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住的车站旅馆是一座非常古老的房子，坐落在峨眉山下。老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待人非常客气。
　　 小小的旅馆住满了无数的游客，云南的，四川的，西安的，甚至上海的。
　　 他们选择某一种方式或某一种渠道来到这个地方，火车或者飞机，只是来了又走了，从不久留。
　　 这家旅馆就象一个驿站，永远不是行人的终点。
　　 而他却在这里停留了半月之久。半月前这里还是秋季，半月后就是冬季了。
　　 每天他都坐在旅馆大门内的长椅上，点上一支烟，冷漠地看着从大门穿行走过的人。
　　 笑声掩盖了季节交替的索然。
　　 街道上是飘零的落叶，这个古老的小镇，两旁总是栽种着许多阔大的落叶林树，风一来，那些树叶就飘然落下，有时盖在行人的脸上，却是一种季节寂寞的味道。
　　 街道上总是有不住的行人，小小的镇，却比大城市还热闹。
　　 路旁是无数卖小吃的商贩，一张棚拉下去，有如工厂里的流水线，没有吆喝声，却满是寂寥的旅客的笑声。
　　 峨眉山就在小镇的背后，小镇上的房子并不高，全都是一些人工古老的阁楼，所以走在镇上依然能清楚地看见峨眉山的巍峨与挺拔。
　　 小镇上有两条路通往峨眉山上，一条是长而陡的石阶，一条是宽阔而蜿蜒的水泥公路。
　　 大多数游客都选择从水泥公路坐车而上，然后再坐车下来。
　　 他们的目的或许就是征服这座山，偶尔会拿着相机对着一些很俗的景色拍摄几张，然后就匆匆离开这个地方。
　　 或许在他们的印象中，峨眉山就是一座很高的山，坐车都需要几个小时。看到从山脚爬上而劳累的游客，他们的心里或许还会会有那么一点庆幸。
　　 因为他们没有选错路。
　　 如那样的游客很多很多，他们匆匆地来，匆匆地走，留下的就是脚步声。
　　 这个小镇在时间的荒芜中逐渐变成一个码头，走过很多的人，但却无人能记住。
　　 他每天都在寻找，找一个能陪他一起登上峨眉山的人。
　　 而他们都不是。
　　 旅馆外的墙壁上是他贴满了的无数的广告，征求同往峨眉山的游客。
　　 但很久都没有回音，偶尔有几个游客会侧头看看，但一眼后就带着冷漠的笑容离开。
　　 半月来，那些墙壁上的纸也慢慢地开始脱落。
　　 他喜欢在镇上的一个小店吃饭，镇上的店子通常是那种搭蓬的，把这个小镇衬托得非常古老。
　　 他每次都会很随便要一瓶酒和几样小菜，然后就会选一个空落的位子独自抽着烟。
　　 他抽烟的姿势很怪，通常是把手指紧撰着烟头，然后放到嘴里深深地吸上一口，一支烟顿时就会去掉大半，然后才把烟头扔到地上，一脚摁息。
　　 很久后，烟圈才会慢慢地跑出，然后蒙蒙的烟子就如同薄雾般轻轻地绕上他的脸，把他的脸庞凸显得非常苍老。
　　 沧桑的脸庞就如他那沧桑的手，发黄却又那样僵硬。
　　 他的年龄并不大，三十还不到，一双眼睛却深邃得让人看不见底。
　　 酒是寂寞的产物，从酿出来到长时间的尘封，然后就形成了寂寞的个性。
　　 喝酒的人却往往都是一些不甘寂寞的人，因为害怕寂寞，所以喝下寂寞的东西。
　　 酒的味道是越长就越浓，而寂寞是越长越发寒冷。
　　 但酒却并不冷。
　　 所以其实，酒是属于寂寞，但寂寞却不是因它而生。
　　 他冷的时候往往都会喝上一口酒。
　　 他喝酒就如他抽烟，只是那么一小口，但却已经足够。
　　 他遇见她是在一个很寒冷的下午，因为冷，所以他去喝酒了。
　　 她从那个店子经过，因为匆忙，所以撞在了他的身上。
　　 他杯中的酒刹时泼满他一身。
　　 她顿时惊慌得不知所措，连连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就急忙蹲下，从包里匆忙地拿出纸巾不停地在他身上胡乱擦拭。
　　 对不起，我真的赶时间，你还是自己擦吧！
　　 她看一下表然后就放下几张纸慌忙地跑开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一阵无奈的苦笑。
　　 回过头来时，却发现了她的手机还放在桌子上。
　　 喂，你好！我的手机可以还给我吗？几天后她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可以，当然可以！这又不是我的东西。他随便地回答。
　　 阁楼是酒家，他第一次见到。
　　 里面全是古朴的装束，地板，墙壁，包括服务员。
　　 他陡然好象回到了古代，儿时的梦里。
　　 他爱做一个梦，梦里全是古老的人，但却没有他自己的影子。
　　 他每次从梦中惊醒后都会想自己是不是没有前生，所以今世不会做人。
　　 他来峨眉山不是为了这里的景色，他是想长住在这里，伴着青灯古油。
