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来的小鸡
　　 这群小鸡仔来我们家的时候，一共有二十只，个小，全身黄毛，毛绒绒的一团团，混在一起，像颜色一致的毛线团，数起来很困难。对于这类麻烦事，奶奶的办法就是，左边一个箩筐，右边一个畚箕，一个一个从左拎到右，一遍数完，不出错。
　　 可是没过几天，小鸡的数量就急遽减少，两个被凶恶的母鸡啄死，五个在夜里让老鼠给咬了，三个莫名其妙失去踪迹，还有一个躲闪不及，丧身老母猪的蹄下。剩下的九个，我们小心谨慎呵护，圆柱形的鸡笼，原来摆在墙角，接着摆上凳子，最后用绳子系了挂在天花板的钩子上。
　　 鸡笼明显宽敞了。
　　 剩下的小鸡，大概有很多渴望，最现实的一个，赶紧长个，长壮，对抗从天而降的厄运，应对突如其来的异变。它们吱吱喳喳地商量着，相依相伴去角落里觅食，在喂食时又争先恐后地争抢，也许是害怕长得慢，而成为灾难的下一个目标。
　　 于是，有的脱颖而出，崭露头角。有的被挤在圈外，只能躲在别个鸡的尾巴后面，可怜地捡拣扒拉飞溅出来的谷粒。
　　 鸡笼已装不下它们日渐生长的躯体，一个竹编的大罩子，在夜里为它们提供庇护，锥顶圆形的开口，总被覆着一块青石板，既施加重力防止它们夜里干架掀翻笼子，也阻挡某些趁虚而入的攻击。可谁知道它们为什么干架，就像我不知道别的事一样，比如两棵木麻黄树怎么交谈，一只小老鼠怎么窥探灶台上的油瓶，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但第二天揭起笼子，从地上散布的鸡粪痕迹的整齐程度，结合昨晚耳朵捕捉到的动静，我们大致可以判断它们是否平安无事地相处了一夜。
　　 到分得清性别的时候，它们搬进楼梯底下的鸡舍里，通过一个小门进去，里面幽暗潮湿，原有的住户还剩一个垂垂老矣的母鸡，隔天下只蛋，再低沉地咕咕叫喊两声。对新来的居民，它并不仇视，可也不热络，在鸡舍固定的一角趴着，似乎希望尽快被人遗忘。一个雨声嘈杂的清晨，我被尿憋醒，而屋里的夜壶已满得将溢出浊黄的液体，我急匆匆地往外冲，拉开大门，猛地发现老母鸡窝在檐下，全身湿答答的，身体在轻轻颤抖，似想抖落身上的水。它抬头漠然看我一眼，摇晃脚步急颠颠地迈进堂屋，一如我急颠颠地出门撒尿，没有人知道它昨夜为何流落在外。
　　 是谁第一个被带到菜刀之下？反正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大概是人把手伸进鸡窝，随便一扒拉，看看个头还不错，是公的，便被逮来了。其它的鸡们一轰隆散了。它们拥有共同的名字——鸡——如同我们拥有共同的“人”的身份。它们相互之间，会怎么称呼呢？
　　 我叫唤，那只老鼠，第一株倒在镰下的水稻，弯角的那棵树，沤烂的一块土坯，最先脱皮的米，檐下的燕子，这不公平，我们都有各自的标记，比如我愿意唤作张一，它们也一定渴望拥有名字。我给它们起名，糠老鼠，胡木麻黄，或者燕子飞……但没有人跟我一起叫唤。
　　 在它们眼里，我这个张一，跟别的人一样，只是“人”，直立，两条细腿撑着身躯，几撮毛发遮不住躯体，只会可笑地发出没有韵律的叫声，还不如鸡踱着方步平稳，不如燕子背有双翼自由飞翔，不如木麻黄树屹立挺拔，不如水稻拥有旷野，不如喜鹊叫出悦耳的啼声。
　　 一个接一个不知名字的鸡相继被从鸡舍里提拎出来，割切炖煮后，送入人的肚里，常常嘈杂的鸡舍渐渐安静下来，留守的还有几只下蛋的鸡。原先的老母鸡逃脱了菜刀的寒光，却倒在了一场病中，毛发纠结、瘦弱脱水的躯体被扔在河边的木麻黄树下，几天后就不见了，可能是掉入水中被冲走，也很可能被野狗叨走了。
