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牛郎织女的电影播放之后，每年七月初七鹊桥相会的故事就无人不知。我想说的是，那鹊桥是由鹊鸟变化成虹桥跨过天河，牛郎织女才能在上面相会，说明彩虹能够渡人。尽管现代人知道那是神话，但那是几千年前的事，又有谁能证明那个故事没有发生过呢？况且神话也有变成现实的，因此有人相信彩虹就是通往天上的桥梁。如果上天想渡你成仙的话，人就能从那里上天。只是彩虹都离人太远，没法随意证实，也就只能让人浮想联翩。
　　 在江南的夏季，彩虹的出现是司空见惯的。那形状就是一个半圆形，横跨东西或东南两边，两脚的距离应该不低于上百上千公里。我一辈子不知见过多少彩虹，却从未幸运地到过彩虹脚下，心下总有些遗憾。但在四十年前的七十年代，我的一个不到十岁的堂弟却说到过彩虹的脚下，还跟我说那彩虹有台阶，那台阶会不断往上升。我当时绝不相信小孩子说的话，有台阶怎么可能，那不是开玩笑吗？但他多次跟我说，指出彩虹具体落在什么地方，并说那彩虹只有半个，就是一头在地上，一头伸入云端。
　　 他在努力让我相信的同时，眼睛放着光彩。
　　 他说的那个地方我知道，但半个形状的彩虹我也没见过，我自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没过多久，他人就彻底失踪了，至今杳无音讯。
　　 对世界来说，他渺小的就像一只虫子，消失得也像一只会吱吱发声的细小虫子。
　　 直到有一年，在雨过天晴之后的傍晚，我站在小山丘之上，也看见了半个彩虹。尽管离我还很远，但却可以看见彩虹一脚落在一座半山腰上，一头伸进了成堆的白云之中，真像是天桥啊！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上，但那白云很宽很厚，怎么也看不透。我天真地想，那云彩之上会不会真有神仙住的琼楼玉宇呢？但从此之后，只要看见彩虹，我就会想起他。
　　
　　 二
　　 我在乡村长大，二十多岁才顶替父亲进县城工作生活。父母和妻子先后去世，我如今已退休在家差不多三年。只有个女儿也嫁在外地，因此我一直寡居。
　　 近来感觉睡眠越来越少，经常半夜三更会自然醒来，之后总会胡思乱想。因此醒来之后很难再睡着，只能闭眼躺着。可越睡耳朵越灵敏，床底下的一只虫子一直叫个不停，翻身的响动才让它止声。可墙上的挂钟却一直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我只得起身在床上半躺着。如今已是深秋，月亮从窗口照进黑暗的房间，明亮得有点刺眼。天气也已经变冷，时不时还刮起一阵风，吹得空中的电线嗡嗡作响。我一直不习惯这样的声音，可它总是强行钻入耳朵。
　　 也许是因为孤寂的缘故，这会让我想起消失了的堂弟。说是消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找不到他消失的具体原因。发动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寻找了一个多月，却没有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至今也不知人在何处，不知死活。尽管不知他消失的原因，但我认为他的消失我负有很大责任。我一直非常自责，很多年来让我心里始终像堵了一块石头，很难受。
　　 如果他不消失，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五十来岁的半老头了。然而它是孩子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我对他的情感也定格在那个时候一直无法改变。如果我在街上远远看见一个流浪儿，我会急急忙忙地跑上前去，看看他的样子像不像我丢失的小弟；有一次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被车撞倒，我很心急地扒开人群，看到人的外貌之后才忽然醒悟，我小弟不可能还是小孩，心里却有莫名的惆怅。
　　 女儿怕我孤独，多次叫我跟她一起生活，我一直不愿去。一来在南方父母没有投靠女儿的习俗，姑爷毕竟只是半个儿呀；二来我身体还没什么大毛病，还不需要照顾。不过我去她家生活过几个月，过得也不是很舒坦。
　　 女儿和女婿都在市里工作，生有一男孩，今年刚读小学。这孩子物质生活充裕，各种玩具成堆，有些玩具的价钱要抵我半个月的工资，但几乎都被他破坏成了垃圾。也许生活条件太好的缘故，他很小时候就任性好动，且被他爷爷奶奶惯成了小皇帝。以前经常被他模仿影视里的武打明星动作，把俩老当成施展拳脚的对象。可老头老太总是乐呵呵的，对这种“逆天”的行为不气反乐。我本想教训教训他，可他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只能跟着笑笑摇头。好在教育的义务还轮不着我出头，我也就不必过分操心。不过跟女儿说过要注意孩子的教育成长问题，女儿有时就会拿小棍子狠抽他一顿，那小棍子也只是筷子之类，打起来也不会太疼，因此老实不了多长时间又依然如故。其实这样的小孩随处可见，我有时看着他顽皮放肆的样子，想想自己那个年代的孩子，两者在各方面都有天壤之别。
