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山的野林子里，正是一年春好处。所有的树都顶着毛狨绒的嫩叶，绛红的，鹅黄的，浅绿，草绿……单是叶子的颜色就已经让这山鲜活之极,再加之初生的嫩草皮子上，散乱的撒满精灵般的野花，观之悦人，各种鸟儿翻飞流连，啾啼婉转，连日日在这山中劳作的山民也看不够这美丽的山色。
　　 一个梳着反麻花辫的女孩子和一个头发颇长，时不时向后甩一下的男孩并排坐在一棵倾斜的几乎躺倒水面的树干上，悠悠的荡着脚。这棵老树，一部分树根裸出来又努力的伸进土里，一部分枝叶枯死，一部分枝干又迎着春风发新芽，长青枝，顽强地活着。
　　 “玉柔，你说的话算话不？”石头灵巧地编着一个野花环，己快编好，一圈彩色的小野花，密密的攒动，三两朵黄色的野百合花明艳鲜活，这是玉柔的最爱。小时候，柳玉柔和孙石头到山上玩，如果不戴个花环，玉柔绝对不会让石头顺利回家。玉柔很霸道地要要挟石头：“如果你不给我编花环，我就不当你的媳妇，给三胖当！不编也行，你得背我下山！”石头总是很紧张，有时候，他编了花环，还会乐滋滋地把玉柔背下山，因为玉柔的花环上多了几朵只有吓人的老鹰崖子上才有的蓝色的小花，花气香甜异常，别的女孩子可没有这样的殊荣。于是玉柔说，只要石头抬着花轿，吹着嗽叭来，自己就坐上颤颤巍巍的轿子，给他当小媳妇，石头听了，一高兴就把玉柔背下山了。想着这些，玉柔有些害羞地笑了，好象没听到石头说了些什么。只是石头鼓了半天劲才问出了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再也没有勇气重复一次。
　　 脚下河水流淌的声音如翠玉相磕，清脆空灵。却让耳边的话更显清晰，玉柔有些恼，希望自己没听到石头的话。上五年级的时候，玉柔和石头刚进教室门，三胖就站在讲台上，挤眉弄眼的对全班同学叫唤“孙石头和他的小媳妇驾到！”全班哗声一片，玉柔羞得好几天都不敢抬头。从此玉柔再不敢搭理石头，除了在这儿。“等我做了黑老大，再回来找你！”石头觉得所谓“黑老大”就是不用有所顾忌了。石头要跟父母去上海上学了，所以才和玉柔来这儿的。玉柔想“黑老大都不是真的好人！都做了很多环事。”手里的一把野花被乱乱的抛入河水，被冲得七零八落，少女的心思更如烟如雾般迷茫。石头要走了，不知为什么，玉柔似乎并没有话要和石头说，只是脑海里演电影般都是小时候的事儿。她抬起头看着石头，发现石头的眼睛清澈明亮，觉得，无论如何石头都成不了黑老大。石头聪明，也没见怎么学习，每次考试都全年级第一名，篮球无人可挡，不过回到村里是孩子王，淘气还是数第一，除了玉柔，谁都不服。“要做好人，别当坏蛋！”玉柔不想让石头做黑老大。可是玉柔觉得上海远得像天边，石头走了，就像自己那只脱线飞走的心爱的纸鸢，怎么都找不回来，心里很难过，很想哭，可又哭不出，闷闷的，可能会闷很长时间，比丢了纸鸢更恼人，可是也许慢慢总会好的。
　　 石头走的时候对玉柔说：“我会给你写信的！”玉柔突然来了兴致：“那我就回信告诉你这山里你喜欢的一切！”石头眼睛亮了：“太好了！春天你告诉我坡上的野花哪开得最多，我给你编花环……”石头眼睛又暗了些，觉得这一走失去很多心爱的东西……