　　 又一群小鸡仔来到奶奶的箩筐里，颠着小脚挤挤挨挨，像一朵朵绒花开在那里。它们睁着小眼，眼里是洁净的光。它们只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鸡，或者，新来的小鸡。
　　
　　 （二）舞者
　　 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便在村庄里四处瞎逛，有许多东西，其实会引起人的兴趣。
　　 蝴蝶在花丛中流连忘返，轻盈蹁跹却悄无声息，黄的花、红的花、紫的花、白的花、蓝的花，点缀一个个五彩闪动的影子，看着这景象，村庄巨大的嘈杂或静默，被一把无形的巨手推向极远处。
　　 蜜蜂却一直嗡嗡哼个不停，在繁花绿叶间穿梭，姿态有些急促，让人也跟着着急起来。
　　 看到了蜻蜓，俯冲、翱翔、俏立枝头，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一点一点的，轻微的涟漪晃几下，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有两只蜻蜓抱成团，竟然在毫无凭依的空中，翻滚、旋转、起伏。我的心悬着，怕它们“噼啪”一声落地。
　　 它们是乡间的舞者，舞态优雅，花样百出，划过一条条美丽的轨迹，留下一幅幅好看的剪影。它们不请自来，没有向人提出要求，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或游戏。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人的世界，它们侵入了人的世界。可我总有错觉，它们与人在同一片空间，却分隔在不同时间，它们在田园牧歌里，人在庸碌忙乱毫无头绪中。
　　 我与它们之间，远隔着大段大段的时间。它们看我，也是相别云泥。
　　 我内心里以为，它们是为了给乡村平淡平常的日子带来点缀的，它们愿意用自己的动作给人提供乐趣。我那时总自以为是，并不知道，它们在忙活自己的事，哪有闲暇顾及你或他的视听觉。蝴蝶忙着授粉求偶，花是它的依托。蜜蜂辛勤采蜜，用不同的舞姿传递信息，里面有许多东西等着被读懂。而抱成团的蜻蜓，正在交配繁衍后代，那点水的动作，也并非无所事事毫无目的，是正在产卵。
　　 它们美丽地劳作着，不是简单地炫耀着。没有必要，也不去追求，就是在不经意中才让人印象深深。
　　 人也会不经意间留下一些什么的。母亲抬手撩起落向灶台的一缕乌发。石匠拂去脑门上即将滚下的汗珠。田里的老婶婆，慢慢地直起腰，右手握拳轻轻地捶打腰眼，左手搭起凉棚，看看远处的村庄。父亲收拾农具，从田里拔起泥足离开，身后是一片平整的田地。井沿边刚过门的小媳妇，不小心踩着青苔，眼看就要滑倒，勉强站住了，惊魂未定地轻拍胸口。
　　 只有我，傻愣愣地站着，显得轻松闲适，无事可干。
　　 我不是无事可干，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干。可那时我还年轻，我的意识里充满着这样那样的想法，后来，我把它们一一总结出来。我年轻啊，还有大把的时间，把事情留着，可以慢慢干，一天干一点，或者几天干一点，总会把事情干完的，用不着太着急。
　　 我真的不用太着急，我可以磨磨蹭蹭，慢吞吞地往前走，也许有性子急的，有好心的，有超过我的，他们走到了前面，帮我把事情做完，或者做掉一些大事，留下一些小的、不用多花力气做的，我可以轻松应付。