　　 她在这个阁楼里以一顿饭答谢他，他没有拒绝。
　　 二
　　 你独自走，我长留在身后，一首歌把一切唱成往事，在季节的风里，心中的伤痛是否如树叶飘落？
　　 莫，来啊！莫，我们一起去追寻春天的脚步。
　　 山村，山村的河流总是如小溪，静静地听，总有叮咚的响声。
　　 她空着脚沿着沙滩不停地奔跑，群摆在风里轻盈地飘荡，额角湿漉的几缕长发顿时捆成一团，柔柔得打在她的脸上。
　　 温和的阳光慢慢从河流对岸的山边升起，驱散薄雾，红红地照在水面上，金灿灿，水面顿时像铺洒了无数的金子。
　　 她顿时欢呼得犹如水中的鸭子，弯下腰去，在水中努力地捞，水光点点，从她纤细的手指间轻轻滑落，一滴一滴响彻河面。
　　 她笑着转过头来，朝着沙滩上坐着的他呼喊，莫，来呀！莫。
　　 他只是一笑，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她的嘴角顿时翘起，双手努力地提着群摆，蹦蹦跳跳就跑到了他的身边。
　　 莫，你怎么不来？莫。她象在生气，但脸蛋却红红的，朝阳下格外的粉彩。
　　 他转过头就独自朝山头走去。
　　 喂！莫！你怎么没有礼貌？要回答我的话，知道吗？她追上来一下挡在他的前面。
　　 三
　　 河流流走的就是快乐，留下的却是悲伤。
　　 记得小时候我也在水里面玩过，那时也有一个人在岸边看我，只是如今那个人不在了。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她追问。
　　 他穿过小林子，那是松柏林，林间总是有露水。她努力地拣干燥的地方走，但手臂却割在了树忮上，长长的一条痕，鲜血立刻就钻出。
　　 她是我的母亲。他替她包扎着伤口，低低地说。痛吗？
　　 她一阵同情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小时候我母亲也总爱带我到河边来玩，只是后来我的父亲带回了另外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就走了，走了后再也没有回来。
　　 你的父亲呢？
　　 也走了，他勉强一笑，站起身来，望着河水，轻轻地呼吸着空气。
　　 我后来才发现，原来不到河里去玩，站在这里看河水也是很美的。
　　 河流就如一条小溪，你静静地看，原来它也流向远方。
　　 她站起来，看着手上的伤痕，再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二十岁却被岁月雕刻成七十岁精致的脸。
　　 手中的伤可以愈合，心中的伤能愈合吗？
　　 四
　　 她答应陪他一起上峨眉山，她说，我只有两天的功夫，两天，两天一定得下来。
　　 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其他的工作。她给他的感觉就是永远都是那样地急。
　　 他想想，两天就两天吧！反正自己上去了也就不下来了，到时她再坐车下来。
　　 半月来自己努力地找同伴却丝毫没有音训，如今却有一个人肯主动陪着自己。
　　 他笑笑就点了点头。
　　 镇上最多的就是商店和旅馆。她把他带到一家大型的商场内，买一些必用的东西。
　　 峨眉山海拔3000多米，山顶在冬季往往是堆满的雪，所以防寒的外衣一定要准备，而水之内的饮料就少买，爬山要买鞋子，那种平地的鞋最合适而且也最便宜。
　　 他买了两双，还买了一些能量的水，棉衣和一个大型的包。
　　 你第一次来峨眉山？
　　 嗯。
　　 为什么想到来这里？来了为什么又不上去？
　　 因为我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上去了就不会下来了。
　　 不会下来了？什么意思？她吃惊地问。
　　 在山上长住。
　　 你难不成想出家做和尚？她瞬间就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
　　 他没有接下去，很多事是说不明白，即使说明白了在别人看来也一定是无稽玩笑。
　　 因为人同类却不同心。
　　 商场里很多游客，大多都是即将要上山到里面来购买必需品的，他们一大包一大包地买，好象这一去就是一个长征。
　　 偶有一个国外游客看见她，顿时露出惊奇的表情，打量她良久才憋出一句中国话。
　　 他说，你好！
　　 你认识我？她笑着惊奇地问。
　　 对，对，你上次不是我们那个团的导游，导游，OK！
　　 哦！她好象想起了什么，脸上立刻堆满笑容，伸出手去，说，你好！
　　 你男朋友？那游客打量了他一阵，问。
　　 NO，NO！他也是我的客人。
