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皈依◆走向光明(小说)
1
爷爷叫李德才,是老爷爷为他起的。
老爷爷是个秀才,是清末最后一次考试中的。
他考了半辈子,五十几岁中了秀才回来,家里的人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留下残墙断壁和怒吼的风,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一直在京城的他,觉得家乡不应该是这样呀!他们都哪儿去了?怎么会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通过打问才知道,老奶奶死了,大爷和二爷出去逃荒,姑姑出嫁给房村,只有爷爷上山当了土匪,兵荒马乱的年代,根本没有老百姓去的地方,哪里能活命有一碗饭就是好天地。
老爷爷听到爷爷当了土匪,他气得颤抖着说;“祖坟冒气了,竟然出了土匪,我这个秀才有什么用?连自己的儿女都管教不好,还有脸活在世上?”
别的都能容忍,只有爷爷当土匪叫他心寒,脸上无光,怎么能去当土匪?就是饿死也不能干这个。他一生最为痛恨的就是土匪,平白无故地抢民女,抢人财务,谁知自己的儿子正好就干了这个。
老爷爷在家里转了一两天,一气之下就在老奶奶坟墓旁的一颗杏树上吊死,村里人发现后草草地将老爷爷埋在老奶奶身旁。他学习以及考试几乎用了一辈子,到头来一根麻绳为他画上了句号。
爷爷说清朝快要灭亡,老爷爷还在梦里,一直做秀才梦。要是老爷爷活着,清朝还在,说不定老爷爷还要考试,他的志向没有在一个秀才上,也不再一个举人上,说不定到死会考取状元。
爷爷去野狐岭当土匪是无路可走,大爷和二爷都劝过他,他就是不听,觉得只有当土匪才有活路。军阀混战,当兵的和土匪差不多,只要败了,看见什么都抢,走过一个村子鸡飞蛋打,猫狗不宁。老百姓怨声载道,叫骂着遭殃军。
老爷爷一辈子恨土匪,更恨那些当兵吃粮的,作为书香世家,不是种地就是经商,延续着生命的轮回,谁知到了爷爷这一辈上,竟然出了李德才这么个土匪。
野狐岭是个很大的山,山上方圆二十多里地,奇峰怪石,峭壁陡崖随处可见,只有一条路通往山上。
山上什么树都有,桃杏李果,还有皂荚树以及好多不知名的树木,都汇集在山上。除了这些树以外,有上百亩平硷,种植小麦豆子以及农作物。最让爷爷舒心的是那口甜水井,里面的水甜得像含着糖一样,全山上的人都吃这里的水,身体健壮的像牛,也不得什么病,遇到闲暇时节,就去山上打鸟。
爷爷当年上山,赤手空拳,被山上的喽罗兵看见,以为是奸细,拉枪栓的、喊叫吓唬的声音使爷爷不敢往前走,站在那里被五花大绑以后,套上头套押进聚义厅。
当头套取下来,两排站立的土匪一个个瞪大眼睛,像要吃了似的定睛看着他。有的拉抢栓,有的取大刀,如临大敌。其中二当家的从背上取下大刀来,压在爷爷的脖子上问他;“你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来这里?”
爷爷感觉到冰凉的利刃并没有害怕,站直了身子说;“我想入伙。”
二当家的将大刀使劲地压了一下,爷爷的脖子上就滚落下红红的血豆。
二当家的说;“谁知你的目的是什么?就这样上山?你懂不懂如伙的规矩,赤手空拳上山是找死!”
他说着就要动手,只听见有人说;“且慢,容我问问他。”
爷爷看见聚义厅三个字下面老虎椅上坐的人,知道他是大当家的,看着他走过来,来到自己的身边转了一圈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叫李德才,家住胡家湾柳树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妈妈死了,姐姐出嫁给房村,两个哥哥逃荒要饭去了。我的父亲已经走了二十多年,去上京考试,至今未归,死活下落不明。”
大当家的看到爷爷说的清清楚楚,不藏不噎,说话直直爽爽,觉得爷爷不是奸细。他看着爷爷说每一个字,很认真地听完后眉头一杨,将二当家的大刀拉开说;“先关押起来,等弄明身份再说。”
爷爷身上的绳子始终没有解开,两个喽罗将头套依然给他扣上,拉着他三拐两转到了一个门前才将头套取下,拉开门将他推进一眼窑洞里,将绳子解开然后锁上门走了。
爷爷一下子愤怒了,叫喊着说;“老子好心好意来投奔你们,你们却这样对待老子,有本事就将老子杀了,他妈的这年头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他一边说一边骂,两只手用力地摇着门,山墙也跟着门晃动,像要塌了似的。流动哨听见动静跑过来大声地叫骂着说;“他妈的找死,不想活了是不是?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这里撒野?”
