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心草(短篇小说)
『一』
早上7点,心草推开“好心情”玻璃门。
领座。菜单。大麦茶。
心草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转着滚烫的茶杯。这阴冷绵长的冬天真是吃不消。
杯子是青釉的,古色古香,衬在中式条桌上,很好看。贵的不是面,是这种精细,哪儿哪儿都精细。很多人说吃的是环境。环境?不就看看吗?看看还要钱!真是人心不古。
老大金瓶怎么想起来请客了?请的还是早餐,还是“好心情”。它是本城数百家面馆中的劳斯莱斯,死贵死贵的。
嗯,有古怪。
她在电话里问了好几遍,为什么请这个客,什么来头?可她扭扭捏捏就是不说,那感觉,仿佛李逵翘兰花指。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请不起酒店请面店,请不起午餐请早餐,难道姐妹们挑理不成?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请客,到底什么事呢?她男人死了?心草停止了动作。她老说,他不死她要死了。换谁都要怨的,怎么能不怨呢?金瓶虽然粗鄙了些,毕竟是派了工矿留了城的,他是什么?一个病退的知青。真有病,肝病。结婚20多年,她伺候了20多年,也受了20多年的气。那男人动不动就说,你是可怜我才嫁给我的。听说男人的肝不行了,好像肝硬化好像肝癌。死了,解脱了,我开心我请客——谁会这样?不会不会,不可能的。心草张开了嘴巴,楞住了:一定做到单子了,大单子!
十分钟后,金瓶挎了个大黑包出现了。心草笑了笑:“迟到了啊,哪有请客迟到的,搞得我像讨饭似的。”老三华画从金瓶身后闪出来,朝她丢个眼风:“二姐,你不能怪范进。”金瓶笑骂:“死丫头!你才疯了呢。”
心草笑笑说可不是疯了么,请客也不能请早餐啊,冻得鼻涕都出来了。
“快说,什么好事。”心草依然转茶杯,节奏没变,心却剧烈地跳起来,逼着血往头上冲。她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又不希望是真的。
“等等,我饿了,吃先。”金瓶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
心草说吃个屁啊!面还没来呢,一块排骨就二十,连面汤也卖钱,十块,心疼死我了!
“三十算个屁!”金瓶小心翼翼从包里拎出一张A4纸,往桌子上一拍。
心草捂住了心口,脸也白了。
“哇塞,大姐,你发啦!”华画叫起来。三个月的指标一张单子就搞定,可不是发了么。大姐你可以睡大觉了。
金瓶豪气干云:“吃好了我们算钱,说好了的,三一三余一!”
上班第一天,心草不敢看人。金瓶第一个招呼她,她不问你为什么来这种蠢问题,她只是按了按她的肩膀,心草的眼眶立刻湿了。坐在心草旁边的女孩叫华画,大学刚毕业。她们说好一起干,签下单子平分。
讲师上完课,组训教大家唱《真心英雄》,唱得热血沸腾。热血沸腾的心草觉得拉保险很容易,谁不要保障呢?她心草就是没保障才沦落街头的。
失业大军就像钱塘潮,那个叫排山倒海。最好找的工作就是保险业务员,他们天天招,上至60老太,下至16小妹。钱塘潮奔那儿去,又给撞回来——来得汹涌,退得干净。底薪是这么好拿的?三个月指标没完成,对不起,底薪没了。没了怎么办?组训说,陌拜。也就是陌生拜访。为什么不是两个月四个月呢?直到今天心草才明白:保险公司有多少精算师啊,门槛不要太精噢!三个月是围猎期,亲朋好友打光了,你外面找食去吧!找不到,自觉滚蛋。
这张保单宣告了金瓶陌拜成功。她呢?她心草怎么办?
呼噜呼噜,一大碗面,一块大排瞬间下了肚。金瓶抹抹嘴说,“应该慢慢吃的,味道也没吃出来。”
心草放下了筷子。
金瓶探头看了看心草的碗,咽了口吐沫:“你快点吃啊,吃完分钱。”
心草茫然看着忙来忙去的服务员。唉,若是年轻十年,她可以在这里做。
“我不要!”华画说,我也吃不下。不如喝咖啡去吧,我请。
金瓶一甩刺猬头:“不去!你们都不吃?我一个人吃!真是气死我了。”
三块排骨入肚,金瓶的腰也挺起来了,打着饱嗝凑近心草:“妹子,别灰心,记住,脸皮要厚!”
『二』
说到底,人和人就是一粒粒沙子,哪怕雨打湿了,也还是散着。
金瓶很忙,华画退出了,铁三角玩完。
晨会就像一台戏,做到单子的,荷尔蒙喷发,两手空空的,羡慕嫉妒恨。
讲师的话心草明白啊,展业就像织网,织网起码先有两根线吧,她到哪儿找去?
