过学生的手中的锄头，举起来刚落到地面上，正好落在一块石头，锄头溅起火星，跳跃了一下，差点砸到李洋的脚背上。
　　 “嘿，老师，你拿笔的手怎么能握得动锄把呢？”那家长奚落道。
　　 李洋苦笑了一下，“这种农活儿，我还真没干过。”
　　 那汉子大声地笑，笑得很放肆。只见他一把抓接过锄头，手起锄落，在他身后新翻起的泥土边留下一溜齐整整的小坑。何春芳把红薯苗丢在坑里，那学生拿起一只碗舀桶里的水浇在坑里。
　　 李洋莫名其妙，捏着红薯苗左顾右盼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何春芳差点笑出了眼泪，一面用手背摩着，掩埋地上的红薯苗。
　　 一担水很快就浇完了，在两个老师的帮助下，这块梯田里的红薯苗也很快栽种好了。三个大人站在地边说话，那孩子收拾散落在梯田中的东西，准备移往下一片梯田。
　　 看着这一行行生机勃勃的幼苗，李洋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趁机对这位悠然自得、吞云吐雾的家长说：“知识改变命运。将来实现农业机械化，再不用这么干了。”
　　 “真有意思，先生也会开玩笑。机械化能让机器把红薯苗栽到地里？”习惯尊称老师为先生，很多年了山里人还是改不过口来。
　　 “哼，先生也有普通人啊。”何春芳气不过，抢白道。乡里乡亲的，她该称呼这学生家长为大哥，他们还是宗亲。
　　 “上大学有什么用，看你高中毕业，还不一样被窝在这穷山沟里？”年轻的庄稼汉子揶揄道。
　　 “山沟里怎么了？有文化跟没文化到底不一样！你想让孩子一辈子和你一个样？”何春芳白了这个本家哥哥一眼。
　　 “和我一样怎么了？不缺吃，不缺穿的，文化能当饭吃？”
　　 何春芳懒得再接他的话茬，这个人太不可理喻了。李洋也没有作声，他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他现在无法说服那个农民，半晌没有作声。他在想，该怎么说服这个固执的庄稼汉子。李洋劝说他不要随意把孩子留在家里耽误功课，落下太多功课自然要影响到孩子的学习。“我说定了，小学毕业就让他回来务家，要不跟建筑队出去学砌墙。”
　　 李洋和何春芳失望地离开了，还好，那学生跟在老师后面送了一程，小声说：“姑，李老师，我明天就去学校。”这句话总算给了他们两人一个安慰。
　　 李洋又说出集资建校的事情，这些天来，他有一个初步的设想，想听听何春芳的意见。李洋把心中的计划吐露出来，感觉痛快了许多，便自己高兴地笑了。不过，何春芳明显热情不高，闷声不响地向前走。在小山坡的转弯处，李洋从路边采了一株含苞待放的花映红，说：“瞧，这花儿就要开了。”
　　 “也许会失败！”
　　 何春芳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聪明的李洋马上就明白了。何春芳已经告诉过他，大队秘书刘光宗从中作梗，为这事他们两人已经吵过一架了。李洋毕竟是外来的教师，集资建校的事情如果得不到村里的支持，会遇到很多麻烦的。还有，刘光宗怀疑他以集资建校的名义，要骗取村民的血汗钱。
　　 “你这个人也真是的，还想它干嘛！我可是已经忘掉它了。”
　　 “什么？我忘不了。”她心里隐约知道刘光宗为什么会对李洋充满敌意，但她不知如何对李洋说出口。
　　 “没想到，你——”李洋微笑着不说话了。李洋的意思是想说，你挺爽快利落的一个人，这时候怎么也婆婆妈妈的。
　　 山沟里的初春，乍暖还寒。山雀在蓓蕾初绽的枝头跳跃，一只可爱的小松鼠跳来跳去。夕阳衔山，山沟里升起几缕炊烟。何春芳邀请李洋和她一起回家吃晚饭，李洋拒绝了。何春芳笑了笑，转身沿山脊的一条小路直接回家了。
　　 李洋慢悠悠地往山下的学校走去。玫瑰色的晚霞，给周围的群山笼罩了一层绚丽的光，暮霭朦胧中，整个山谷仿佛一处仙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但李洋却对这满山的景致毫无兴趣，坐在一块石头上，环顾四周，置身山林里，孤独又一次触动他的心弦。
　　 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一道道障碍，把他死死地圈在了这里。身边摇曳的几根枯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呻吟。一道道梯田一直向下延伸，再往下，是悬崖和溪谷。这地方叫大狼窝，一听这地名就让人心生恐怖。一种难以形容的孤独袭来，李洋不禁感到说不出的伤感。眼前，忽然闪过城市里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还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熙熙攘攘的商场和超市。
　　 又到了周末。李洋帮老校长家里做了简单的农活，晚上邀请王书记、刘光宗等人来到老校长家里。酒过三巡，话题自然又扯到学校的事情上，李洋拿出一份草拟的集资建校方案，让大家相互传看。
　　 大家看了一会儿，都不住地啧啧称赞。
　　 “那你说说，具体的捐资工作，咱们该怎么搞。”
　　 “李洋老师，我们把你拖在这里，害你尝够了离别之苦，我们也得为你为学校做点什么。”
　　 “我的意思，先把校舍维修一下，下雪，雪融化了，漏水。还是西边的围墙也被泡塌了。”