“老子就不想活了!你给老子一枪。他妈的什么狗屁忠义堂,聚义厅,结交天下好汉,劫富济贫,都是鬼话。”
“你他妈的敢污蔑我们山寨,诋毁忠义堂,犯了我们的规矩是要割舌头的。”
他喊叫着说:“赶快去报告,叫大当家的来,说我在叫骂忠义堂。”
李德才根本没有理会他,依然在叫骂,在摇门。山墙顶上掉下土块在门外的地上开了花,一股烟雾升了起来,李德才能闻见土味。窗外的那个人往远地走了几步,怕土块掉下来砸到自己,警惕地看着,还将枪从身上取下,端在手里,拉动枪栓,紧怕李德才破门而出。
大当家的没事干,在山边上转悠,听了流动哨兵的话忽地转过身,阴沉着脸跟在哨兵后面向这里走来,心想谁这么大的胆竟敢污蔑忠义堂,真是不想活了。他的身后还有几个人,其中有二当家的,三当家的,还有个军师以及几个随从,他们来到山坡不远处就听见叫骂声。
“你们他妈的是一群乌合之众,聚集在这里还称忠义堂,有忠有义吗?老子好心来投奔,你们这样对待我,老子两天都没有吃饭,却被你们关在这里,有本事放出老子,咱们比试比试?”
大当家的哈哈大笑起来说;“把他放出来,敢在这里称老子真有种。老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横的人,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李德才被放出来以后,大当家的扑上去照他的脸就是一拳。李德才看到他来势凶猛就急急地一闪躲过,顺势抓住大当家的腰带,一下子将他举起。大当家的在李德才的手里旋转着,李德才不断地移动脚步,看着众人。
其他的人都在惊呼,拔刀的,掏枪的,拉抢栓的,还有叫放下大当家的,呼声响成一片,却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李德才不会摔下大当家,只是想给他们看看,我李德才不是孬种。在人们的呼声里,他将大当家的放下,让的他脚着地,自己累得踹着粗气。就在这时,大当家的一个耳光扇过来,他一动也没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看到大当家的红着脸在他的胸脯上砸了一拳说;“好样的,我们野狐岭就需要你这样的汉子。”
说完拉着他来到聚义厅对手下的人说;“去拿酒拿菜来,让李德才好好地吃一饱。”
李德才吃饱喝足以后,大当家的领他来到练兵场,李德才看到一个指挥官指挥练兵,练兵场上喊着杀!杀!有一队人在练习擒拿格斗,气氛异常活跃。
大当家的叫来指挥官,让他和指挥官比试比试。李德才双拳一抱说;“得罪!”
他们俩个人在场子里打了起来,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形成一个很大的圈。李德才用的是蛮力,教练经过几个回合已经看出,绝不去靠近李德才。俩个人打了一会,几乎看不出谁胜谁败,你一拳过来,他闪身躲过。他一拳过去,李德才闪身躲过,总想抓住教练,教练身轻似燕。
教练一个扫堂腿过来,李德才的身体高大结实,没有被教练扫倒,李德才感觉脚腕麻麻地疼,却没有理会。
他一下子扑上去,教练一转身躲到他的背后,一拳打到他的背上。
李德才摔倒了,双手着地。
李德才在他摔倒的瞬间,“嗖!”地抬起双脚将教练的头夹住,一下子将教练摔倒。大当家的笑着在拍手,所有人都在拍手,一个个笑着。
大当家的拉着教练,另外一只手拉着李德才,笑着来走上一个高台对大家说;“这是刚入伙的李德才,好样的,我们就需要这样的汉子。”
大当家的和李德才回到聚义厅,二当家的才介绍说;“咱们大当家的叫程飚,我叫熊虎,三当家的叫王一风,军师叫赛佗,不但医术高明,还一肚子学问。还有刚才和你比武的教练,他叫王成华。”
李德才一一地和他们握手,拥抱,聚义厅上欢呼高叫。等人们的呼声平静下来时,大当家的说;“我们野狐岭有野狐岭的规矩,是去了的张大哥定的,不论谁入伙,必须要见面礼,如今李德才上山,不能坏了规矩,让伙房给他准备些干粮,带上下山。”
“好——好——好——”
聚义厅里的人举手高呼。
2
太阳已经西斜,满山的风吹开了山花,空气里弥漫着花的香味。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树上鸣叫,远处近处都是山,如同刚出锅的馒头,似乎在冒热气。山上山下的树木青绿青绿地,就是看不见一个人影。
四月的天空不是很晴朗,云一片一片地轻浮于空中,好像在等待什么?李德才从下山的小路上走来,想着心事,不知道去哪儿抢劫?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觉得很困难,也不知道去那条路上抢容易得手?他没有想过上山当土匪还有这规矩,如果是这样自己就不会来,平白无故地抢人家的东西像话吗?再说,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下得了手?一边想边走,觉得这一带绝对不会有人来,是土匪窝,还是去另外一条道看看。
他漫无目的地在一条小路上走着,走走停停,偶然还会上到山岗上张望,远处近处一个人影也没有,身上也汗津津地。他抬头看着太阳,虽然西斜了,光线依然是那么地强劲有力,觉得自己这笨重的棉袄该换了。有钱人早都穿上夹衣,是穿春秋装的时候了,要是母亲还活着,会抽掉棉袄里棉花,做成夹衣穿上。
他又想母亲了,小小的脚走路还是那么快,为我们弟兄三个干这干那,一天忙个不停。妈妈是个漂亮又干净的女人,要不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会活得很久很久,不会刚过五十就死了。
他想不通没有粮食就没有柴禾,更爱得病,还常常遇上兵匪,这叫穷苦人的日子怎么过?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多么向往太平,向往没有阶级、没有剥削的社会,更想安居乐业,过上太平日子,谁知自己生在这样一个乱世,几乎无路可走。本想上山当土匪会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谁知当土匪也这么难?