　　 还有些时候，我有深深的无力感，摆在我面前的事情大如山，而我只是山脚下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我要何年何月把这庞然大物啃掉、搬走，我没有心思和毅力，只能消极怠工，找种种理由逃避。
　　 在我慢吞吞地、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的时候，一些事情就被我错过了，掉在我的身后，零零碎碎的，它们可能会追赶我，也可能不会，我没有兴趣回头。
　　 另外有些时候，我厌烦了，也可能突然兴致来了，三下五减二地解决掉一些事情，不料，事情牵着事情，接连冒出来，我当然要溜之大吉，不想被纠缠住。
　　 就这样，我把许多事情撂下不干，心里也怀着忐忑，怕事情找我算帐，如果过些时日，事情自己销声匿迹了，或者没引起什么不良反应，也就心安理得了。偶尔也会出些小问题，慌不迭地处理一下，时间就悄悄地溜走了。
　　 就这样，我一天一天无所事事地闲逛，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事情会不会越积越多越来越杂，直到像毫无头绪的麻线卷成无法厘清的巨大的团，在我要去的前方，盘卷、聚积、蜕变、蓄势，伺机待出。
　　 也就这样，我看蝴蝶翻飞，看蜜蜂穿梭，看蜻蜓翱翔，说，真美啊，你们是真正的舞者，舞态优雅，花样百出。我还说，我要写一篇文章来赞美你们。
　　 我摩拳擦掌，铺纸握笔，整装待发，突然想起，会不会早就有人替我把这件事干完了。这件事挺要紧，我连忙行动，一查，果然有。于是，我放弃了。
　　
　　 （三）潜行如鼠
　　 风声近了，又远了，脚步声响起又淡去，梁上的老鼠蹭动，“吱吱”叫个不停。它们在商量着什么。我被搅弄得无法睡着，狠狠一拍床板，换来片刻安静。没过多久，它们又开始嘈杂烦人，在夜深人静时，声音被极度放大。我摸起一把扫帚，对着房顶使劲地捅了几下。老鼠没了动静，奶奶抱怨的声音却自隔壁响起：“吵什么，晚了，快睡吧。”
　　 我不再动弹，随它去吧。闭上眼，耳朵却听得更真切，仿佛能听到极远的犬吠，我以为，村头的瞎子阿松正因为看不见，所以把注意力全放在听上面，大老远地就知道我要经过，早早地伸出枯枝般的手准备拦住我。专注于一件事，总是有效果的，我几乎能听到老鼠们在讨论怎么报复我。
　　 果然，第二天我捧书坐在向阳地，读那些烦人的东西，不安份的视线，瞄到右边大脚趾的异样，却是老鼠的咬痕，原本光滑的表皮凹下去几个参差的小坑，还有一个小小的血点。我研究这个难看的痕迹，它应该是一只小老鼠留下的，左一道右一撇的，很不整齐，大概这只小老鼠气愤我昨晚扰了它们，却没什么经验，啃一下就缩下脑袋，观察我的动静，随时准备撤退。这一定是鼠妈妈教的，要谨慎小心，早想退路。而如果是老的鼠，就要镇定许多，它可以做到从容不迫，优雅地啃一口，扬起前爪捋捋长须擦擦嘴，再接着刚才的地方啃一口，直到挖出齐整的洞。年轻时候我也这样，毛毛躁躁，许多事都干得有头没尾，东拉西扯，只有经历一些事，跟人学会一招半式，才能渐渐勉强把每件事干出模样。
　　 一大早我就这样胡思乱想不干正事，明显有悖常理，就如老鼠夜里不赶紧趁人不备攒点粮食，却来跟我捣乱一样。老鼠总是昼伏夜出，人也应该在日里干活夜来反思，否则总会出错。在青天白昼，人能轻易发现老鼠的踪迹，并想出种种方法对付，比如邻居骆金，往一面墙边斜靠了一块木板，用根木棍顶着，好象很随意地跟人聊天，却眼起手落，轻松地夹住想溜过去的老鼠。