　　
　　 三
　　 左思右想，决定离开县城，落叶归根，回到我的出生地农村。
　　 我老家离县城四十公里，是南方典型的丘陵地带，山清水秀，群山延绵。这里山上的树木以松树为主，但森林深处也长有许多杂树，其间生长着各种野生果树，如杨梅、柿子、荔枝，甚至还有猕猴桃。因此小时候我会在杨梅成熟的时候，背上竹楼上山采集野果。这时我的背后一定会紧跟一个儿童，这个就是那个莫名消失了的堂弟。农村小孩不读书之前没有大名，只有乳名。因为他的眼睛长得特大，因此给他取名大眼仔。他是我叔叔家六个孩子中的第四个，有六岁多，比我小了近十岁。他学会走路之后就经常跟在我后面，因此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每当我要带他上山的头晚上，他一直就显得很兴奋。当天刚蒙蒙亮，我还没起床，他就背着一个小布袋来到我窗前叫我了。我答应之后他就在门外等着，但并不闲着，而是自顾自做单腿跳转圈玩儿。一直等我背上竹篓上路，才快速滴滴哒哒地小跑着跟在后面。
　　 有野果多的地方，一般要没有遭到人为破坏的深山老林里才有，因此都要走两三个小时的路程才能到达。一路上大多都是上坡的小路，且灌木丛生。我是分开树丛往前挤，而他个子矮小就往树丛底下钻行，因此他基本能小跑跟上我。只是小鼻尖冒出一颗颗细密的汗珠，并不喊累。我看他兴奋的样子，真想不明白这么瘦小的身子哪来那么多精力，在平时也只见他蹦蹦跳跳，很少见他安静过。
　　 其实他的性别是男孩，但样子却更像女孩。这不单是因为他的个子长得很瘦小，还因为长了个小鼻子小嘴巴，而眼睛却是大大的，皮肤细白得超过了一些同龄小女孩。就是头有点偏大，眼睛稍显突鼓，明显是营养不良闹的。只是那两只眼睛总是圆溜圆溜地，透出乡村孩子的一股野性。也许是因为长得讨人喜欢的缘故，他经常成为大人们挑逗捉弄的对象。遇到无聊一点的，被弄得眼泪汪汪是常事。好在他多数时候只跟同龄的孩子玩，尤其是跟同龄的小女孩们也会玩相同的游戏。
　　 山路难行且无聊，不免也拿他开心。问他有没有喜欢哪个女孩子，他也知道害羞，轻声说没有喜欢谁。于是我又换了一种问法，那么多女孩子你更喜欢谁？这回他上当了，眼睛忽闪忽闪地，说喜欢他家对面邻居家的女孩。我哈哈大笑，问他为什么喜欢？他忸怩作态了半天，之后说，不知道。其实他应该有了男女意识，有一次我远远看见一个小女孩，手里拿了一小包东西，也不说话，一把塞进他怀里，之后扭头就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用荷叶包的一些野草莓。只见他也呆住了几秒钟，当时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应该同样会感到温暖和甜蜜吧？只是对异性的感觉他又怎么会说得清呢？后来我拿这个跟他开了几次玩笑，目的只是取笑，想看他难为情的样子。
　　 当太阳已经老高时，我们终于到达一片杨梅成熟的山坳。他立马指着树上成熟的杨梅欢呼大叫起来，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放着兴奋的光彩。也难怪，那一串串长满树枝的杨梅，颗粒大如李子，有青色、黑色，更有白色和红色，在太阳照射下，白的如玉珠，红的似玛瑙，实在是诱人。这些杨梅树一棵棵或一片片，几乎遍布整个山坳，人就像进入了花果山。
　　 我嘱咐他爬树有关安全后，就迫不及待地分别爬到了树上。先摘大个成熟的往嘴里塞，以安慰淌满口水的牙舌。透过树梢，看着蓝天白云，看那葱郁连绵的森林，其间点缀着各种彩色野花和树叶，阳光就像照在一张广阔的彩色毛毯上；耳边不时传来鸟儿清脆婉转的歌声，还有那山涧清泉的流水声相伴，人就像置身于仙境啊！这样的美景能让人忘记一切忧愁和烦恼。
　　 杨梅看上去尽管很诱人，但吃起来主要还是酸味，酸的让人眉头紧皱。只是早上就没有吃饭，空荡荡的肚子也需要东西来填充。然而这种东西并不好充饥，毕竟不是主粮。因此我们必须要在较短时间内完成採摘，不单是因为饥饿，还因为家里还有其它事情需要完成，否则就要挨骂。在农村，不管男孩女孩、年龄大小，必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正当”劳动，否则会视为废物。所谓正当，就是家里必需，父母认可的事情。
