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老家有爹娘(小说)
1.
乔掌柜火气腾腾地挂断婆姨从南方女婿家打来的长途,发福的屁股重重地跌坐回软软的沙发里,脸色阴沉着细细琢磨了半天电话里的意思,再次将深陷在沙发里的屁股拔出,粗壮的大手再次伸向桌子上红艳艳的电话机:“改英,别关门,我过去。”放下电话,乔掌柜才后悔自家的口气不够柔和。
乔掌柜本名乔国刚,因为有过一段当村掌柜被老公家开除的不光彩经历,一村人存了带有讽刺味儿的心态,从他丢官的那一天起,便乔掌柜乔掌柜地叫开了。
乔国刚开开心心地骂人:“你狗日的们不地道,挖苦人不留情面,小心我哪一天平反了收拾你们!”
一村人同样开开心心地回话:“你狗日的要想恢复原职,除非让你宝儿不叫你爹,改叫你哥。哈哈哈……”
山村里的冬夜漫长又孤闷。那个叫改英的寡妇婆姨得了信息后,心头立马挣脱了“孤闷”的围困,手脚麻利地提前了入睡前的营生:吃饭、洗脸、刷牙、关电视、拉窗帘、息灭电灯……
这一夜,改英早早躺进热腾腾地被窝里,专心等待着那个村里人叫乔掌柜的汉子。先前,改英满以为跟前没有了婆姨的羁绊,老伙计会腿脚勤快地往她跟前跑。想不通狗日的空守着一盘大炕苦熬了快两个月了,才想起来她,还不如他婆姨在家的时候跑的欢哩。狗日的心真硬。
乔掌柜凭借着自家地势高高的院畔,俯看着一村的灯光熄灭了大半村,才放开胆子往寡妇改英家摸去。伴随着零零散散的狗咬声,乔掌柜轻车熟路地摸黑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屋门,摸黑上了那盘存了他太多故事的热炕头……
乔掌柜光溜溜的冷身子钻进热被窝的时候,改英正在睡梦中,已然忘记了给谁留过门,一阵惊吓过后,搂着乔掌柜粗壮的身子,嗔怪道:“哎呦哟死鬼,吓煞人啦!咋半夜了才过来?”
乔掌柜咬着改英的耳朵戏耍道:“都姥爷姥姥辈的人了,还那样猴急……”
这时候,影子似的一路儿尾随着乔掌柜到大门口的那个黑影终于忍不住,咬咬牙顺手将手里的半块砖头扔了出去。乔掌柜听到院子里“嗵”的一声响,不由惊慌道:“有人!”
改英伸手往上一拉被子,蒙住两人的头笑道:“看把你吓的,野猫上房哩。”
实在说,乔掌柜这一夜偷偷摸摸钻相好的被窝,只是个捎带,本他心里装了要紧的事想跟改英说道说道,拿个主意,这也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两个月前,自家婆姨去南方伺候二闺女“坐月子”临走那天黑夜,俩口子也像这样似的钻在一个被窝里,婆姨细声慢气地开导了乔掌柜一黑夜,主题就是劝说他少往改英这头跑。婆姨说都儿大女大一把年纪的人了,不能比年轻那阵儿做事不管不顾,老这样传扬到孩子们耳里,咱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哩,你不嫌败兴,我还嫌丢人哩。正是宝儿找对象的挡口,谁家的闺女愿意摊一个耍风流的老公公哩?我这辈子让人小看到脚底也就罢了,可不敢让咱孩们儿再因为你的不检点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两个月前的那个黑夜,自家婆姨的泪水水洇湿了半边枕头。乔掌柜嘴上没说啥,心里暗下了一百个保证,在婆姨伺候闺女月子期间,不往改英家跑,不给婆姨孩子们脸上抹黑。自家婆姨虽然一辈子软绵绵的说话办事拿不起个钢主来,但世上做人的道理她一清二楚。婆姨走后,乔掌柜真像寺庙里受了戒的和尚,一天价守家在地,六根清净,心无杂念。