　　 我猜测这只老鼠被捕的缘由，目空一切，莽撞，饿昏头了，违反规则被惩处，粗心大意，正想着心事忘记身边环境，或者就是无意中路过，落入圈套。但不管哪种理由，我都无法验证。
　　 我的全部学识，只是浮于表面，看不到背后的秘密，就像树要落叶，草色青了又黄，风会刮起尘土，麻雀聚散，我并不能够有更深入的理解，不会知道落网的老鼠之前干了些什么。村庄有一个阔大而深邃的秘密，老鼠无疑比人懂得更多，它们有许多隐秘的通道，深入村庄的内心，知道哪里土质疏松，哪里石籽遍布。
　　 如同老鼠比人更早来到这个世界，它一样比人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
　　 当村庄被巨大的夜色包围，它们四下出动，在鼾声四起的人群之外，干着我们所不知道的事。而且，它们看得到我难看的睡姿，听见小夫妻的情事，洞察一个心怀叵测的家伙正在构思的勾当。如果愿意，它们可以用秘密来要挟，迫人就范。
　　 我们不知道它们在哪打洞筑穴，它们却清楚我们的房子坐落、走向和结构，甚至一些被人遗忘的角落，也在它们的掌握之中。新的人家掘地筑基垒墙盖瓦，将要建成新的房子，它们早就奔走相告，麻利的家伙已经抢占先机，物色好了住处，也许人搬进去时，它们早已先行一步，瞪着戏谑和嘲弄的眼神，并狂妄地发几声笑。
　　 当然，我没能听懂老鼠的笑或哭，在我耳里，所有老鼠发出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吱吱尖叫。它们也不愿意被人听懂，它们活在人周围，却明显跟人格格不入。
　　 对付这些贼精贼精的家伙，人想出各种办法，骆金的成功仅有几次，后来便不灵验了。捕鼠夹、毒鼠药、逮鼠笼、高压电，还有养猫，的确能捕获许多的老鼠，可是那会是全部吗？在潜行隐匿的角落，到底有一个多么庞大的群体，我们并不很清楚。我怀疑，在经历最初的失败，并以牺牲小部分为代价之后，它们获得洞察危机的经验，并口舌相传，找出应对的办法。我无端地想像着，在每一次获得新的经验时，一场波及整个地下的旋风便会刮过，传达给每一只鼠。
　　 也许，落入人预设圈套的，只是一些探路者，或者，数个不安份的，不学无术不识好歹的，自作主张听不得劝的，性格狂妄目中无人的，鼠运不顺的。
　　 它们有时真的忘记，在身边，还是有人存在的。这个世界，并不仅仅由它们说了算。
　　 但有时候，我挺愿意学习老鼠潜行，隐秘又嚣张，谨慎又大胆。我想起有过的几次与鼠对视，那眼神，似乎透着精明、挑衅、鄙夷、畏缩、胆怯，又似乎不全是。我想我是看不透的。
　　
　　 （四）蜘蛛
　　 我把铁线弯成圆圈，绑在竹竿的末端，在房屋的旮旯里挥挥，便粘满了蛛丝，用来粘蝉。捏着网来的蝉，我用手指戏弄，让它长嘶不已。一只丑陋的蜘蛛，匆匆出现，不停地修补被我破坏的网。
　　 这只蜘蛛会怎么想，它会抱怨，咒骂，还是愤恨，紧张，我无法得知，看它忙个不停，我以为它不会想太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网修好，不然就没得吃了。人一忙起来，也会忘记许多事，忘掉悲伤、愤怒、委屈、猜忌、失落，事情一结束，所有的心思又将如倦鸟回巢，扑簌簌的一群又一群。我唯一的希望是，有些东西忘记回来的路，丢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