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完整的蛛网，便有残缺的、支离破碎的网。它们只证明蜘蛛曾经的存在，并无法告诉你现在它的去向。有些大概是被蜘蛛抛弃的。有些被狂风暴雨摧毁了，蜘蛛无力修补。也有可能，这张网的主人已经死去。如果这张网原先选的地方不对，落网的食物太少，蜘蛛劳而无获，只能舍弃。当然，如果是它的天敌出没的场所，蜘蛛也只能弃之而逃了。我看到一座座的房子，人去楼空，日见衰败，跟遗弃的破蛛网相似，显得荒凉和颓废。
　　 破败的空屋最适合蜘蛛结网，更何况乏人看顾的边边角角。这些细足长腿又大腹便便的家伙，用蛛网扩张领域。房梁上垂下一根亮晶晶的细丝，悬着一只蜘蛛，我以为它就要掉下来摔死了，可是它晃晃悠悠地挂在那里，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一张新织的网就张在那里，如初生的婴儿，纯洁、晶莹、亮丽，裸露事物的本真。
　　 有时我以为蜘蛛这家伙很懒惰，把网一支，便常常一动不动地趴伏着，或者无缘无故地不见了，仿佛织完网就大功告成。这些家伙，离开了网，又会在哪里？它们总在人的视线里外出入，影踪隐秘。一次，一只僵死的蜘蛛掩藏在桶里的饭中，我们丝毫不知道，它是怎么混进了饭粒中。
　　 从吐出第一根丝开始，到编织好一张网，这个过程，蜘蛛一直忙碌。到底是亘古的传承，血液里带着的密码，还是父母长辈的教诲，让每一只蜘蛛拥有捕食的本领？会不会像我们一样，背着书包上学校，学习各种知识。我知道，我们在书本里学的东西，只是拥有知识的一种途径，并非全部。生存的本领，来自于方方面面。
　　 我想，蜘蛛也是，生存，游荡，嬉戏，对抗天敌和环境，接受破坏和消亡，总会有种种的渠道，来获得培养和锻炼，学会怎么当一个合格的蜘蛛。
　　 光鲜、整洁的蛛网，因为粘上虫蝇，因为屡遭破坏，模样渐渐衰败，这是一个让人心伤的过程，还有结果。如果是一团团、一堆堆的破网，互相牵连、勾搭，会让人陡生悲切。有一年，在台风肆虐过的稻田里，我看到趴在水里的水稻，还看到水稻躯干上盘缠的破蛛网，大家沮丧极了。而大家只有默默地扶起浸满水的水稻，眼里噙着将落未落的泪水。我们没空理会这些烦人的蛛网。而平常，碰见蛛网，我们会习惯地拿起扫帚或拂尘把它们清除掉。尤其是年终岁暮，大家会一起动手，努力清扫旮旯里的蛛网。我以为，大家都不愿意带着破落和衰败的感觉，走进新的一年。可有谁知道，面对失去的网，蜘蛛是不是聚在一起，正讨论着今后的生计。
　　 也许它们总会碰见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一松懈，它们会趁虚而入，迅速占据领地，我在村头的庙里，看到供着菩萨的龛里居然遍布蛛网，甚至，那菩萨的鼻尖上也挂着一串难看的破棉絮般的蛛网，不禁拍手大笑起来。而虔诚的人念叨着“罪过、罪过”，忙不迭地拿起拂尘清除干净。蜘蛛便只能另辟新的场所去了。
　　 看到好好的网被破坏，修补不及，颓废如我，只会脸上浮出苦笑，叹息，我的境况就是这样，忙忙碌碌却一事无成，何必瞎折腾。算了，算了。
　　 而聪明如你，看到这一幕，颇受启发，感叹，遇到问题不能一味苦干，绕过去，也许便海阔天空，也许便有另一番天地。
　　 也会有坚韧的人，读到了坚忍不拔的意志，再大的困难，我只当它是一种磨炼。
　　 这实在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如同晚霞满天的黄昏，滂沱大雨的黄昏，还是红叶飘零的黄昏，寒风犀利的黄昏，给人的感觉总会有不同。可这又是一件无比深刻的事，就象我们遇上衣服虽旧却整洁，穿着光鲜举止却猥琐，一座房子的整洁，多多少少也反映主人的勤劳程序，一块平整与否的田地，会告诉你，干活的家伙有没有偷懒。
　　 所以，蜘蛛大概是有思想的，它摆出一张轻飘飘的网，漏洞百出，弱不禁风，又常常放任不管，却坚决地进入我们的生活中。
　　
　　 （五）我所讨厌的
　　 我在房子里生活，我的生活被许多动物瓜分。我知道它们在，可是我毫无办法。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抵达我这具身体，潜行的、飞翔的、跳跃的、盘旋的、楔入的、纠缠的，让人烦不胜烦。而最令我讨厌的是虱子、跳蚤、蚊子和苍蝇。它们不提供美感，不创造价值，我也不会从它们身上发现值得原谅的地方，或者可以多些关注的亮点。