这一次打乱他安稳的心境,倒逼着乔掌柜往改英跟前跑的正是因为他宝贝儿子的事儿。黄昏的时候,婆姨在电话里悄悄透漏说,两个姐姐带到南方打拼的宝儿被当地一个鞋厂老板的闺女相中了,女方爹娘见过宝儿后,其它没意见,唯一的条件就是男方必须入赘女方。鞋厂老板膝下无子。
这一夜,改英在被窝里听了乔掌柜的烦恼,别的心事儿便像兑了水的酒似的,淡而无味了。便跟着老伙计的心路儿烦恼上了。如果换了村里别人家孩子碰上这种好事,改英高兴孩们儿有了条过生活的好出路,唯独乔掌柜家宝儿不应该也不需要有倒插门的念头。
乔掌柜啥人家哩,崭新新的七间红砖大瓦房摆在那儿,家具电器样样齐全,两个嫁到南方的闺女都是往回搂钱的耙子。说大了,宝儿就是躺在炕上过生活,两个姐姐照样有实力让他过不愁吃穿的好光景。这样的人家,这样的条件,有必要离爹离娘倒插门嘛?再说,宝儿真要入了“南蛮子”的套路,乔掌柜气也气煞了。一村人谁不知道,为了膝下有个沿续香火的根脉,乔掌柜使了多大劲儿,受了多少苦儿,生宝儿那阵儿,计划生育正在紧头上,因为是第三胎,乔掌柜又是村掌柜,自然让乡里县里抓了“杀鸡给猴看”的典型,村掌柜的官衔,党员的身份全被老公家除了名,为了交纳吓煞人的超生费,早早把两个闺女赶出学校门,追撵到南方打工挣钱去了。那时候,改英在被窝里苦口婆心地劝乔掌柜不能早早断送了闺女们的前程,乔掌柜苦笑着说有啥法子哩,乡里下了死命令,到宝儿上学的年龄交不齐超生费,不让孩子进学校的大门。闺女家念出啥成绩来也是别人家的人,儿子是咱一代一代往下传承的根脉,我不能眼瞅着咱的根儿两眼一抹黑当文盲啊!一句话,图了一个带把儿的根苗子,乔掌柜硬是赌上了全家人做本钱。
改英长一声、短一声地唉叹着,为一个连着她心尖尖的野汉子着急的时候,乔掌柜说出了他的想法:“得赶紧给宝儿选摸对象喽,成个家孩儿的心事就安稳啦。你说呢?”
“理是这个理儿,可找对象这事也不是说找就能找下的,宝儿本人还不在,咱俩怎给他选摸哩?”
乔掌柜沉思了半晌,试探着说:“你家梅梅……小时候跟宝儿能合得来……”改英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嘻嘻嘻嘻......死鬼你真逗,世上哪有你这号钻到亲家母被窝里给儿子提亲的爹哩。嘻嘻嘻……”
乔掌柜赶紧伸手捂改英的嘴:“半夜三更的可不敢笑,小心招来恶鬼。”
一村的公鸡们“喔喔、喔喔”地鸣叫着,乔掌柜忙忙乱乱地穿戴好,下地要走的时候,改英才酸溜溜地说:“说心里话,我何尝不想咱孩们儿处成一家人哩,问题是梅梅大宝儿四五岁不用说,梅梅念了大学的人,心气儿高着哩,她跟没进过大学门的宝儿完全是两条路上的人啊!老鬼,前一阵子梅梅电话里说在北京交了一个当大学老师的男朋友,梅梅跟宝儿没戏唱了。
乔掌柜讪讪地说:“你看哇,梅梅不行你到外村跑跑,无论如何,咱们得紧赶给宝儿张罗个对象,万不能让‘南蛮子’抢走我的儿呀!”