　　 上山摘杨梅就不是家里必须的，因为杨梅对农村人来说实在太贱，没法当粮食吃。因此行动是自作主张的，不能耽搁正事。我一边采摘一边催促小弟加快动作，没多久小弟就来到我身边。原来他人小包小，很快就装满了小布袋。而我的竹篓却只装了三分之一，这倒不是因为竹篓太大，而是因为我有点恐高症，采摘的效率低下。看看太阳越来越高，饥饿感也一阵阵袭来，可就这样回家又不甘心，跟小弟说了我的为难。没想到他一把解下袋子，把鼓囊囊的满袋各色杨梅倒进了我的竹篓。他说先帮我摘，这样就快了。我看他倒进的杨梅，几乎个个都是大个精品，又看看他塞满杨梅和被染成紫红色的小嘴，问他饿不饿？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把满嘴杨梅吞了下去。我吃杨梅只是吃果肉，而他是连肉带骨整个吞下去，我一下子就明白他为何点头又摇头了。我也来不及感动，赶忙找一些比较低矮的树采集。
　　 不一会功夫也有了大半篓，而小弟还爬在一棵大树上，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过去叫他下来。他一边答应一边往下爬，可没想到一棵树枝挂住了他的衣服，他用力过猛结果把衣服拉破了一条大口子。他的神情立时紧张起来，脸色也变了。我过去查看，发现只是划破了一点皮。而衣服的撕裂是从一块补丁处裂开的，他这件外衣已经补了多块补丁，领子有些偏大，应该是他哥哥穿过改小的。撕裂的口子不成规则，要补好很费功夫；而衣服太旧不要紧，但补丁过多就不行，太多就像叫花子，大家虽然都穷，父母还是要顾点面子，看来这件衣服彻底毁了。
　　
　　 四
　　 回到家时已经日上三竿，大部分人都已经出工。我母亲也已经出去了，留下一小碗米饭和红薯干炖在锅里。饥肠辘辘之下也顾不得洗手，抬起就大口狼咽，但被杨梅酸得过敏的牙齿立时被饭搁住了。这时忽然从隔壁传来小弟尖声的哭叫和噼噼啪啪的打骂声，我知道这是我婶子又在发疯了。
　　 我叔在外乡中学教书，可以说是个端铁饭碗的小知识分子，在别人和他自己眼里，地位要比农民高了一筹。而婶子却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粗手粗脚，且脾气暴躁，大声大气，我叔一点也不喜欢她。因此两人经常打闹，还闹过几次离婚，但都因为孩子太多又都还小的原因没离成。其实我叔也不敢离，离了小孩他就没法带，只要不离婚他可以什么都不管，六个孩子的吃喝拉撒都由我婶子一人承担。
　　 打骂声和哭喊声不断，从婶子的暴怒声中她一边骂小弟还一边骂我，意思是说我把小弟带出去不做正事，耽误了她出工还害小弟衣服破了一大块，因此我也不敢过去看个究竟。
　　 没人的村庄很沉静，这时我只听得见小弟的哭声和自己的心跳，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我草草吃好饭，小弟的哭声也停了。我也得拿上工具出门干活，否则也要挨母亲的骂。我很忐忑地经过小弟的门前，婶子已经出去了。小弟正坐在饭桌前，桌上摆了一小碗稀饭和黑糕（红薯过滤淀粉后剩下的副产品），也没有菜。他的小手背上有几条紫红色的血印，那是婶子用棍子抽的。他才开始吃饭，眼泪汪汪的，一大颗泪珠还停留在腮帮上，而他一岁多的小妹坐在固定的竹椅里，看着哥哥吃饭。
　　 太阳光有些刺眼毒辣，整个村子没有人声，只有那树上的知了在单调地鸣叫。
　　 我只看了一眼就歉疚地离开，什么话也没说。我能说什么呢？那年头农村妇女养孩子就是这样，就是还抱在怀里吃奶的孩子，如果尿布湿得过于频繁，而给他把尿又不尿时，就会给他两巴掌；如果他长时间啼哭不停，又找不到哭的理由，又会给他两巴掌，这样哭累了他就安静了。因此小孩挨打挨骂是很平常的，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好在他第二天就忘记了，照样活蹦活跳。他的这种“健忘”不知让他吃了多少苦头，他母亲也说他是打不死的贱仔。
　　 要说人的不同性格就是天生的，就跟小猫小狗一样。一窝小猫狗，它就有的安静有的好动，有的胆大有的羞涩，这种天生的性格一直会延续到长大甚至老死，这种差异无人能改变。
　　 小弟不单好动且贪玩，两三岁时就会独自跑到附近小溪里“搭桥”。就是用泥巴把溪水两边拦住，中间留一小口，两边再搭上树枝，一座桥就完成。然而有时溪水过大，缺口就会被冲刷无法合拢。于是缺口不断被冲开，他就不断的用稀泥合围。后来他总算找到了办法，缺口两边找来两块石头放上，桥总算搭成。这时他会蹲在那里不动，看着那个水从桥下流淌，一任口水从嘴角一直淌到了胸前。而脸上已被黑泥染成了花脸，身上也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满身还充满了泥沼的臭味。回到家时，又会被我婶子一顿狠抽，同时传来他高声的哭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