　　 从此无忧无虑的玉柔心中有了牵挂，那就是她天天偷偷去看学校传达室门口的小黑扳，上面常写着有谁的信。可是玉柔苦苦等了半年，也没收到石头的只字片纸，失望如云般渐渐弥满胸的时候，心似乎霜雪般冰冷苍白，玉柔初中毕业了……
　　 （二）
　　 山里的女娃上学的少，如玉柔般上到初中毕业的，说明玉柔的父母已经难得的开明。
　　 玉柔在离家最近的小镇上找了个工作，在个规模相当不小的家具加工厂子做女工，因为也算是女工里面有文化的，加上玉柔勤快、热心、人缘好，很快就成了质检组长，活轻快许多。
　　 厂子建在新建公路的未端，出品因为材质好，销售不错，老板想扩大规模，厂子便又向山林里扩了很多，又砍了一大片林子，建了更多厂房，便大批招工。因为这个厂子在短期内解决了很多待业青年的工作问题，纳税相当可观，很受重视，建厂事宜自是一路绿灯。只是这片古老的山林不知用了多少年才将这贫瘠的山覆满籐树，转眼间己土石暴裸。
　　 家俱厂里一下又涌进来上百个青年男女，女工占绝大多数。厂里每日除了挤压、切割、刨光、打磨、喷涂这些聒噪的声音就是女工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声音。都是20岁左右的女孩子，活虽累，活泼是年轻的天性，这点什么都阻挡不了。
　　 每天中午厂里有免费午餐，虽然不过是简单的份饭，菜里几乎没有油水，可仍然是工人们最活跃的时间，这时工人分成三大派系，第一派是单身女工一派，大家挤挤挨挨聚成大堆（单身女工多），第二派是单身男工（比较稀少）一堆，都穿得人模狗样，端端正正，装得旁若无人的样子，其实，根本知道自己处在大群姑娘们挑剔的眼光下，胆子大的，用眼睛的余光偷觑自己心仪的姑娘，如果发现她也在看自己，会急不可待的投去一脸媚笑，却只能收获一对翻了两翻的白眼珠，那胆子小的，常常紧张地掉了筷子，摔了盘子，引来一阵欢笑。第三派就是一双双的情侣组合，这是最唯我的一派，多沉浸于二人世界的亲亲我我，也是被另外两派无比羡慕忌妒恨的一派，常被另外两派的恶作剧给整的渐渐的不敢走进餐厅。
　　 与这三大派极端不协调的是餐厅里来了一个又老又哑的只剩了一只眼的婆婆，每日徘徊在厂里，相关人员绞尽脑汁也无法让她离开，她并不惹事，拣拾工人们剩下的馒头，米饭为食，顺便收拾了桌子，手脚麻利非凡。所以厂里管事的看她可怜，又勤快，就让她在女工宿舍后面一间建厂时留下的放工具的小屋里暂住，帮着照应着宿舍，有了剩下的馒头都招呼她取走。可是她的眼光却总看着个白白静静，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发呆，听不到别人的招呼。姑娘们也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能打探出她姓陈，于是都叫她陈婆婆。
　　 好静的玉柔和好姐妹冰儿，雨儿一齐围坐第一派系的一角，小声的边吃边聊，是最安静的一角。这三个姑娘都不是一般的漂亮，天生一股凛然之气，分获外号“玉霜”、“冰花”、“冷雨”。
　　 冰儿鬼精灵的眨着眼睛：“猜猜陈婆婆多大年龄？”
　　 玉柔看着那一头花白的头发：“真可怜，得六、七十岁了吧！”
　　 “四十八周岁。”冰儿摇摇头。
　　 “不可能！你看那腰弯的，你看那脸上的皱纹，还有那手哆嗦的……”雨儿也收回眼光。
　　 “不信？陈婆婆——”冰儿招手引来陈婆婆，推着雨儿那份儿只顾发呆张望，还未动筷的饭菜说：“婆婆，你趁热吃！”