2
改英接过了乔掌柜的心事,披挂着十月里温和和的太阳光,蹬着自行车四邻八村给宝儿张罗对象的时候,心里有十足的把握:咱家梅梅不合适,但在这道葫芦儿似的吊挂着三四十个村子的沟沟里,合适宝儿的对象数不清。十里八村谁家不知道咱响堂村乔掌柜是富得流油的一户人家,没有福相的闺女们怕是难进那个福门哩。
改英一万个想不到,自家内心里满满的自信,很快被活生生的现实挤压空了。事后,她嘴里进了臭虫似的狠狠地吐到地上一口唾沫,骂道:“狗日的们都是瞎货!”
给老伙计跑腿的那些天里,改英厚着脸皮,杂七杂八地编造出各种事由,脚印儿把沟里沟外八竿子够不着的亲戚朋友熟人家都踩遍了,好赖没有一家诚心对待的。跟自家村里的情形一样样,无论去了哪村哪家,但凡有大闺女的人家,十有八九都在外打工,看着相框里红花柳绿的相片,跟家里人宣传上半天乔掌柜家宝儿的情况,所有有大闺女的人家集合在一起商议好了似的,给出的话语出奇的一致:“穷富不愿意让闺女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
劳心费神多少天,没抓着狐狸反到惹了一身骚,老伙计跟前夸下的海口难兑现,又不忍心拿别人的原话刺激他的心。改英真让这件不算事的事难得左右为难了。这天吃过早饭,对跑外失去信心的改英赌气把自行车放回偏屋里,彻底断了给宝儿张罗对象的心事。她心烦意乱地在院子里走动了老半天,才拿起扫帚清扫起了多日没顾上清扫的院子。随着“哧啦、哧啦”的扫帚声,一浪一浪的尘土弥漫了满院。
勤快地在灰尘里摆动的扫帚捎儿碰到院中间那半块显眼的红砖头的时候,改英的手停了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半块砖头抿嘴发笑的时候,脑子里清晰地闪现出一个俊俏闺女的模样来。改英一拍脑门自语道:“哎呦哟,我怎把她给漏掉了。”
改英电话打到罗锅三家的时候,脊背上扣着圆鼓鼓一个肉罗锅的主人刚从羊圈里接生冬羔崽回来,正盘坐在炕头上大口大口吃着跛脚婆姨递到手里的葱花烙饼。婆姨一踮一踮地拖着残腿到外间接了电话回来传话说:“改英说有事让你在家等她。”
一听是改英的电话,罗锅三背上的肉蛋蛋不自然地抖了抖,三口两口把手里的烙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吩咐婆姨接待客人,自家跳下炕来,拎起放在门口的鞭铲急急地出门往羊圈走了。婆姨吃力地追撵到门口喊叫:“没喝米汤哩,还没喝米汤哩。”
罗锅三出了自家院畔没走几步远,迎面碰上了笑眯眯的改英。
“改英……吃了。”见着改英,压在罗锅三背上的肉罗锅料动得越发厉害了。
“你婆姨没说我找你?走走走,快回家,我有正经事说哩。”改英话里带着笑。
罗锅三躲闪着改英的目光回道:“家里有人。有……啥事?”
