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的时候，我经常去的乡下是一个叫月亮湾的地方。每次和母亲去，都是先坐公共汽车，下了车，然后走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步行半个多小时，再穿过一片庄稼地里的小道，便到了村子西头。月亮湾，是一个离县城偏远的村子，村前有一条弯弯的小河，其形状如一轮弯月，因而得名。
　　 去月亮湾的季节，大都是在夏季，有时是在冬天过年之后的正月，如果那时候去能住上两三天。
　　 我最喜欢的季节是在夏天去，天气虽然炎热，但是，乡下菜园子里的时令瓜果蔬菜都开始下来了，正是解馋的好时节。
　　 我们去的那一家亲戚姓李，母亲让我管那家的女主人叫奶奶。详细询问之下，才知道那家的奶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我的亲奶奶早就没有了。原来爸爸当年下乡包队的时候常住在他家，而这家的爷爷活着的时候是生产队的队长，对爸爸很照顾。爸爸回到城里的时候，不忘这家人的恩情，从此，两家常来常往的，就真的当成亲戚走动了。
　　 奶奶有一个儿子，和爸爸的年岁差不多，我叫他大伯，大伯身下还有一个妹妹，长得浓眉大眼，齿白唇红，在乡下算是少见的美女。叔叔的儿子比我大两岁，名字叫李月亮，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我看他长得黑不溜秋，那里有月亮的样子，就叫他黑小子，惹得妈妈直骂我没大没小。
　　 记得那次去月亮湾，我和母亲刚走到村口，就看到奶奶家的大黑狗撒着欢地跑过来，亲热的在我的身边蹭来蹭去。我有点怕它，直往母亲的身后躲，母亲叫了一声：“大黑！别淘气！”它便摇着尾巴跑到前边去了，在一处篱笆院前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和母亲。看我们走近了，它便冲着院里子叫了起来，看那样子是在给家里人报信呢。
　　 果真是如此，房门打开了，奶奶迎了出来，看见我们，拍着手高兴地笑着说：“早上就听到喜鹊喳喳地叫，我就说要有贵客临门，正在想着，是谁会来呢？原来是你们娘两个来了。”她小跑着紧走几步，来到我们跟前，抓住我的手，“才半年多没见，丫头长个了，像个大姑娘了。”
　　 “奶奶好。”我礼貌地问候着她，“我都想你了。”
　　 “这孩子，真会说话。”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接过母亲手里的包袱，“快进屋吧，你们娘俩累坏了吧。”
　　 进了屋里，一边把母亲和我让到炕上坐着，一边说着：“他婶子，又带这么多东西，每次回来你都破费着。”
　　 “破费什么，都是亲戚的孩子穿旧的衣服什么的，看你们用得着，就顺手带来了。”母亲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把带来的包袱打开，把里边的东西一样样地拿了出来，摆在了炕上。我这才看到，母亲带来的不只是一些旧衣服，旧鞋子，还有好多好吃的。除了小孩子喜欢的包着花花绿绿糖纸的糖果，还有面包，麻花，最让我眼馋的是一个又大又冒着油光的烧鸡还有一个酱肘子。而这些好吃的，平时在家的时候很少吃到，也只能是来客人了，或是年节里才能吃到。母亲每拿出一样，奶奶的嘴里就不停地发出啧啧声，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神情：“还是你们城里人的生活好啊，什么好东西都有。”
　　 “他伯父伯母呢？”母亲问着。
　　 “都去干活了，秋天，地里的活多。”奶奶说完，又看着我说，“真不知道你们要来，要是知道你们娘俩来，月亮一定在家等着你的，他总在念叨你呢。”
　　 “他去哪了？”我问着。
　　 “不知道他野哪里去了，整个暑假，整天在外边疯跑，也抓不住他的影。”
　　 正说着，门被推开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孩子跑了进来，大叫着：“小丫头！”
　　 听他这么叫我，我有点生气地撅着嘴：“黑小子！”
　　 奶奶生气地说：“你又跑哪里去疯了？看你婶子来家也不知道叫一声。”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两个好看的虎牙，嘴里叫着：“婶。”看得出来，见到我们，他很高兴。和母亲打过招呼，又转过头对我说，“吃过午饭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月亮，过来。”母亲招呼着他，抓了一把糖，“婶子给你买糖吃了。”
　　 他走了过来，接过母亲手里的糖，悄悄地附在我的耳边说：“下午我们去月亮河捞鱼。”