　　 “与其这样年年修年年补，不如我们也跟杨树沟村一样，干脆建一所新学校。”
　　 “杨树沟村建的是希望小学，有企业捐助的，我们村联系不到这样的大财神。难啊！”王书记为难地说。他是一个退伍军人，老实巴交的，村里的事情，大多都是秘书刘光宗负责。
　　 王书说接着说，要村里一下子拿出很多钱是不可能的。每年征收的提留款，给村干部们发完工资已经剩不了几个。这几年包产到户，村里也没什么副业。
　　 “其实，也不需要村里拿多少钱，人民教育人民办，群策群力。”
　　 “我们村在外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列一下，我们挨个上门募捐，他们知道村里要集资建校，肯定也会乐意造福乡里乡亲。”
　　 大家的热情很快被点燃了，集资建校的事情这样敲定下来。再苦，再难，为了这里的孩子们，村子里也要想方设法建起一个新学校来。
　　 大狼窝学校的集资建校活动，如期在校园外的操场上进行。高声喇叭播放着欢快的音乐，操场周围的树干上、墙壁上、石头上张贴了标语和口号，诸如“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百年大计，教育为本”、“集资建校，造福子孙”之类的，整个山谷都笼罩了节日般的喜庆的气氛。
　　 简易的主席台是由两张课桌临时拼凑起来的。上面放了一个红色的大纸箱，写了“建校捐款箱”五个大字。乡亲们三三两两来了，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学生们手持五颜六色的野花，列队欢迎，孩子们灿烂的笑容和鲜艳的花朵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我没儿没女，可我盼望全村的娃儿都能成才。我没几个钱，就捐鸡蛋，还有家里的板材。”一位老大爷颤微微地站起来，大声说。
　　 李洋和大队书记恭恭敬敬地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是我家要翻修房子的500块钱。全捐了。”
　　 乡亲们集资建校的热情很快被点燃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人愿意拿出家里的木板、檩条，有人愿意拿出家里养的鸡、种的菜，打下的粮食，供工人和帮忙的吃喝。
　　 好多小孩子，把家里瓷罐里积攒下来的几十块压岁钱也拿出来了。而最让李洋感动的是那个外号叫“铁公鸡”的，平时一毛不拔出了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等大家捐了钱，也走在台子前，摸出一沓钱，塞进捐款箱里，说了一句话：“我今天捐600。我也不图名，不图利，图的是娃娃们能好好读书。”
　　 树的影，人的名。有老人捐出了积攒多年的买棺材钱，也有大姑娘捐出了订亲时婆家送来的彩礼钱，老师们自然也不甘落后，也都捐出了自己三个月或半年的工资。这场面非常感人，何春芳看了李洋一眼，不觉眼泪流了出来。
　　 晚上，大家围坐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仔细清点这天捐钱的数目。那些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钞票、硬币，堆了满满的一桌子。经过好长时间的清点和整理，终于捋清了一个准确的数目。
　　 大家简单地核算着这些钱的用途。预制板、钢筋和水泥需要购买，门窗可以由村里的木工制作，砖和石灰可以发动乡亲们免费煅烧。何老汉自告奋勇，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组织乡亲在学校后边的山坳里烧过砖和石灰，那些废弃的砖窑和灰窑，稍加整理就可以使用。而石子、沙子可以发动学生从村子里的小河里捞取。大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虽然乡亲们自愿出义务工，但工匠和帮工的工钱还是要计算出来，该发的一定得发，不能冷了乡亲们的心。
　　 照这样计算下来，真正需要用钱的地方就不太多了。今天捐献的这些钱，应该还有差不多了。再想办法募捐一部分，置办一些崭新的课桌凳和办公桌等，这样新学年学校的面貌就可以焕然一新。
　　 第二天一大早，李洋早早地起来，要和村支书一起赶到县城找人搞设计，造预算。何春芳带嗔怪他，要他吃了早饭再走，可以找人骑摩托车送他们到乡里，再坐公共汽车去县城。
　　 他们刚走到校门口，听见前面传来哞哞的叫声。何秋梅和父亲正赶着一头牛从山坡上走下来，那头牛歪着脑袋好像要吃路边的庄稼。那汉子气愤地朝牛背上抽鞭子，朝李洋和村支书嚷道：“我不在家，建校的事情你们也不跟我说。”
　　 这些天他在山上放牛，很少回到村里来，那汉子气呼呼地直朝他们埋怨。李洋以前多次见到过这个庄稼汉子，他的女儿何秋梅是李洋来这里的第一年教过的最得意的学生。他的大女儿去年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李洋还特意去他家里表示祝贺。而他的小女儿今年考进了县重点高中，那汉子现在一个人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