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瞬间可以联络世界各地的网络，顾万绝对不会认识小自己四十岁的小托夫，更不会知道阿克克那杆鸟枪的传奇故事。其实，顾万第一次看到小托夫的名字，还是在侄子的微信里，那上面不吝笔墨地赞扬小托夫是个年轻的才子。自从侄子从楼上一跃而下的次日，顾万就顺势接收了侄子的大部分遗物，包括那部酷派和139号段的移动手机卡，以及旁人的冷眼与鄙夷。偶尔，顾万会以顾无言的身份和那些好友聊天，或者随意将《X城纪事》节选一段，发到微信上。每次登录顾无言的微信，顾万总感觉侄子依旧活着，感到自己就是一件惟妙惟肖的赝品，似乎顾无言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边，慢慢咀嚼着X城的历史。在顾万看来，顾无言属于那类被湮没的才子，是一粒不幸埋没于海底淤泥里的珍珠，终有一天会被某位伯乐发掘。“我对你充满信心。”每次退出微信，顾万总会凝视向侄子戴墨镜的那张头像，激情四射地重复这句话。只是日复一日，似乎没人关心。不过，顾万并没气馁，依旧每天执著地选摘《X城纪事》的一个片断，信心满满地粘贴到微信上，然后自言自语地进行一个回复，或者专心致志地点个赞。
　　 的确，没几个人关注顾无言的微信，更没谁相信顾无言会是什么传奇人物，能够创造出伟大与不朽。不过可以说，年轻的小托夫是那寥寥可数的几个关注者之一。为此，顾万屡次进入这个年轻人的微信，点击那张年轻的头像，试图窥视他的隐私。但那些公开的文字并没令顾万满足。小托夫似乎是位不喜欢晒生活的九零后，和顾万之间相隔俨然不止一个代沟。当然，小托夫和顾无言之间的代沟同样不止一个，按照常理，小托夫应该属于顾无言的下一代。“那还是个孩子。”顾万曾经断言道。可是，当进入小托夫的世界，却发现那是一座波澜四起的奇幻世界，他发现小托夫的足迹遍布全球的角角落落，从乞力马扎罗到安弟斯，从阿尔卑斯到喜玛拉雅，从加德满都到复活岛，从亚力山大到斐济，从南极到北极，从大西洋到太平洋，从安阳殷墟到深圳红树林，从草木繁盛的夏季到寒风咆哮的寒冬，甚至穿越过满是诡谲与谜团的时间的第四维，冷眼旁观到兰波和魏尔仑的爱情与纷争，走进达·芬奇的书房观察过第一张直升机设计草图，陪同张衡通宵达旦地制作地动仪和浑天仪，为发现那个月球上的环形山而雀跃不已，追随那个著名的奥尔良上尉肩并肩地穿过沼泽，跟从吉普赛人梅尔加德斯学习炼金术和地理学，直到由十人组成的行刑队扣动扳机，瞬间喷射出十粒撕裂开空气的子弹，骤然把因走私罪被判处死刑的奥尔良上尉推向身后十米远的悬崖和死亡。当然，顾万一直认为历史在传播过程中一定会更新丧失或扭曲了什么，否则不会有那么多谜团与不解，譬如所谓的奥尔良上尉没准就是奥雷连诺上校，至于如何发生的这类偏差，一定是某些文人骚客有意无意的笔误。
　　 “其实，时间仅仅是一个维度，谁也不能确定它，更无从捕捉到它的影子，夸父逐日般不断奔跑，累得死去活来也无法抓住它稍纵即逝的尾巴。当然，能够参透它的就不期成为永恒而自由的灵魂，不能够领悟它的只能成为坟场的可怜寄居者。”小托夫透过重重叠叠的时空，向比自己年长的顾万说道。根据这一并不确定的理论，顾万得出自己还有机会见到顾无言的结论。“我听说过这说法，”顾万忧郁道：“我侄子曾经告诉我，他见过他死去的先人，他的祖父、曾祖父和更为久远的列祖列宗。起初我并不相信那是真实，但现在我对此确信不疑。”顾万并不晓得，他说这话时，小托夫早就关了语音，琢磨着怎样到贵州支教。不过，顾万并不在乎有没有人听到，他只想倾诉，哪怕面对一堵墙，或者冷冰的电脑屏幕。根据自己的喜好，他选择了一款联想笔记本。