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一隅】茨菰(散文)
前二天去某山庄赴宴,去得早了,席尚未开,同行说去看枯荷,便欣然而去。枯荷没看到,却见一大片绿,在初冬的田野里活泼。同行大发嗲声:“哇!好多芋头!”我电下车门瞅瞅,笑了,“这可不是芋头,是茨菰。”
同行不服:“什么茨菰?这就是芋头,茨菰是啥玩意儿?”
说起茨菰,我是知道的,在我家乡,茨菰不叫茨菰,叫慈姑,乡人口误,亦有叫旗姑的。慈姑野生,无人培植,常见之于江河浅滩,淤泥黑厚处,夏秋生长,碧如翡翠,色柔和,无浓烈之味,却清寂孤傲,一副骄娇模样,杂在草丛中,宛如流落民间的公主,自有别样风致在里头。茨菰的叶似箭状,形若燕尾,自然舒张,作飞天之势,故有人呼燕尾草。其干粗壮,分蘖数枝,柄上有绿纹环游,呈U型,花时抽穗,一茎挂数朵,大都瓷白,偶有紫色,小而不繁,嗅之无香味。其外形近似芋苗,不同是芋苗叶圆弧,叶柄丰满,且光滑如处子肌肤。而最大不同是,芋苗喜水怕涝,其植株之畦,高培成埂,而慈姑长沼泽,无水不欢。
同行出生城市,错把茨菰作芋头苗,亦在情理之中。不要说他,就是我,小时候也有此认识。
父亲有一个菜园子,为浇水方便,便将一处洼地,囿水成池。池不大,水里植了茭白,还有不请自居的许多杂草,葳蕤成片。某年冬日,我见池泥中,鳅洞密布,便戽干水捉泥鳅,果然捉了许多,翻泥时还摸到几枚果实,呈球茎状,胖嘟嘟的可爱。我以为是芋头,因为父亲在园中植了许多,大约这厮顽皮,岸上待得腻了,悄悄跑池中玩水。便不客气,一一丢入竹篮。洗净后发现,这水中捉到的逃兵,与芋头不同,老皮青黑,嫩处发紫,有环凸起似轮,最奇怪它有个长嘴儿,似动画上的葫芦娃,头上戳条天线,天线有点弯,掰断看,是层层芽苞,如百合的茎,白得耀眼。而芋头一般穿一领蓑衣,似刚从灶灰中爬出,毛不拉叽的。也没有长嘴儿。莫不是这厮跑水里,憋得慌了,便学《渡江侦察记》里战士,折条芦管儿,用来呼吸,亦未可知。
心下存疑,回去告诉母亲,母亲看后笑起来。说:“这是慈姑。晚上炒给你吃。”
我好期待,母亲刚炒好,便急不可耐一筷子,入口眉头便皱起来,这是什么啊?不香不甜也就算了,你弄个又涩又苦,叫人如何下口?实在太难吃了!便一口吐了。父亲正津津有味咀嚼着,见了,挖我一眼:“你真是财主口子讨饭命,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我又疑惑,是不是刚吃的是个坏的?看它模样,也不是难吃的主,便又筷起一点,小心就进嘴里,一股青涩味,潮水般侵略味蕾,喉头一紧,腹中卷起呕的欲望。我一口吐出来,忙忙找水漱口。
自此,我对慈姑是敬而远之,再不涉口。好在这东西生在野地,上餐桌机会不多,偶尔见了,也是避不下箸。心中常想,慈姑既没有芋头的香糯,更没有荸荠的脆甜,同样长在水中,味道差距怎么那样大呢?
但也有喜欢吃的,我高中老师就是一个。老师姓孔,据称与孔夫子有渊源。他烟瘾很大,整天烟不离嘴,说话办事时,烟就粘在下唇上,既不掉,也不冒烟,一荡一荡像条兔子尾巴挂着。待话毕事善,下唇一缩,烟自动归位,上唇搭下来擒住,眼眯起来,双肩一缩,鼻孔中瞬间窜出两条浓烟,火车龙头似的。某日,他问我:“你家有旗姑么?”我见父亲常吸旗鼓烟,便说有。孔老师说:“有就弄一点,我想了。”
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便准备了一条。第二天拿给孔老师,老夫子火烫一样跳起来,脸红脖子粗吼道:“我说的是慈姑,水里长的那种,不是烟。”
我悟过来,大笑起来。心下却疑惑,这种劳什子,有什么好吃的?
老夫子见到慈姑的神情,至今记得。他两眼徐徐放出光来,拿起一枚,小心放手中,慢慢抚摸,如主人摩娑她的宠物狗。又折下慈姑的长嘴儿,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应该滋味不佳,眉头皱起来,脸却如盛放的墨菊,眼中隐隐绽出泪珠。
我心一动,暗暗有股东西升上来,想来这慈姑,一定有故事藏之老师心中,是什么呢?我不明白。
钱我当然不能收,老师见拗不过,不再勉强,便留我晚餐。吃的当然是慈姑,我对这食物素无好感,心中便暗暗后悔。但既来之,则安之,且看他如何操作。
老师生了一盆炭火,将慈姑埋火中,用来煨熟。多余的刮去皮,不去长嘴儿。我知道这嘴儿青涩非常,建议去除。老师笑笑回答:“你不懂,我要的就是这涩,味儿独特,它物没有。”然后座锅加水,入慈姑于中,片猪肉少许同煮。水开后,阳台上揪来一把紫苏,用来提味。成品汤汁鲜白,入口薄荷味浓郁,清爽中回味甘甜。而煮裂的慈姑,美艳依旧,长长的嘴子儿曳着,却不染半星油脂儿,性格孤傲若此,直令人匪夷所思。我喝了一碗,滋味不坏,吐一口浊气,神清气爽起来。
炭火中的慈姑熟了,老师扒出来,置于桌上,散出淡雅青草气。它的皮很薄,手抹即去,白如去壳鸡蛋。老师拿一碟白糖,嘱我蘸而食之。入口虽嫩、滑、润,滋味却不敢恭维,远不及芋头的软糯香甜,反之却有叛逆之味上窜,频令喉咙叫停。
我吃了半个,兴趣顿失,悄悄将剩余丢入垃圾桶。老师一口一个,吃得流星赶月,大有饕餮气势。见我动作,眼神从镜框上割我一刀,竟从垃圾桶中捡出我之弃物,一口吞下去,我阻止不及,脸如红布,讷讷不成言。
临走时老师说:“食物都是上天恩赐,要敬重,不要糟蹋。”
话我是记住了,但对于慈姑,我还是不喜欢。后来,读汪曾祺散文,老头儿对茨菰的描述,令我着迷,总想找机会吃一口,说不定年长味变,当年的蜡味,成今天的美食,亦有可能。
前些日路过菜市场,一个老人在卖茨菰,便毫不犹豫市了一斤。炒后上桌,还是那个味道,吃了两筷子,便无继续勇气。
如此我想:但凡食物,皆有其独味存焉,譬如椒之辣,蔗之甜,柠檬之酸,苦瓜之苦,皆是一味传承,至死不渝,无论它身处险境,还是苗出沙漠,结果无不一致,此乃性格使然,也是盛名前提。人亦如是,朝诺夕改,任人摆布,终究失了性格,不太像人。
茨菰,无疑是性格巨星,因为这份独特,令我数十载,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