　　 婆婆看看雨儿，玉柔、冰儿都忍着笑殷勤相让“婆婆快吃吧！”雨儿也吞了口唾沫让到：“啊，婆婆，我零食吃多了，您别嫌弃，这饭，我动都没动！”
　　 婆婆连声道谢，趁婆婆埋头扒饭，雨儿咬牙切齿地瞪着玉柔和冰儿。
　　 婆婆吃过饭，冰儿向第二派一个小伙子招呼一声，小伙子便颠颠地送来纸笔。
　　 谁都没想到，婆婆竟能识字，更没想到婆婆的遭遇竟如此悲惨。
　　 她叫陈秀玲，原本有个幸福的五口之家，丈夫打工挣钱，自己包了二十亩山地，在公婆的帮衬下辛勤劳作，在这大山里也算富足之家了。丈夫外地打工买了手机送给上初中的儿子，谁知到了山里却没有信号，手机变成游戏机，让儿子玩得走火入魔。山路险恶，孩子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脚步踉跄着倒向悬崖，母亲惊呼一声扑过来抓住了孩子的手，却和孩子一起向下滑去，孩子的父亲忙双手拉住陈秀玲的脚，蹬着路边突起的山石，慢慢把秀玲母子往回拉，终于看到儿子从崖边上来，稍感安慰，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儿子，别害怕，这就上来了！”可是一辆摩托车颠簸着冲来，车前挂一个花坏。车子速度虽不快，却因山路崎岖颠簸，方向难持，秀铃丈夫的衣服被摩托车把刮了一下，本已竭尽全力，无力躲闪，失去平衡，晃了一下，轰然摔倒……
　　 一个男人的伟大，不在乎他成就多大的事业，而是当危难来时，能为妻儿遮风挡雨，给妻儿撑起一片天，那便是好男人。将要跌落时，他没有松手，吼尽胸中最后一口气，用尽毕生之气力将又坠下去的妻儿向崖上甩去，而自己却如一块木桩，再无力自救，以更快的速度坠下崖去……秀玲死命抓着儿子，亲睹丈夫舍命相救，真是肝肠寸断，若不是儿子，真想随丈夫跳下去。秀玲母子虽得救，却因被丈夫荡上时撞到了石头上，特别是儿子，头上血流如注，双双昏迷。不醒人事的时候，被一个好心人送进医院抢救，秀玲伤势较轻，先醒过来，发现自己竟不会说话了，一只眼睛也被荆技刺伤失明，而儿子却迟迟不醒，后来终于醒来，智力却严重影响。
　　 后来秀玲打听到送自己娘俩来医院的是个小伙子，也不知他怎么扛得娘俩，走了十多里山路才遇到两个路人，也累得吐了血，住了七、八天的院呢！
　　 秀玲能爬起床的时候，护士便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是她丈夫遗骸贮存在本院太平间的单据。看着面目全非的丈夫，秀坽痛彻心肺，昏迷的时候，她总梦见丈夫笑嘻嘻地从一个很浅的沟里爬上来，象个孩子一样，伸手要她拉，每次她一伸手就醒过来，懊恼不己。
　　 秀玲接儿子出院两年后，公婆因伤心相继病故，秀玲也无力劳作，卖了山地，受一个不肯露面的人指点带儿子在山下一个新搭的木屋里，找到一个慈祥的老中医郝先生，给孩子针灸按摩。她们能找到这位老神医，这其中颇有些机缘。这郝老先生一来医术高深莫测，厌弃世间污秽喧嚣，又难释医怀；二来，珍爱清幽淡雅的山色，欲怡情养性，每日徘徊林间草丛，取深山之泉而烹，临妙景而吟，好不惬意。“陈婆婆”母子来看病不过是他快意山林的小插曲，不收她们母子珍金虽有别由，却是比起以往的接诊要精细不止百倍，他自采山中草药加以焙制，配合针灸，按摩，施治。