　　 就像生活里层出不穷的麻烦和讨厌的杂事，不会由于人的讨厌而自己减少或绕路，人必须想方设法把它们干掉、解决掉。我所讨厌的动物，以自己的方式，纠缠着人。虱子藏匿在毛发里，咬你啃你，你知道痒，可你抓不到它，非得用细齿篾梳一遍一遍地刮，扫荡下来几个灰白的小东西，用指甲掐死。跳蚤比我更了解我的身体，它躲在衣服里爬行到身体的各个角落，时不时地咬上一口。在冬日向阳的墙根，我常看到老太婆一层一层地掀开衣裳，摸索着，似乎逮到什么，拇指和食指捻一捻，两个拇指甲相对一掐，一团暗红盛开，原来又消灭了一只跳蚤。蚊子和苍蝇则蛮横和直接了，嗡嗡嗡，嗡嗡嗡，盘旋、俯冲、攻击，令人防不胜防。除了我们的双手，有时我们得借助外物，来对抗它们的袭扰。
　　 每一种动物都有本能，来对付这应接不暇的烦扰，猪往墙壁蹭蹭身体或者把全身缩进水洼里，牛摇起修长的尾巴驱赶，鸡鸭抖抖身上的羽毛，人有时自叹弗如，我们的双手，在许多时候不比它们灵活。但人有一点它们不可比，人会创造工具，来应付麻烦。
　　 这些讨厌的东西，生命的主题，仿佛只浓缩成一件事，吃，吃，吃，寻找一切机会，寻觅食物，哪怕身处险境也夷然不惧，哪怕会惹来多少白眼和报复。当生命里只剩下一件事，这件事便值得所有生物去追求，去拼命，这件事的意义被无限地放大了。那个年代，饥饿成了头等大事，围绕它，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活得就像虱子、跳蚤、蚊子和苍蝇。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更重要的事情永远摆在前面，瞪着眼睛，张着大口，等着人去接近，消灭它或者被它消灭。当我忙着事情的时候，这些讨厌的小虫也在忙着自己的事。我没空理会，我怕分心理会它们，会影响我做事的效率和结果，所以，在被啃咬得难受或袭扰得厌烦时，我只能学牛摆尾一样挥挥手臂，学猪们拿背在墙壁上蹭蹭，或者，抓抓头皮，在腾不出手来的情况下，无奈地耸耸肩扭扭腰，希望这样可以让它们转移地点。心里狠狠地想了一下：等我把这件事干完，我再来收拾你们。可是，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个麻烦，等着我，我仍然没有时间，腾不出手来对付它们。
　　 我又累又饿，不知不觉睡着了。于是，什么事情都忘了。这些讨厌的虫子奔走相告，呼朋引类，把发现我的消息传播到各个方向。而我在睡梦中浑然不觉，顶多因为它们的侵扰，睡得不太踏实。后来我醒了，脑袋发沉，全身上下又痛又痒，布满许多又红又痒的小疙瘩，证明在我睡着的那段时间，它们来过了。我想着，这样也不错，至少我睡着了，什么烦恼、什么叮咬，全都可以不在我的感知中。顶多，因为有它们的存在，会影响我入睡的过程，或者，影响我睡眠的质量。忘记一件事或者一群事，睡，是不错的解决办法。
　　 但是，我感到后怕，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我的身体上，活跃着多少不安分的东西，这些表面上的东西，还有证据可查。那在我的身体里，又会有哪些不安分的东西在呼啸而过，在恣意妄为，我的身体成为它们的乐土，我辛辛苦苦积攒的血肉变成它们的食物，而这一切，我竟然无从获知，不能掌控。如同我用锄头锄草，用铁锹掘地，我把眼前的一大片土地当成自己的地方，我从来不曾考虑，大地是否厌烦和愤怒。
　　 有一天，土地再也无法提供我所需要的东西，我会满怀不舍地离开这里。
　　 如同我使尽各种办法，阻挡虱子、跳蚤、蚊子和苍蝇，它们再也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一点食物，它们会转移目标，寻找别的身体去生活。有时，留下一两个暗探，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回头再来。因为，它们熟悉了我的味道，摸透了我的身体结构，再次回归，不用太花费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