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挣扎(小说)
【一】
车,驶进罗布泊,再不能往前行走,因为,路已经没有了方向。
杨树还未走下车,便已经感受到车外的荒凉。风沙肆虐地敲打在车窗上,像是在催促他赶快下车,来感受这里漫无边际的荒寂,又像是在阻止他,不要侵犯它们的领地。
杨树拿起副驾座上的毛线帽套在头上。他的眼晴一直没有离开过前方,他看到几道浅浅的车辙零乱在那里。杨树知道,那是自己每次从这里走后留下的痕迹,虽然风沙掩盖了很多。但是,他依然能看得清轮廓。
杨树走下车,站在这条只属于自己的路的尽头。他看见了那株胡杨。若大的荒漠上,胡杨孤独地驻立在那里。夕阳下,它就如一个被塑封在时光中的雕塑,静默着;又如一位沉睡的老者,眼帘里关闭着无边的黑暗。很显然,它已经死去。因为,即使是盛夏里,杨树亦没看见过它的枝桠抽出过一丝葱绿。
杨树慢慢向前走去,他看到夕阳挂在胡杨的枝桠上,似乎在摇摇欲坠。临近傍晚,风沙越发凛冽起来。杨树放轻了脚步,像是害怕惊醒谁沉睡的梦。是啊,沉寂在此处的不仅仅是这棵胡杨,还有很多未知的东西。它们就在脚下,而且,它们并没有死去,只是进入了不知何时会醒来的梦里。
风沙打在杨树的脸上,刀割一样的疼。这样的疼痛他是熟悉的,因为只有这里毫无阻挡的风沙才能带来如此大的撞击力。杨树有些步履艰难得走近胡杨,他抬头看着它,风沙的强劲似乎并没有撼动胡杨干枯的枝桠。它伸展着枯枝,枝枝向天,这是胡杨特有的风姿,只要不曾倒下,它永远是昂首向天。
在罗布泊荒芜的沙漠里,随处可见这样与天、与时光对抗的胡杨。它们或聚集成林,或独木栖息在沙漠深处。但是,无论是独木还是成林,杨树都认为它们的世界是孤独和寂寞的。就如此刻,他及目望去,地坪线上,除了几处矮矮的残垣断壁散落在周围,便就是这棵胡杨了。
杨树手抚着胡杨皴裂的枝干,他不知道有多少人陪它走过枝繁叶茂的千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又陪它走过了多少年这样沉默的岁月。十八年前,他还是一个莽撞的青年,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这株胡杨。那时,它已然是这副静静的姿态,连它身上一些小小的枝桠,都一如现在的模样。
如果当年,杨树当自己是一个路人,一个过客。也许,他与这棵胡杨只有那一面之缘。然而,人生中,命运是没有规律可循的。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时光在他和这棵胡杨之间流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在这里,荒寂在他的眼前慢慢悄失,眼里只剩这棵胡杨。他的身体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想,他站成了一棵树,正在用一棵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胡杨。他似乎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愿望,而这个愿望正是来自胡杨,来自它每一个冲天的枝桠。他不知道这个愿望是什么,但他的内心在受到它的冲击,他应该为这个愿望做些什么。他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滋生,带着血的腥味,带着血的温度,已经触到了脚下的荒凉。对于罗布泊,他是陌生的,为什么会突生这样的感觉,他自己也不懂。因为,他看到的自己也是陌生的。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他从一个贫瘠的地方走进一个荒凉的地方,两个地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却都能激起他心中莫明的激动,还有流泪的冲动。杨树心里想:如果就这样离去,他也许会遗憾终生。
杨树转身离去的时候,夕阳正如血的红。他没有踏上归乡的列车,他的心里一直在想着那棵胡杨,想着荒凉里的残垣断壁,想着罗布泊深处那抹神秘的色彩。还有,他身体里滋生的东西,留在那里,正在慢慢地深入砂石的荒凉。
十几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那个黄昏,杨树的内心便会涌上阵阵感叹。一念之间,人生便不可逆转的发生了改变。他留了下来,留在这个罗布泊边缘的小城。为了什么?他似乎知道为什么,但他却说不出来。
杨树看着眼前孤独的胡杨,也许,就为了这棵胡杨吧。
杨树再一次摸摸这棵没有生命迹象的胡杨。时光让他眼里凝重的东西越来越多,不变的是眼前的胡杨,不变的是这风沙的领地那抹荒寂。但他心里一直希望,这个世界能有一些改变,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改变。让路过这里的人,看到的不止是悲壮的美,还能感受到心跳的搏动,带来巨大无比的能量。
但是……唉,杨树心里又一次叹着气。每一次来这里,他的心情都是沉重的。然而,他并不想让这样的沉重与这棵胡杨有什么牵连,尽管他时刻能感受到它根深处仍在挣扎。然而,却如他一样彷徨无力。