可喜的是，儿子身体竟健壮起来，也渐渐伶俐些，重新认识了母亲，亲邻，和伙伴们，虽仍记不起往事，痴傻竟慢慢地在好转，能背诵学过的课文，眼晴明亮起来，动作灵活起来。秀玲的生活又有了希望。可是，去年秋天，儿子却失踪了，秀玲疯了般找了一天一夜，却在村后林子枯叶里，寻到了儿子尸体，儿子两个肾都没了。秀玲痛晕几次，将相关的人在心里过了一遍，一个可疑的身影在心头转来转去。儿子失踪前一天中午，自己寻儿子吃饭，发现一个陌生的白净的小伙子给了儿子一块糖，可能是见到自已来，便勿勿走了，儿子还把糖分给自己一半，当时虽有疑虑，却觉得谁会掂记自己的傻儿子，便疏乎了。
　　 痛极而致麻木的秀玲将儿子葬在丈夫旁边，无语无泪不知多久，抚着两个坟头，秀玲觉得这世间再无留恋之处，绝望在亲朋离去后篷胀到极点，一头向山石撞去。她没死，可却和死了没什么差别。昏沉了不知多久，只知道一个人总来看她，说了许多话，她只记住了一句：“好好活着，给你儿子报仇！”于是，她又挣扎起来，只是这许多灾难己让本正当壮年的她白发苍苍，老态龙钟。
　　 “儿子傻了，肾给他留一个，活人就行啊！”秀玲哆嗦着写完这句话，用手在自己头顶比着儿子的高度，一脸泪水。
　　 “凭什么呀？一个也不行，我们自己的肾，谁也不给！谁不是爹娘生的？”玉柔、冰儿、雨儿激忿之极，几乎哭成泪人。从此更加善待“陈婆婆”，她太苦了。
　　 （三）
　　 中午这短暂的休息，总让工人们觉得意犹未尽，也让繁重的工作有了些许调节，让这群离开家的孩子们开心起来。
　　 一阵小骚动感染到所有的人。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留着毛寸短发,旁若无人的撇着外八字步，吹着口哨，夹着香烟，格子衬衫的扣子开着，露着整个胸膛，左胸纹着张牙舞爪的龙，一条裤腿卷到膝盖……一脸的不着调，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让所有的姑娘都避之不及，却又忍不住偷偷看着他。
　　 姑娘们的小道消息总是特别的准确，且来得神速。第二天，这人的性情根底便不再是秘密。此人叫孙虎强，20——25岁之间，家中颇有资财，老父嫌他不争气，送到这里历炼一番。可是此子的确很不争气，吃喝嫖赌无毒不粘，无人敢惹。从此，这简易餐厅里又多了一道邪异的风景，一条佐餐的八卦。孙虎强很快便与第二派系打的火热，因为他虽痞，为人到也大方，常掏钱让食堂大师傅做了菜和大家一块儿吃，边吃边讲述他的非常经历，无非是他吃饱喝足了的无聊的事，让原本阳气不足的第二大派系每天如狼般嚎叫，竟意外赢得姑娘们更多青睐。大家都喊他“强哥”，缘自电视剧《上海滩》。
　　 “强哥”常调戏厂里较漂亮的姑娘，不过是无赖的故意挡着某个姑娘的道，或者装作不小心撞一下姑娘，或趁乱摸一把人家姑娘的屁股，却也没有更出格行为。开始，姑娘们都吓得花容失色，性格内向的姑娘吃了哑巴亏,并不好意思吭声，外向的就尖叫一声，破囗大骂，他却和几个臭味相投的躲在一边看热闹。到后来一些泼辣的姑娘们尖叫如果说是恐惧，倒不如说炫耀！
　　 身边的姑娘们都不遗余力的寻找自己幸福，玉柔却总是淡淡的，为什么？玉柔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