他不喜欢戴尔，不喜欢三星，也不喜欢其它国家的品牌，因为他骨子里是狂热的民族主义者，热爱五千年悠久和文明史，热爱孔子、屈原和崖山投海而亡的陆秀夫。“顾氏，已姓，伯爵，夏、商之诸侯，今濮州范县东南二十八里有故顾城，是其地也，子孙以国为氏注1。”甚至，在解释自己的姓氏时，顾万的口吻里都会透出一股没来由的骄傲，只是他忘记了顾城早被商汤灭亡，而他的侄子居然一度迷恋起殷商王朝，认为顾氏也算是英明神武的纣王的子孙。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在网络上认识小托夫，如果不是听说小托夫要拾起兰波那枝生锈的笔，顾万还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南方小县城。“我的确是在圆我侄子的梦，因为他从来就没走出过X城地区，可心里却装着全世界。既然我无法带他走遍全世界，也没有精力和经济条件走遍全中国，那我就带着他的骨灰来到南方，让他品味一下南方的潮湿和炎热。”刚到龙门县城的第一天，坐在镜田宾馆那间客房里，听着隔壁房间的吵吵嚷嚷，听着哗啦哗啦的麻将声，通过微信和小托夫聊道，同时将侄子的骨灰拍照，传给小托夫欣赏。那个时候，顾万还不曾想到侄子的骨灰会被人当作玉石窃走，更不会知道还有人真的相信拉夫开宝藏的存在。可以说，小瓦西里·波雅科夫是第一个相信拉夫开宝藏的，而充满火药味血淋淋的屠杀并没能让他寻找到珠宝、黄金与香料，反倒葬身于那个荒凉的异乡。“当然，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葬身于陌生的异乡。”说起这话，顾万的语气里泛起某种直侵骨髓的萧瑟，尽管那一天窗外骄阳正炽，隔壁的芬芳爆竹厂又噼噼啪啪燃起爆竹。芬芳爆竹厂老板娘形容枯槁的老父亲常常孩童一样燃起一挂鞭炮，然后站在一旁开心地凝视向上腾起的硝烟。刚刚关上语音，结束和小托夫聊天的顾万踱到窗前，俯瞰望向点燃鞭炮的老顽童，瞬间胸膛里也产生汩汩不歇的冲动，也要下去点燃一挂鞭炮，逆着时光的河退回到银河初绽般的童年。可他遏制住欲望，踅回电脑桌前，长长舒口气，又绵绵地追忆起侄子。
　　 对于侄子顾无言的死，顾万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有一定的过错在里面，或者说自己没有尽到做长辈的责任，没有照顾好他。“爸，你没必要自责。”顾禺曾经红肿着眼圈，劝解道：“这样的结局也许是对我哥一种解脱，这个世界既然没人能够理解他，那另一个世界没准儿有人欣赏他。”可是顾禺语无伦次的话语并不能使顾万宽慰，反倒更令他沉重。他仔细阅读过那部絮絮叨叨的《X城纪事》，却发觉自己压根就没看懂。那是在描述一场骚乱吗，还是本来就属于无意义创作，抑或醉心于文学的侄子没有文学天赋？他曾经拿着厚实的打印稿拜访过萧镇一名颇为知名的作家，却被劈头盖脸数落一顿，立刻惭愧不已，觉得自己不该拿着文字垃圾污染别人的眼睛，觉得因侄子丢了老脸。得到这个不凡的教诲，他只好夹着被说得一无是处的打印稿灰溜溜地退了出来。走在街上，顾万沮丧地想到自打侄子从楼上一跃而下，自己家庭由此产生的变故，想到已经同床共枕近四十年的老婆居然为此要和自己离婚，想到业已被净身出户的女儿，想到两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他不禁一阵阵地气恼，险些将打印稿扔到垃圾篓里。