“她能做了你的主?”改英依旧笑咪咪地说,“你孙子别歪想,我不是来寻仇的,是想打听打听你家小艳处对象了没有,是想给你家闺女提一门亲事哩。”
“啊……是这事呀,我以为有啥事哩。”罗锅三暗暗松了一口气。卸下一身的紧张,轻松应对。”她婶子关心侄女,好事好事。走走走,回家回家。”
两人客气着进了院子,改英瞅瞅跛脚婆姨不在院子里,换了挑逗的腔调低声说:“罗锅,你孙子抽空去把我院子里砖头捡走。死了一辈子的人啦,你就不懂寡妇稀罕啥?半夜里给我送的是砖头,你可真是一个‘愣羊胡’呀。嘻嘻嘻……”
罗锅三黑油油的长麻脸“唰”地一下变成了酱红色,他抓挠着乱糟糟的头发干笑着说:“你……你咋就断定是我做下的,一村人都嫌乔敌人霸道哩。”
改英对着罗锅三的耳朵根子悄悄道:“砖头上有羊膻味儿,记住,以后做赖事先把身上的羊膻味儿洗干净了。”
3
那天,在一村的鸡叫声中偷偷摸摸回到家里,乔掌柜便足不出户了。一天价看门狗似的守护着自家那座空落落的大房子,白天里除了经营一窝儿婆姨当命根子交待下的鸡鸭们,还有一头养活人的大犍牛,乔掌柜闲下来的时光便搬个小凳子,独自坐在自家高高的院畔边上,眼里瞅瞭着村里的景象,心里想算着自家那些烦心的事儿。冬天里,本应该消闲的身心,让小狗日的们搅和的慌慌乱乱地没法清净。改英为了他的事每天早出晚归地忙碌,乔掌柜只能眼里看着,心里记着,再不敢有进一步的表示。那天半夜里,改英家院子里猛猛的那一声响,他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巧在那个节点上,那么大的动静,除了人为,不懂人事的猫狗们绝没有那样的本事。改英“野猫上房”的托词无非是一种遮掩。到这阵儿南方那杆子人马不找爹的后账,乔掌柜算是逮到便宜了,在这个偷屙一堆屎都瞒不了人的信息年代里,想让他丢丑的那个人,大不了花块儿八毛的电话费,想让谁知道谁就能知道了。还是婆姨说得对,当姥爷辈份的人了,这阵儿可丢不起那个脸呀!”
思想归拢到儿女们身上的时候,乔掌柜总会不由人地回头看看自家新新的红砖大瓦房。年纪轻轻的青皮蛋子一成人就有福气享受这般阔气敞亮的大房子,还不知足,颠三倒四还想去倒插门,愣啊!离了根儿的树挪到哪儿也难成才呀。
这一天前晌,日头暖和和地照着,乔掌柜跟往日一样,把一杆鸡鸭牛们喂饱喝足了,撵赶到后院的阳坡上晒太阳,自家点上一根烟,拎着小凳子刚在院畔边上坐下来,便远远地看见改英跟罗锅三紧挨着说笑的场面了。乔掌柜怀疑自家看错的同时,一股酸酸的滋味顺着心口直顶脑门,他突出的喉结上下蠕动着,慢慢把那股酸劲儿压下去的时候,改英已经跟着罗锅三进了屋里。
狗日的改英地道一朵女人花,啥时也是男人堆里的宝。乔掌柜翻出来沿用了二十年的老话安抚自家:“狗扑老鼠瞎操心,人家跟谁交往咱有球的权利说三道四。”事实上,“狗扑老鼠瞎操心”这句话里的意思根本缓解不了乔掌柜内心里的冲动。回想起来,因为改英,乔掌柜跟村里村外同样“因为改英”的男人们结了不少疙瘩,尤其是跟罗锅三结怨最深。从改英死了男人开始,两个人一直明里暗里僵持着,关系紧张的如同戏台上的潘杨两家。在乔掌柜眼里,改英是花中花,罗锅三是粪中粪,罗锅三偏不知道自家有几斤几两,老打改英的主意。那时候,乔掌柜还是名副其实的乔掌柜。掌管着村书记的大印,有一次逮了一个羊群糟蹋了人家二亩庄稼,罗锅三耍赖不认账的机会,当着一村人的面,拳头巴掌并用,爆打了一顿罗锅三,间接替改英出了一口气。罗锅三挨打后三天,乔掌柜寄养在亲戚家的宝儿被人举报了。事后,一村人都在他跟前买好,说是罗锅三举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