　　 他们交谈了几句就散开了。
　　 你是干导游的？
　　 对，导游，峨眉山我都去过几百遍了。
　　 五
　　 夜慢慢地深沉，窗外渐渐看不见什么，峨眉山的影子开始朦胧在冬天的浓雾中。
　　 他拉上窗帘，走出房去。
　　 小镇的夜晚灯火最是漂亮，只是寒气包围着这个小镇，行人也就特别的少。
　　 街道上卖小吃的人开始多了，他们放上一个架子，把蔬菜肉类的东西用竹签穿上放在上面烤熟，然后就五角一毛地卖给客人。
　　 他穿着深色的风衣，把整个身体都笼罩到衣服内，点上一支烟，抽了半截，然后用脚摁熄，才走到一个小吃摊前买了几串羊肉，沿着街边走边吃。
　　 街道上白天飘落的树叶已经不见，它们不知飞到哪个地方去了？
　　 小镇的尽头是很出名的一所高校，西南交大，里面也全是很古老的房子。
　　 每到夜晚都有成群的如他一般的同龄人跑到镇上，围着小吃摊热闹一阵，然后就散开。
　　 小镇的夜晚也只数那个时候最是热闹，但热闹只是一瞬间，瞬间后小镇又恢复冷清。
　　 他往往走到冷清的地方就折了回去。
　　 在车站的旅馆里，他无聊地翻开随身携带的几本书，打发着时间。房间里灯光亮堂，他总是害怕黑夜，即使两个人同睡，他也会开着灯，一个人的时候，他偶尔会开着电视看过通宵，有时就翻开一些小说，把自己的所有情绪都投入到那里面去。
　　 房间里非常安静，窗帘拉得严严的，闷热的空气如波浪一样冲击着他的脸和全身的其他部位。
　　 电视机很早就关了，这种小镇旅馆到深夜一般都没有人再大吵大闹，所以他担心吵到隔壁的住客，上床就关掉了电视。
　　 他一般不喜欢看电视，他觉得电视里的一切要么是关于过去，要么是关于别人，但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他对小说也没多大情绪，只是无聊的时候他会偶尔拿出来翻翻，时间无聊，只有用无聊的方式来打发它。
　　 门外渐渐响起了脚步声，他知道那是旅店老板早晨拖地走过的声音，他掀开压在身上有些沉重的棉被，披好外衣，就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是一条公路，是这个小城市里的一条主干路，白天往行的车子与行人很多，而这个时候却什么也看不见，昏暗的路灯下，隐隐可以看见早晨起来打扫马路的浅蓝色的清洁人员。
　　 天还没有亮，十月的天已经渐渐入冬了，所以早上的时候往往只看得见一些蒙蒙的薄雾。
　　 他轻轻地推开窗子，一阵冷风就穿透而进，浑身一阵哆嗦，他急忙拉紧外衣，对着外面的新鲜空气闭目吸了一阵。
　　 房间里的热气迅速地沿着窗沿向外奔去，他只感觉耳旁热的，脸上却是冷的。
　　 玻璃窗上渐渐有水珠凝下，滑出很长的一条轨迹后，才落在地上。
　　 他走出房门，到旅馆的公共洗浴间去早洗，通往洗浴间唯一的一条狭小的走廊上早已布满了人，人来人往，如陌生人。
　　 旅店的墙壁是石灰粘的，显得有些苍白，而上面却又布满了各色各样的脚印，从那些脚印的深浅淡无中可以看出这个旅店的长久。
　　 他站在走廊的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烟，眼光却锁在了远方。
　　 很快他又收了回来，把烟放到嘴里迅速狠狠吸上一口，然后一脚摁息。
　　 六
　　 她喜欢壁画，那种很静态的东西。
　　 她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
　　 那里有壁画？
　　 嗯，她点点头。
　　 太阳已经老高，白白的，丝毫没有温度。
　　 她带着他沿着夜晚他走过的那条街道走了下去。
　　 街道的尽头除了交大竟然还有一个博物馆，只是隐藏在阔大的落叶林里面，在远处无法看见。
　　 博物馆看起来并不是很大，白色的瓷砖嵌的外表，阳光下却又十分地显眼。
　　 博物馆的大门是那种玻璃的，完全是一种现代的风格，与这个小镇，这座山丝毫不搭配。
　　 他随着她从大门内走进，里面是昏暗的灯光。
　　 这是峨眉山的全景图，她指着一个小型的假山。
　　 那假山非常的漂亮，做工非常细致，而配合的灯光也很好，让人一下能看清所有。
　　 山上是看不到这么清楚的。她幽幽地说。
　　 为什么？
　　 只有作为旁观者才能把一切看清，当你融入其中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呵呵地笑。
　　 她却笑不出来，一个人独自默默地走向里面。
　　 里面的灯光更暗，是一些动植物的标本，做得栩栩如生，有美丽如孔雀，有细小如蝴蝶，有凶猛如豺狼，有温顺如绵羊，五花八彩。他看得顿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