金瓶说,脸皮就像酒量,练出来的。
好吧,练练。
空调,尿布。有空调的人家有钱,有尿布的地方可以推销少儿险。心草不去破街老巷城乡结合处,保险是什么?是嫌贫爱富的狗东西。当然,高档小区就别去了,去也白去,门都不让进。
这是个老新村,门口倒是有两门卫,他们在逗狗,毫不在意人们的进出。心草装作散步,挑僻静的地方走。她最怕人家用警惕的眼睛盯她了。现在的人不知怎么了,仿佛全世界都是坏人,尤其陌生人。
心草边走边看,发现一幢五层楼的防盗门敞着,楼梯上空无一人。她壮起胆子摸上顶楼——顶楼僻静,没有往来的人。才敲了一下门,就听见一声吼:“找谁?!”心草吓得掉头就跑,千万别追出来,千万千万,听声音肯定是彪形大汉,山东大汉。他要是一把抓住她说她是小偷怎么办?打一顿送派出所?她百口莫辩百口莫辩啊,谁叫她没带证件,慌慌张张就出门了。当然,她可以申辩,可他们容她申辩吗?当然,单位可以证明她的清白,清白又怎么样?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狗屁陌拜,不过自取其辱。怎么办?不干这个干什么呢?所有的路她都想过了,做保险是她最后的选择。也就是说,她没得选。这辈子,她和这行粘在一起了。
小河边,一位老太太坐在轮椅里,拿着放大镜在读报,太阳照着她,一群农民工在疏清河道,挂在树枝上的收音机里放着苏北梆子,一排腌肉挂在枝桠间的绳子上。
今天是大雪,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快过年了呢。
天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冷,走着走着,心草的眼泪下来了。
手机响了,一串蟋蟀叫。号码是陌生的。金瓶说,陌生电话可是宝贝,哪怕一个打错的电话。假如你是蜘蛛,那些陌生电话就是误撞的飞虫,你只要迅速爬过去,逮住它。
“快点回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是姐姐。
心草有点失望却也松了口气,要真是陌生电话她怎么抓住它呢?就说,您没打错,遇见我是您的运气,我就像圣诞老人给您送礼物来了,这礼物是保障,今后您一家没有后顾之忧了,告诉我地址,我上门服务,我的服务见了您就知道了,是多么诚信多么为您着想……
心草啐了自己一口,恐怕,说第一句话人家就掐了,也有可能吃饱了撑的,随便说个地址,你跑去吧。
父亲过世了,妈妈住在姐姐家,一定是妈妈心疼她,让她送吃的来了。她这个姐姐呀,除了上香拜佛就是叉麻将。
是啊,退休了,不这么过怎么过呢?
心草也想退休,退休多好啊,虽无多少活络钱,死粥死饭是有了。她只要吃饱饭就行,就这点要求,怎么这么难呢?
姐姐说,有没有面?我来下。这是浇头。她打开饭盒,三块豆腐干码得整整齐齐。
心草看了姐姐一眼,就这?
“你吃吃看!”姐姐喂了妹妹一口,然后像小孩一样看着心草,渴望表扬。
心草点点头:“好吃。”
“这是肉。”姐姐得意地笑了。
“嗯,有点肉味。”心草说,你自己烧的?
“不是,穿心寺买的。”她说你该烧烧香,求求菩萨。看看你,吃不好睡不好的,病了怎么办?
心草摇摇头:“拉倒吧。迷信。”
“别瞎说!”姐姐赶紧低头念佛,请菩萨原谅妹妹的胡言乱语。
心草笑笑,坐到了窗口。这是丈夫单位分的福利房,两个单身汉合住,那时也没有产权不产权,住着就是。后来,她和他结了婚,三个人住,再后来,那个单身汉死了,再再后来,丈夫也死了,是工伤,单位领导说,这房子我们也不收回了,算是对你丈夫的补偿。房子在底楼,心草落寞的时候,常常坐在窗前。她的坐功很好,可以坐成一座雕像。
姐姐走了过来,扶住妹妹的肩膀说,“想吃可以去寺里买,不贵,10块钱能吃上素浇面。比外面好吃多了,还干净。外面的东西有毒,怎么这么多害人精呢?也不怕下地狱?!”
“不信就没有。”心草说。
“你存心气我?”