他叹了一口气坐在树下,觉得很困乏,不愿再往前走,什么见面礼?什么烦心事?都让他见鬼去吧!他迷迷糊糊地说完,没有多久就看到父亲从家乡的小路上走来,走的很慢,低着头,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吃惊地走上前去,站在父亲的面前说;“你怎么才回来?家乡饿死了好多人,只有几个大户过着无忧的生活,其他人死的死跑得跑,你看看咱们的家乡,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父亲像不认识他似的,前后左右看了一眼,在他的头上摸了一把就走过,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到父亲痴呆呆地,好像傻了一样,就追过去对父亲说;“我是你的儿子——李德才呀!你不认识我了?”
忽然,父亲变得很薄很薄,如同一张纸一样轻轻地飘走,自己怎么也追不上。他一直追到村外,来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发现有一颗歪树,父亲掉在树上飘飘悠悠,随风游来荡去。他一下子扑过去抱住父亲,谁知父亲没了,只有一个环形的绳子。当他回过头来,母亲站在不远的地方对他说;“你的父亲没有脸见你,也不知道给你说什么?他一辈子都在梦里,从没有醒来过。现在,他醒了,彻底的醒了,清朝都要灭亡了,就是中了状元还有什么用?”
母亲说完轻轻地漂走,他跟在后面哭着喊叫,奔跑,总没有追上,没注意脚下一绊,一下子摔倒把自己疼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眼前的小路,什么也没有,回想起自己的梦觉得很奇怪,妈妈怎么会知道父亲的事?父亲又怎么会在老家?而且变得那么轻薄?想着想着又开始迷糊了,也不去想梦,觉得梦总归是梦,再睡一觉还没有人从这里过就要另寻出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不敢去大路,国民政府的民团,县大队经常来往,自己一个人去抢劫,跑不了就会被砍头。他刚迷迷糊糊地睡去,就听见什么东西蹬蹬蹬地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下子坐了起来,将耳朵朝有响声的方向移了移,仔细地听了一会,起身跑向不远的草丛将自己藏起来。
他手里握着下山时大当家给的大刀,定睛注视着那条小路,如果有情况就会纵身跳下去,一定要得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这条路是一条峡谷,谷道很宽,两面坡上张着许多蒿草,也有零星的树木,风呼啦啦地吹着树叶。有的树在坡上,有的在山头,斜坡上还有土包,看上疙里疙瘩的。一只乌鸦叫喊着飞过来落到树上,啊!啊!啊!地鸣叫着。
蹬蹬蹬地声音越来越近了,李德才早都听出是毛驴,它的叫声老远就传了过来。他猫腰偷偷地看着,到底是什么人过来?是几个?他仔细地看,一边心里盘算,要是人多绝对不敢出去,一两个人就好,再不用呆在这里,饿着肚子等路。
一头毛驴上拖着一个人从视线里上来,越来越大。黑色的毛驴,鼻子上面有一道白毛,两只耳朵很长,一走一摇晃,步履矫健,稳稳当当地走来,显得悠闲而自在。毛驴不是很高大,缰绳轻松地弓成为弧形,走得很轻松自如,毛驴身上坐着一个女人,身穿红色带花的夹袄,看上去干净鲜亮。裤子也是红色的,花纹比上衣的花纹小,头上抱着包巾,随着毛驴的走动,身子忽高忽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