　　 “你没有权利毁掉我哥的作品，那是他的心血，一辈子的心血，虽然那也许算不上伟大。”听到顾万的述说，顾禺立刻严肃道：“我们要尊重死者，也要尊重文化。文化总是有许多令我们琢磨不到的歧义，你难道没想过，如果是我们，或者阅读它的人并没有达到我哥的水准呢。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不可能理解荷马史诗的含义，一个小学生也不可能理解二元一次方程，一个中世纪学富五车的儒家圣人不可能知道地球是圆的，一个史前人类不可能理解手机和电脑的存在。爸，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也许我哥写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传奇故事，而是一部启示录，只需一条我们肉眼中看不见线连结起来就可以窥视到其中的意义。”
　　 顾万一直无法认同女儿的论断，虽然他始终否认《X城纪事》的存在价值，却发疯地阅读，每一行每一字，可他寻找不到那些文字的价值，就像无法从沙漠里找到水源一样。不过，他从顾禺的言谈中品味到丝缕的异样：由此他联想到遥远的伏羲女娲，联想到亚当夏娃。在他思想深处，这两对貌似不同的东西方始祖其实是一桩故事的两个翻版，还有可怕的大洪水，只不过最原始的那个已被无情湮没，后来自诩为告知的注解们都没正确把握住故事的原旨，他们站在各自的立场诠释，就像他们真的是指引真理的先知。“他们都是乱伦者。”顾万愤恨道。他对即将发生在自己后代上的预言而恼怒，虽然预言并没成为现实，就因为顾无言的死戛然而止，可想想，他就后怕。
　　 “我理解你，大叔。”小托夫耐心听过顾万的故事，透过语音笑了，他的笑声潺潺流水般顺着顾万的耳朵拍击向那颗并不苍老的心脏，灌注进河床般纵横交错粗细不一的血管壁：“不过，我猜这些都是你一厢情愿的臆想，并不是真实，就像阿克克和他的小鸟枪。在那个世界里，我们都是纯真的孩子，我们都有各自的位置，就像阿克克使用小鸟枪，阿克利猎犬般拾拣猎物一样，我们都在等待上苍的眷顾。只是你的侄子太心急了，也太偏激，要知道理想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只有坚持不懈地活着，才能让理想走得更远，虽然也穷其一生也追寻不到最终的梦境。”
　　 刹那间，顾万莫名地感动起来。他说不上为什么会喜欢听这个年轻人说话，难道小托夫的嗓音有种天然的磁性，或者他的嗓音和侄子顾无言的异曲同工，抑或具有蛊惑人心的音乐节奏。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他脑子里浮现出自己的外孙女。曾几何时那个小丫头也给予他相似的感受，可随着时光的推移，她渐渐成长，渐渐反叛，不再喜欢牵着他的手到处走，不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是带着鄙夷的神情观察某些东西。她最瞧不起的就是她的舅舅，认为那是个傻子，每天沉浸在一无用处的书本里，整天无所事事。
　　 “我舅舅？”她的小嘴一撇，不屑道：“他有钱吗，有女人愿意当他老婆吗？唉，他就是个废物，穷个丁当响，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能当钱花呀，能当房住呀，还是能当饭吃？——现在是商品社会，什么都要讲究效益，讲究利益，否则那就是一场空。我看如果没有我妈，和姥爷你，我舅根本没办法生存下去。”