杨树看向远方。远处,一种人们俗称磕头机的东西正一下一下的点着头,它们散落在沙漠里,像一朵朵待燃的火矩,随时都有点然的可能。他多希望,这里能燃烧起熊熊烈火,哪怕将他烧成灰烬,也心甘情愿。没有水,就让这里的荒寂在烈火中永生吧。
杨树低着头往车的方向走去,沉重的心情并没有如以前一样,在他转身的时候便已消去。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即使有火也要一点点燃烧,胡杨也不会倾刻间便会倒下。人的世界总归不同于植物的世界,人无所顾及的欲望会变成人生中各种羁绊。走过去,烟消云散;走不过去,令人窒息。
杨树此刻的感觉便是如此,他越来越感到有什么东西压抑着他,让他无法呼吸。他有些艰难得走向车子,突然,他看见几只浅浅的脚印。从走来的方向看,那不是自己留下的。有谁会来这里?杨树看看周围的荒凉,心里莫明的有些慌乱,像有人发现自己极力掩盖的东西。
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杨树苦笑着摇摇头,谁来这里,和自已有什么关系。或者,只是路过的人,看到这棵孤独的胡杨,好奇而已,欣赏完便离去了。
【二】
杨树在日头还留恋地坪线的那一刻走进了单位。
这一路,他想了很多事,但大脑又似乎一直处在空白中。他竟有些不懂为何会急匆匆去了沙漠里,而他想释放心里的一些东西,依然好好的占据着心里最明显的位置。
这个时间,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回家的回家,打球的打球。杨树进院子时,看到刘程彬他们几个正在院子里唯一一块水泥地上打羽毛球,照往常,这样的活动一定不会缺少他的身影。
但是今天,杨树谢绝加入他们的对抗赛,他觉得心里好乱、好烦。他径直走进办公室。屋内有些暗,他打开灯,坐在办公桌前,用手揉了揉胸口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到桌子角上放着一个包裹。他拿过来看,上面写的收件人是他的名字。
谁会给他邮寄包裹?杨树心存疑惑,拿过来仔细地看上面寄件人的名字:李雪梅。
李雪梅?李雪梅!怎么会是她?杨树烦乱的心里像突然跑进了一只小兔子,来回跑动。他想按住它,却一次次被它逃掉,到处撞击着他。他又一次紧紧地捂住胸口,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汹涌而来。
杨树趴在包裹上,全身如失去了意识一样,不能动弹。他看到了一棵树,那棵树挂着串串果实,果实比树上的叶子还要多,而果实间,飘飞着白白的棉絮,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孩子站在树下。杨树知道,那是一棵杨树,和他名字一样的杨树,而那个女孩——。
“杨树,怎么了。”有人影站在杨树身边,杨树抬起身看了看,是刘程彬。
“啊,有些累了。”杨树用手搓着僵硬的脸颊,“怎么不玩了,今天哪队赢了。”
刘程彬很潇洒地甩甩头,短发上的汗水随之跌落到地上:“谁也没赢,打平了。如果你在,肯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杨树笑笑,的确,在单位里,他是打球高手,但这得归功于在大学那段时光。想起大学里关于打球的一切,杨树脸上的笑慢慢退去。他似乎想起什么,但他却又在极力回避着它。
刘程彬站在办公室里唯一的一面小镜子前,梳理着他那头根本不用打理的板寸:“杨树,单位今年职称的指标只有两个,肯定有你一个。”刘程彬说了一句和打球完全牛马不相及的话题。
“哦。”杨树不置可否,去年就应该有他,但为什么会没分给他,他现在不愿去想。为了今年能得到这个指标,他很早就开始着手,写工作计划,发表论文,啃了几天英语,好在英语底子不错,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刘程彬吹着口哨离开了。杨树羡慕地看着刘程彬的背影,有弹性的脚步还是那么富有青春的力量。也是,才刚刚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张扬的时候,不像他,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给人感觉就如沧桑了几世纪般。不过,球场上的他还是很富有活力的。
杨树重拿起包裹,用剪刀小心的剪开一个豁口。他看见里面一团灰色的东西,毛绒绒的。他拿出来,将这个软软的东西打开来看,是一条浅灰色的围巾。
浅灰色的围巾。多么熟悉的颜色,多么熟悉的围巾。在他家里的衣柜里,也挂着一条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围巾。只是,他很多年没有戴过了。杨树将围巾围在脖子上,软软的,毛线上的丝丝细毛,像无数只小刷子,轻轻挠着他的肌肤。他的脖子一动,心里就跟着一阵麻酥。
杨树来到那面小镜子前。他看见镜子里傻傻的自己,头发乱乱的,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梳理一下,粗糙的皮肤,被风吹得微微泛着红,下巴上,黑黑的胡须正奋力的往外钻。杨树发现,镜里的人并没有因为这条围巾变得年轻,反而比昨天苍老了许多。
