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挣扎(小说)
没有经历过风砂的男人永远都不会成熟。沙漠里的男人都是成熟的,只有他们能抗得住被风砂敲碎了的日子,和那种孤独,那种寂寞。杨树最熟悉在黑夜里的寂寞,那是没有边际的荒凉带来的,也是风沙不断埋没着走过的脚印带来的。当年,如果没有老班长,他不会从一个青柿子走向成熟,甚至他不可能抗过大漠里的寂寞。
老班长!杨树想起老班长心里就会一阵温暖。老班长的腿到了冬天是不是还会疼?老班长说,闺女考上大学后他就退休不干了,在家里种花养鸟享清福,他真得舍得放下他干了一辈子的钻井工吗?
杨树在椅子上坐不下去了。他现在不应该坐在这里,他应该去见见老班长。他急步向外走去。正在看报纸的刘程彬看杨树要走,想起了什么,从桌上拿起一个通知,说:“杨哥,忘记告诉你了,职称评定的通知下来了,这次还没有你。”
“啊?”杨树停下,拿过通知,两个人名都不是他。他放下通知,向外走去。
刘程彬没想到杨树什么都没说,他还想能看一场大闹局长办公室的好戏呢。刘程彬摇摇头,“真不懂是个什么人,这么大的事竟然没反应。”
杨树快步走下办公楼,院子里,那辆吉普车还放在他上次回来放的位置。杨树开上车,风一样向沙漠驶去。
车里的杨树,脸上看似平静,心里却是万马奔腾。他苦熬了这么些年,虽然他选择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钱。但是,评上职称,父亲和哥哥的生活就能过得好一些。为了家人的安逸,他追求这些有错吗?为什么命运总是这么玩弄他?
杨树看着车窗外,外面,沙漠正慢慢走进他的视野,有红色的磕头机由一个小红点,慢慢的清晰起来。杨树放慢车速,这些机器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就像那几个逝去的年轻生命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但是,一个年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他又想起那几个因车祸去世的工友们,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人生的弟兄们。
没有了生命,哪来得人生。
杨树长长地吐出压在胸口的那口浊气。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在逝去生命的兄弟的面前,竟然还在乎那些人生中虚无缥缈的东西。评了职称又如何,父亲不会为此乱花上一分钱,哥哥也不会为此恢复了健康,而他,只是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而已。
金钱和利益终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活着,就算是时刻都在为人生挣扎,那也是上天给了你幸福的机会。
【九】
见到老班长那一刻,杨树惊呆了。
才几个月的时间没见,老班长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他像一位步入夕阳的老人,呆滞的目光,混浊得像荒漠上骤起的风沙。老班长此刻的心情,杨树是理解的。每天在一起摸爬滚打、形影不离的弟兄,突然就走了,来不及告别,来不及最后看一眼他们引以自豪的沙漠里的家园。这样的不幸,任何人都会为逝者惋惜,于老班长来说,更是致命的打击。
“还都是一群孩子啊,甚至有的人还没有享受到爱情的快乐。”老班长看着远处地坪线上起起落落红色的影子,嘴里喃喃道。
风从沙漠深处急奔而来,吹起老班长头上花白的头发,杨树看见他干裂的嘴唇在风中微微颤抖着,粗糙的脸上,一行清泪淌落到脚下的沙土上。一阵酸楚从杨树的鼻腔冲上眼晴,悲痛如一簇喷射的火焰,灼痛了他眼晴。杨树觉得,男人的眼泪除了流给天地,流给亲人,便是流给如亲人般的兄弟们。
老班长说,几天里他都不敢闭上眼晴,一闭上眼晴,他就会看见那几张年轻的面孔。他一直在责怪自己,那天,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一起去了,多好,苟且活在这个世上,他的心也不会得到一刻的安宁。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也许,只有在这荒凉的沙漠里才会有这样的情深意重。杨树看着老班长矮小的身体,他想给他一个拥抱,他想告诉老班长,这个世界是荒芜的,然而,这个世界又是繁华的,前赴后继的年轻人正在涌向这片神秘的土地,再贫瘠的土地,有了生命,就会有生的希望。
“老班长,你还记得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吗?”沙漠里的人生在杨树的记忆里是深刻的,就像那棵胡杨一样,在他的心里扎了根,“你说,沙漠里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就像沙漠里的胡杨,在一个地方扎了根,就再不会移动,无论再艰苦的环境,它们都会艰强地捱过。离去的兄弟们都是有血性的男人。”