“好吧,说不定有机会呢。”心草说,信佛的人心肠好吧,慈悲慈悲,保费也就有了。
“是机缘,不是机会。”姐姐纠正她。
『三』
穿心寺在穿心街上。这是一条小街,街长125米,宽4米,笔直笔直的,就像一支利箭。大概,这就是街名的来历了。换言之,穿心寺就是一支利箭,目标就在几步开外,几步开外,就是红尘,红尘里,车水马龙。又仿佛,穿心寺是红尘接壤处,就像一个门槛,可以出家,也可以家里家外各一只脚,或者两只脚都在家里。这个“家”,就是红尘。
门口只有三四辆电瓶车。难道,香火不盛?心草狐疑地走进去,劈面一尊陌生佛像,环眼怒张。迎接她的不应该是弥勒佛吗?笑嘻嘻的样子起码是正能量。
左首就是卖香烛的地方。可是没人。
心草冲里面喊,有人吗,买香烛!不多会,一个50多岁的谢顶男人走出来,一声不吭转进柜台。有很多香烛,心草买了最便宜的,一束香,点燃了,转着圈,四面八方地拜——姐姐说了,不能拣佛烧香。难道,菩萨也小气?心草拜完却不知往哪插。天井里有一只鼎,烛火熊熊,仿佛火焰山。怎么下得去手呢?正踌躇,又来了一个女人,珠光宝气的,捧着大把的香。心草问,这个插哪儿?女人理都不理,自顾自拜。心草想,我跟着你,你插哪儿我就插哪儿。不料那女人拜完往那火炉里一扔。心草呆了,这也可以?想想还是不妥,一咬牙,把香插了进去。手烫红了,但没事。她长吐了一口气。看来,今天没戏了。
吃面吧。那块“肉”,余香犹在。
饭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哦,每月只供应两次,初一、十五。心草忽然记起姐姐的话。
第二天就是初一。
8点不到,已是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心草眼睛辣辣的,睁不开。搞什么啊,万一烧起来呢?这房子是木结构,不说千年古刹,也有几百年了吧?和尚也不开示开示。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佛还争?争还是佛吗?
咦,做法事不是在大殿吗?怎么都去了厢房?
心草在廊下站下了,透过古色古香的玻璃窗,瞄见几个穿了袈裟的和尚领着七八个穿黑色或赭色汉服的女人冲着一个方向又拜又念。那些应该是居士吧。姐姐连居士也不是,可见是个打酱油的,殿外那些香客都是打酱油的,酱油瓶里装着欲望。
他们出来了!仿佛游行。领头的几个和尚都很年轻,穿着袈裟的样子很帅,大概是佛学院的学生吧,法器敲得很有章法,后面排着居士,居士们走进大殿,从一个穿黑色汉服的老妇手里接过一支香,是一支!心草鄙夷自己,拿了一把香乱拜,真是草脚!那个老女人应该是居士的头吧,那是什么职位。居士有职位吗?
心草轻轻问发香的女人:“你们衣服的颜色不一样,黑色和赭色有什么区别?”女人生硬地说:“一样的!快点跟上!”她递给心草一支香,推了她一把。
什么态度!进门就是有缘人,你难道不应该和颜悦色?还居士呢。唉,还真是想错了,到庙里来找什么机会!都是一样的人,什么信佛的心肠好,黄世仁的妈不也信佛吗?
希望的心裂了一道口子,仿佛用旧的碗。她不能发作也不敢发作,这可是在佛殿。心草大气也不敢出,乖乖跟上队伍,各就各位,跪——拜——,众人在念着什么经,心草听不懂也跟不了,只好胡乱念阿弥陀佛。她只会念这个。心里有些好笑,仿佛自己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
礼毕,大殿一下子空了,众人仿佛鸽群又仿佛蝴蝶,呼啦一下飞走了,她一只也没抓住。
乘没人注意,她溜进“做佛事”的神秘处。
这是个套间。外面一间,只有两张拼起来的办公桌,面对面,一男一女似乎在商议什么事,见心草进来也不以为意。心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里间去,迎面见一老和尚塑像,正襟危坐,香烛正旺。印光法师,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印光法师啊。心草膝盖一下子软了,跪在蒲团上,磕了一个头。起身时,闻听身后有脚步声,心草心里着慌。要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她就说不知道,你们也没挂“香客止步”呀。预备争执的心草转过身来,哦,不过一个“老百姓”。这个人,明显不是“初一十五”帮的,是个有求于菩萨的人。求者,无非事业寿命前程孩子爱情。哪样离得开钱?离得开保障?心草心里打了一千通鼓,鼓起勇气凑上去,悄声说:“先生,买份保险吧,实实在在的保障,比烧香更实在。”那人怒目而视,滚开!心草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赶紧走吧,让人轰出去,脸上就不好看了。
心草讪讪走进饭堂。
靠墙,几个义工阿姨在拣菜说笑。三张圆桌。上面趴着十来个人在吃面。心草买了一碗,坐在一个女人身边。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发香的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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