镜子里的自己,如果额头上再多几条皱纹,简直和父亲一模一样。杨树心里一颤,怎么会想起父亲?而且,戴着这条围巾想起父亲。
杨树摘下围巾,放到办公桌的抽屉里。外面的天气已经很冷,但他不想戴上这条围巾,他不想再产生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走在回家路上的杨树,并没有如往常一样,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他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在路上。路旁,一排排杨树已进入了深秋,树上的叶子由青绿变得灿黄。虽然此时暮色将临,但那一树树灿黄依然穿透着暮色朦胧,冲击着人们的视觉。
傍晚的风来得突然,有落叶轻轻飘落下来,落在杨树的身上。他尽量躲避着落叶,怕踩到上面,会听见叶子疼痛的呼喊。杨树想起那条灰色的围巾,想起织围巾的女孩子——李雪梅。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季节,正上大四的杨树参加完学校羽毛球球赛,李雪梅陪着他走在学校的杨树林里。他们的恋爱关系已经维持了近两年。那天的天色比现在早些,夕阳还靠在一朵云朵上,不肯下来。中原上的秋天并不是很冷,树木葱绿,偶尔会有零星的叶子落下来,也是半青半黄间。
那天,李雪梅为奖励他的礼物就是一条浅灰色的围巾。杨树在李雪梅极力坚持下,围着那条围巾走在学校里。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校园里,有的男孩子打球打热了,不仅会脱了外衣,甚至会只剩一件半袖背心。他一个大男人,一不冷,二没风,围着一个这么厚实的围巾,回头率当然是高了。
几次杨树要摘下来,都被李雪梅阻止了。杨树头上冒着汗,没有看到李雪梅偷偷背过去的脸上,乐不可支的样子。
如果他知道,几天后,他又会围着那条围巾满校园地走。那天,他会心甘情愿地围着围巾,不怕别人眼里怪异的目光。
杨树现在想起那天的情景,他的心里还是阵阵绞痛。他傻傻的将围巾珍藏在衣箱底。几天后的毕业答辩会上,他看见李雪梅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他从没见过这个人。
他觉得需要一个解释,但是,他终是没有等来她的解释。答辩会后,李雪梅不见踪影,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凭空不见了呢?杨树找了所有他们约会的地点,问了所有认识她的朋友,没有人能说得清她去了哪里。直到他疲惫地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有人扔在他面前一封信。便快速离开,他都没来及看清送信人的脸。
信是李雪梅给他的。看完信,他慢慢撕碎了只写着几行字的那页纸。他面色平静,快步走下台阶,但他清楚,他的心里已经如洪水一样咆哮。他在他的衣箱里找到那条浅色围巾,他想找把剪刀剪碎它,他又想找根火柴点着它。反正,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条围巾。
最终,他什么都没做,围巾好好的围在他的脖子上,他像失了魂魄一样,走在校园里。杨树上的叶子慢慢变黄,有些正在惬意的飘零,他踩着甬路上的落叶,仿佛听到叶子疼痛的喊叫。他用力地踩着,像踩踏着自己的身体一样快意。
杨树觉得自己疯了。不就是被一个女人抛弃了吗?谁让他没有一个有钱的老爸,谁让他只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一只蚂蚁。李雪梅为了能生活的更好,去追求她的幸福,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啊。
然而,为什么自己的心里会这么难过?本来,毕业后他要带她去见父亲的,父亲说,能看上他的就一定是个好女孩子。为什么看上他的就一定是他好女孩?后来,他才明白父亲的话,他代表的是什么?他代表的是贫穷,代表的是老屋檐下那片被岁月熏黑的青瓦,他代表的是所有跳出山窝窝的人,需要艰苦奋斗才能实现梦想的人。
他代表了所有的人。但是,此刻,他代表不了他自己。他是嘴里吐出的烟圈,一圈一圈的缠绕后,就悄然散去了,有余香留存,却是致命的。
【三】
杨树推着自行车,很远便看见前面的院子前,站着一个朦胧的身影。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家总是要回的,他再怎么不愿意走进那个家,也终是要面对。男人可以有自己隐形的世界,但是,他不能丢弃家。
院门前的身影看到杨树推车走过来,便转身进了院子。
晚饭很简单,清粥加咸菜。杨树呼噜完一碗,就回到卧室,昨天晚上写的论文刚进展一半。女人齐芳从他进家门也没有说过话,看杨树又坐在书桌前,更是沉默了。但是,两个人的沉默与沉默是不一样的。杨树的沉默是息事宁人,他不希望再次陷入无休止的烦燥中,而齐芳的沉默如她手中在水里不停转动的碗,她想弄出更大的声响,希望能得到杨树的回应。
对了,凌云这厢给姐姐上茶,还望继续赐稿哦。
伞儿,近期创作甚佳,可喜可贺。
公子这解析,更是入木三分。
胡杨啊,胡杨,在伞儿笔下,如此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