　　 中午的时候，李家的人都回来了，看到母亲，伯父和伯母亲热地问候着，寒暄着。姑姑也兴奋地拉住母亲的手，问着城里的新鲜事。我对他们的话题没有兴趣，也不想听他们的客套话，就来到奶奶做饭的厨房，看着奶奶在灶前忙碌着。饭桌子已经摆好了，桌子上摆着两碗土豆炖豆角，热气腾腾的豆角上冒着油珠；还有两碟凉拌黄瓜。母亲带来的酱肘子已经切好码盘，烧鸡也撕成零碎的小块，放置在一个大盘子里，和酱肘子一起摆放在桌子中间。
　　 月亮也在帮着奶奶忙活着，看到我进来，笑眯眯地从盘子里抓起一块鸡肉递到我手里，我对好吃的向来比较钟情，从不拒绝。于是接过他递来的鸡肉，吸了吸鼻子，夸张地咀嚼着，发出很大的声音。而那贪婪的馋相恰好被刚走进来的母亲看到，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真不懂事，没个规矩。”
　　 月亮呲着小虎牙，偷偷地笑了，我瞪了他一眼：“都怨你，谁让你给我拿的，看挨骂了吧？”
　　 奶奶连忙说：“没事没事，小孩子，管她干嘛，都饿坏了。”说着话，她把刚烙好的葱花油饼端上了桌，叫着大家，“饭好了，都来吃饭吧。”
　　 大人们客气地寒暄着，谦让着，但最终也都坐了下来。农家菜园子里的豆角土豆，再加上母亲带来的酱肘子和烧鸡，让这个普通乡下人家的饭桌一下子变得奢侈起来。而且多了两个人，让饭桌上的氛围也热闹许多。奶奶热情地让着我和母亲，不时地给我们夹着菜。我大口地吃着肉，偷眼看着母亲，发现母亲也在看我，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了，于是变得规矩起来，吃相也斯文多了。桌上的伯父伯母，却不客气，把那肉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填着，油汁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看他们这个样子，又把我的馋虫勾了出来。看到一家人的这种吃相，奶奶说：“咱家呀，要不是托他婶子的福，哪会吃到这样好吃的？”她夹了一小块肘子肉，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真有味，比自家烀的肘子好吃多了。”这个饭桌上，唯有姑姑的吃相很文雅，很淑女，母亲不失时机地教育着我：“看看你姑姑，多学学她。”
　　 奶奶却总在护着我：“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总管着她。”她转过头问我，“你想吃啥？晚上奶奶给你做，只要是咱家有的。”
　　 月亮却说：“奶奶，咱家有啥，还不是菜园子里产的那些青菜，哪有婶子带来的烧鸡肘子好吃？”
　　 “奶奶，我想吃你做的呼土豆，还有大锅熬的红豆小碴粥，闻着都香喷喷的。”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客气。
　　 “好好，晚上咱就吃这个。”奶奶说。
　　 “那我去河里捞点小鱼，咱打鱼酱就着小碴粥吃起来才香呢。”月亮说，“我带你去，那里可好玩了。”
　　 忽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腿上蹭着，低头一看，大黑狗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它可能也被这融洽的气氛感染，仿佛也想要分享这里的美味佳肴吧。
　　 月亮把桌上的鸡骨头扔到了桌下，黑狗马上摇着尾巴，衔起了骨头，跑到一边咔嚓咔嚓地嚼起来。
　　
　　 （二）
　　 刚放下碗筷，月亮就急不可待的对我眨着眼睛：“走啊。”
　　 他到仓子里拿出一个半圆形的网状的东西，把它绑在了一个长长的木杆上。他说这是扒网，用它就能捞上鱼来。他又拿下墙上挂着的鱼篓，交给我，让我拿着，他则扛着这个有着长长木杆的渔网，走出了院子。
　　 我跟着月亮从村子中间走过，向村前走去。出了村子，前边是一片湿湿的狭长的草地，草地上长满了青草，草的间隙之中开着一些野花，紫色花的是狗尾巴草，有一种是绿色的圆圆的叶子，中间托着黄色的小碎花，月亮说那是马蹄菜，还有粉色的烟火头花。穿过草地，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河水向东哗哗地流淌着，这就是月亮河。河的旁边还有一个水泡子，月亮说那是月亮河的孩子，里边长满了荷叶，荷叶的间隙开着零星的荷花，在叶片之间，摇摆着，就像在跳舞。是的，“跳舞”，这个词是那时的我能想出来的最为动听的词。除了荷叶之外，水面上还有碧绿碧绿的水草。
　　 这时的太阳是最毒的时候，月亮摘下两片大大的荷叶，一片戴在了我的头上，另一片戴在了自己的头上。他对我说：“你小心点，别掉进水泡子里，别看这里的水清幽幽的很平静，但是不知道深浅，掉进去我可捞不上来你。”