老班长突然跳下断壁,他看见远处有火光闪烁。火光很远,但却像燃烧在他的心里一样,他的心里一下子变得明朗了许多,他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对着那簇火焰大声说:“对,你说得对,沙漠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杨树,你看——”
老班长激动的神情和刚刚悲痛颓废的神情简直判若两人。杨树顺着老班长的手看去,一簇火焰在半空中燃烧着,那是一把燃烧的火矩。这样的情景对于沙漠深处的男人来说,无疑是震奋人心的。黑暗,风沙,荒凉,寂寞,每一个经历过这些的沙漠人,都希望有这样一把把火炬以燎原的姿势,席卷整个荒漠。
“弟兄们,你们看见了吗?”老班长步履蹒跚地向火焰的方向跑去,“弟兄们,你们看见了吗——”老班长仰天声嘶力竭的嘶吼着,渐渐地,嘶吼声变成了哽咽。
老班长跪倒在沙土上,远处的火焰在他的眼晴里燃烧。
“老班长!”一直以来,在杨树心里,老班长就是沙漠里的胡杨。干枯的枝桠,挣扎在这荒凉世界,他的双脚就是深扎在土里的根须,任何风雨都不会撼动他的挺立。
是的,沙漠上的男人都是一棵棵坚强执着的胡杨。他们为这块土地种植希望的火种,坚守着火种的燃烧,收获着红火的希望。或者,有些人,他们无论以什么方式离去,他们的足迹已深刻在这块土地,他们留下的火种也会被后来人点燃。
杨树想,他要做哪颗火种?他要让自己以后的人生怎样燃烧?也许,他已然离不开这块土地了,离不开这荒漠里的寂寞,他燃烧过,但他再一次渴望新的燃烧。
杨树走向老班长,他想靠近那簇火焰,他要让它照亮自己的内心,这样,为了生活,为了亲情,为了爱情挣扎的内心才会渐渐平静。
【十】
今天的路似乎很长,杨树开车的身子有些僵硬了,才远远看见那棵胡杨。
车上的杨树此时思绪万千,他没想到,在燃起的火焰面前,他会做出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面对老班长惊愕的目光,他反而是平静的。老班长再一次确认他的选择时,老班长抱住他的肩膀,泪湿了眼眶。
是的,他不仅要留下来,他还要回到老班长身边。这是他选择再一次燃烧的方式,燃烧就要烧得彻底,烧得痛痛快快,哪怕成了灰。
因为这个选择,杨树的心里轻松了。他开始想念那棵胡杨,他想告诉它,他真正得成为一个沙漠男人了。
胡杨就在前面。杨树看到胡杨的同时,他还看见一个身影。那个人站在胡杨面前,背对着他来的方向。杨树远远地停下车,他看不清那个人是谁,但他不想吵到那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一件淡蓝色的风衣,长长的头发随风飞扬,一条宝石蓝的围巾搭在肩上。此时的夕阳挂在胡杨的枝桠上,女人的身影被拉得好长,一直拉到了杨树的脚下。杨树似乎很熟悉这身衣着,也很熟悉那个背影。
他踩着阴影,一步步向前走去。是她吗?杨树的心不知为何莫明地跳动起来,就像那年新婚之夜,他对着她的皎好的胴体,不知所措得面红耳赤。
乱发飞扬中,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音,她回过头来,那张清秀的脸映入他的眼帘。真的是她!他好笨,她身上那件淡蓝色的风衣还是他选得,还有她脖子上的围巾,她不止一次问他“好看吗?”。是时光走得太快吗?还是他太健忘?他的记忆里竟然没有存下她更多的瞬间。
她看见他笑了,眼里没有一丝冷漠。齐芳指着那棵胡杨问他:“你说,那棵胡杨像什么?”
像什么?他从没想过它像什么。他看得是胡杨冲天的气势,他听得是胡杨无声的挣扎。也许,这就是沙漠男人和沙漠女人的不同吧。
“像不像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这边的低处的粗枝杆是老太太的双手,高处的粗枝杆……”齐芳喋喋不休地指着胡杨说着。
杨树站在齐芳身后,双手自然地放在她的肩上,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一抖。很快,她镇定下来,身体稍稍向后靠了靠。杨树闻到她头发上薰衣草的味道,淡淡的。
杨树跃过齐芳的头顶向前看去,在他们站的这个位置,细细地看,干枯的胡杨真得像一对老夫妻,确切地说是两个正要拥抱的老夫妻。
齐芳的头发打在他的脸上痒痒的,杨树嘴里念叨着:“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
前面,夕阳正是如血的红,荒凉的沙漠上,两个人的身后,一道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好长好长……
对了,凌云这厢给姐姐上茶,还望继续赐稿哦。
伞儿,近期创作甚佳,可喜可贺。
公子这解析,更是入木三分。
胡杨啊,胡杨,在伞儿笔下,如此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