　　 就在她话音未落，顾禺猛地挥起巴掌，响亮地打在她脸颊上。她怔下神，捂住脸，一言不发地跑掉了。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顾禺真正丧失掉了家庭，开始一个人租房子，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流泪一个人走路，每天两点一线地来往于那个狭窄的斗室与文昌镇第三初级中学之间，努力教书的同时，间或还要为顾无言的遗作奔波。就在顾万来到龙门县之前的一个月，十九岁的外孙女意外地结了婚，嫁给一位大叔级人物，成为三个孩子的后妈：一个孩子二十二岁，一个九岁，还有一个七岁，他们又仅仅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彼此间没什么好感，常常恶语相向。更重要的是，顾万无法想象那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见到自己十九岁的后妈该是怎样的尴尬。而她并没邀请顾万或者顾禺参加婚礼。事后，通过萧镇地方电视台和萧镇矛网注2的八卦新闻，顾万有幸运目睹到那场堪称世纪华筵的盛大婚礼，观看到自己十九岁的外孙女披着洁白的婚纱从一辆白色加长的卡迪拉克走出来，明星一样微微绽开高傲的笑容，伴随着礼炮声声，和那位赫赫有名的太子集团董事手挽着手踏上红地毯。据说，那是萧镇仅次于阿木术、刘昌学两个相隔五百年的婚礼，其盛大规模可以排在第三位，只不过阿木术的婚礼仅仅属于五百年前一个缥缈的传说，所以也就只有刘昌学的婚礼可以与之相媲美，前去祝福的客人每人都得到一份不菲的红包，红包里的礼物和现金大于客人随出的礼金，每位客人走出举办婚庆的世贸假日酒店，手里不仅拿着大礼包，还拎着瓶新郎赠送的或真或假的拉菲。自然，酒席也是前所未有的高档，参加婚宴的客人们不仅品尝到了海参、燕窝和鱼翅，还吃到了河豚、鲟鱼籽，品尝到了XO和茅台。一连十几个月，X城地区人人都津津有味地议论这场盛大的婚礼，议论它的奢华，议论那位老牛啃嫩草的邓总，也议论它的传奇，有些人的口吻里夹杂着羡慕，有些人的神态里流露出嘲弄，不过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骨子里都凝固着一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刺，巴不得自己也是富甲一方的有钱人，能够在垂暮之年娶个如花似玉富有青春朝气的女子为妻，或者拥有娇美的容颜可以乘坐南瓜车穿着水晶鞋陡然步入另一阶层无忧的生活。
　　 “你的侄子，”小托夫看过顾无言的骨灰照，惊诧道：“可能成佛了。”听到这话，顾万心里一震，居然也认同了这个说法。仔细想想，顾无言从楼上一跃而下，未尝不是一个解脱。迅即，顾万又想到侄子另一个谈得来的网友，那个贵州男孩也是个才子，一次突发的车祸夺去他的生命，却不曾夺去那个追求他的女孩子的幸福。“她又出嫁了，嫁给了她老公的弟弟。”说着，不曾有过婚姻的顾无言咧嘴笑了。顾万知道侄子的笑并无恶意，只是觉得古怪。顾万为此查过资料，知道在一些少数民族那里还有着弟娶寡嫂的风俗，并由此猜测那个贵州人应该属于羌族。
　　 “爸，不要整天胡思乱想，也不用管我哥的骨灰了，那都是你管不了，也没办法管的事情，把它交给警察处理吧。任何事，只要尽心尽力了，就可以了，没必要想东想西。你记住我这话，要是真的有缘，丢掉的东西一定还会回到你手里的。赶紧回来吧，南方的气候并不适合你。”顾禺的声音通过密匝匝的无线电波穿透手机喇叭焦急地传递过来：“你要是不愿意住在萧镇，就搬到文昌镇，和我一起住，我们还能彼此照顾；要是你不愿意和我一起住，我就帮你租间房子。爸，在这个世上，就只有我们俩能够相互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