　　 听他这样说，我有些害怕，紧张地拽住了他的衣襟。看我这个样子，他呲着虎牙调皮地笑了：“怕什么，我逗你玩的。再说了，我会游泳，你真的掉进去，我能把你救上来。”
　　 他一笑，眼睛弯弯的像个月牙形，很好看。我撅着嘴，假装生气地说：“黑小子，你真讨厌，再吓唬我不和你玩了。”
　　 到了河边，他让我坐在草地上，他一下一下的往河里扔着那鱼网，每一次拽上来的时候，网里都会有几条欢蹦乱跳的小鱼，麦穗，柳根，还有泥鳅，各种小杂鱼。一会功夫，就捞上来半篓子，看看也差不过够吃了，月亮停了下来，他对我说：“你到那边玩一会，我下河洗会澡。”
　　 “我不去。”我违拗着他的话，“你下河行不行呀，我在这里看着你，你要是上不来淹着了，我好回去找人救你呢。”
　　 “这点水，还能淹着我？你在这我怎么下河呀？”你去那边呆一会。
　　 于是我顶着荷叶，在草地上晃悠着，采了一大把的野花，拿在手里。回到河边没看到月亮的影子，心想，别真的淹死了吧？吓得我大叫着：“黑小子，你在哪呢？”
　　 还是没见动静，我使劲的喊起来：“快来人呢！月亮不见了！”
　　 哗啦一声，水花一闪，他钻了出来：“喊什么，水鬼都被你叫来了。”
　　 和月亮往家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那一团团红彤彤的云彩，一会一个变化，非常好看。在城里没看到过这样美丽的晚霞，我对月亮说：“要是有个画家画下来该多好。”
　　 “我们总能看到火烧云，也不觉得怎样了。”月亮说，“这还不算好看的呢。有时候，那云彩像一座城市，里边有高楼，房屋，树木，还有走动着的人流，车马；有时候还像一群奔跑的马，都能看到那马飞奔的时候扬起的尘土。”
　　 听着他的讲述，我多想也能看到这样的火烧云。火烧云，我是刚从她的嘴里听到这样的名称，别说，用这词形容这时候的云彩，还真形象。
　　 “奶奶做饭了，给你呼土豆熬小碴粥呢，我们快走。”忽然，月亮催促着我。
　　 “你怎么知道，你鼻子好使呀，这么远都闻到香味了？”我问他。
　　 “你真笨，抬头看看，咱家的烟囱冒烟了。”他嘲笑着我。
　　 “你才笨。”我也不甘示弱，并显示着自己的见识，“我知道，那叫炊烟。”
　　 他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加快了脚步。到了家门口，姑姑已经在等着我们，她接过我手里的鱼篓，顺手给我擦了擦头上的汗，轻声细语地问：“累了吧？”
　　 我摇了摇头：“才不累呢，河边很好玩。”
　　 她又转头对月亮说：“你有没有下河游泳？”
　　 “没有。”月亮马上否认着，“不信你问问小丫头。”说这话的时候，他冲我眨了眨眼睛。
　　 “就你那淘气的样子，没有下河才怪。”姑姑不信他的话，看着我。
　　 “他真的没下河，姑姑。你别告诉奶奶，不然他该挨打了。”
　　 看着我俩的表情，姑姑笑了：“不告诉，你下次可别下河，我要是知道，可不会再替你隐瞒了。”
　　 “还是姑姑好。”我讨好地说着。
　　 她点了一下我的脑门，手指凉凉的。
　　 来到厨房，那里已经热气腾腾的了。小碴粥已经熬好，大锅还在呼呼地冒着热气，底下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烧着。
　　 姑姑和伯母很快的便把月亮捞回来的小鱼收拾干净，奶奶已经把和大锅连着的另一个稍小一点的灶子点燃了，锅刷干净后，看看水珠没有了，在灶台边的坛子里挖了一勺猪油，放到锅里，等到锅里的油滋啦啦地响了起来，一把切好的香葱扔了进去，顿时，好闻的油味夹杂着香葱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子，我吸着鼻子，觉得这味道从来没有闻到过，真好闻。
　　 奶奶把一碗黄豆酱倒进了锅里的同时，一瓢凉水也进了锅。灶底下的火旺了起来，很快，锅里的水烧开了，奶奶把收拾好的小鱼倒进去，盖上锅盖，灶下大火继续烧着……
　　 在我的印象当中，这一顿饭是最美味的。这是一顿地地道道原汁原味的农家饭菜，没有添加任何调味剂，也没有任何增香剂，但是，吃在嘴里，真是味觉上的最好享受。在以后的日子里，尽管城里的一些饭店酒楼也都打着农家乐的招牌，但从没有这样天然的鲜美味道。那一顿晚饭，我就像一个没见过好吃的似的，端着碗，和他们一样嘴里发出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咀嚼着炖得极其入味的小鱼，那酱的香和鱼的鲜混合在一起，恰如其分，香到极致，不由你不狼吞虎咽。
　　
　　 （三）
　　 吃完饭，伯母和姑姑在屋里试穿着母亲带来的旧衣服，那欣喜的表情，仿佛小孩子在过年的时候有一件新衣般的兴奋不已。我和月亮在一旁看着，当时的我心里想不明白，几件旧衣服，为什么会让这姑嫂俩高兴成这样。姑姑像得到宝贝似的，把她喜欢的衣服折叠起来放到她自己的包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