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又让月亮试穿一件衣服，月亮不穿，拉着我的手跑出了屋子，把伯母责备的话抛在了屋里。
　　 母亲和奶奶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说着话，他们两个，就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伯父坐在一旁，不插嘴，一边抽着烟，一旁陪着。黑狗在伯父的腿边卧着，不时地歪头看一眼他，外边一有动静，它便伶俐地竖起耳朵听着，间或哼一声。听到我俩跑出来的声音，它摇了摇尾巴，表示欢迎。
　　 伯父看见月亮，在数落着他：“整天就知道疯跑，快开学了，作业写完没有呢？”
　　 “早就写完了，还用得着你操心？”月亮顶撞着伯父。
　　 “你这个小兔崽子，还知道顶撞老子了，等你婶子走了我再收拾你。”伯父的语气并不像生气，倒有一些宠爱的意味。
　　 这时候，村前边草地上的青蛙呱呱地叫了起来，似乎在张扬着它们的歌喉，向人们宣告着它们的存在，告诫人们它们也是不可忽视的大自然的生灵。田野里的虫子也跟着凑起了热闹，聒噪着。此时，院子里角落里的蟋蟀也在叫个不停。乡村的夜，不是那样的单调和寂寞，而是充满了灵动的大自然的和谐的声音。
　　 一阵微风吹了过来，夹杂着丝丝凉意，我觉得有些冷了，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抬头看看天空，已经是满天的星星了。月亮见我看着天空，他问道：“你会看星星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于是他告诉我，天上有一条河，叫银河，银河两边遥遥相对的是牛郎织女星，那两颗小星是他们的孩子。牛郎和织女本来是一家人，他们生活得幸福美满，但是王母娘娘那个老妖婆，见不得人家的好，硬把他们拆散了，用一条宽宽的河水隔开了他们，只让他们一年见一次面。在他的讲述里，恍恍惚惚间，我仿佛看见王母娘娘那凶神恶煞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的？”我忽然觉得他又是在骗我，有点不相信他讲的。
　　 “我在书上读到的，那里有牛郎织女的故事。”他认真地说，“我已经上学读书了。”
　　 原来书本上什么都有，还有这样的故事呢，我在心里开始憧憬着，要是能和他一起上学读书该多好。
　　 第二天，母亲就张罗着要回家，奶奶一家人热情地挽留着，但母亲说家里有事，下次再来。便固执地带着我回来了，还有从奶奶家带回来的土豆，豆角，茄子，青玉米，土鸡蛋。这些东西，是伯父和月亮背着送到公路边上的车站，看到我们上了车，他们才离开。我趴在车窗上往后面看着，月亮也正在回头向车里张望着……
　　 回到家之后，我盘算着下次什么时候能和母亲再去奶奶家，以每年的经验，可能要等到过年以后了，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了，该下雪了。忽然我想起，下雪天也很好玩呢，能在雪地上滑雪爬犁，还能在冰面上溜冰，打冰嘎……
　　 然而，还没有等到我们再去，奶奶来了。
　　 那一天，天有点冷，她是和姑姑一起来的。半年没见奶奶显得苍老了，原来挺直的身子有些佝偻了，脸上也带着一丝忧愁。姑姑也变了样，变得没有以前好看了。她瘦了很多，眼睛显得更大了，苍白的脸上长了一些褐色的斑点，看起来就像没有洗干净一般，穿的衣服也是肥肥大大的，显得邋遢了。我在心里暗暗地想，姑姑出门怎么不知道打扮了，穿的衣服没有母亲给她带去的旧衣服好看。
　　 奶奶和母亲在小声地说着什么，我似乎听到母亲问：“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孩子太傻了。”
　　 奶奶叹口气：“谁说不是？哎！不争气呀，让我这样不省心，往后在村子里怎么抬起头来？”
　　 “你别上火，这样的事，谁也不想。”母亲也跟着叹息，“这事该怎样解决呢？”
　　 “我这不是来问问你吗？你在医院，看能不能……”
　　 以后的话，断断续续——
　　 “多长时间了？”
　　 “三个多月了，她嫂子看出来告诉我，我追问她才说的。”
　　 “不行了，只能生下……”母亲坚决地说，“月份大了，做下去，有危险。”
　　 奶奶拧紧了眉，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姑姑，我随着她的眼光看去，看见姑姑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我想问一问月亮怎么没跟来，看他们这种神情，吓得我没敢和他们掺和，觉得无聊，便跑了出去……
　　 几天后，母亲说要去乡下，我吵着要跟去，母亲拗不过我，就带我去了。在路上我知道了这是去参加姑姑的婚礼，姑姑要嫁给他们村里的一个比她大许多的男人，那个男人死了老婆，留下一个儿子年岁和月亮差不多大。
　　 下了车，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响着，一路走到奶奶家。篱笆墙，土坯房，一切照旧，但是院子里的菜园子一片荒芜，被积雪覆盖。喜事办得极为简单，奶奶找了几个亲戚，简单地吃了顿饭，把姑姑送到了那个男人家。临走的时候，姑姑冷漠的神情吓了我一跳，她先亲了亲月亮的脸，月亮搂着姑姑哭了。
　　 “妈，你可真狠心，你就这样急于把我像泼脏水似的泼出去了？”她对奶奶说，“难道你就这样觉得我给你蒙羞了吗？”
　　 奶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就像一阵风吹过，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在我的心里，只是知道，姑姑结婚了，是别人家的人了，她去给人家的儿子当后娘了。尽管如此，在我的心里总是觉得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但我也懒得打听，我知道，若是多嘴问了，一定会招来一顿骂的。
　　
　　 （四）
　　 一晃，日子已经进了腊月的门槛，就快要过年了。外边已经零星地听到孩子在玩耍的时候燃放鞭炮的声音了，我的心里像被猫挠着似的，盼望着年快点到来。过年，就意味着要有好吃的，也要有新衣服，新鞋子穿了。虽然我并不缺衣服穿，但那总是孩子心里的一个期盼，就像我平时不缺好吃的，只是一种心情，在向往一种热闹的氛围。
　　 而我盼望过年，也是因为过完年的某一天，母亲都要和我走一趟奶奶奶家，给他家带去一些礼物，也能在那里住上两三天。带去的这些礼物都是父母单位分的，而我们家又吃不完，在那时的乡下又是稀罕物，就给奶奶家了。而每次我们回来，也不空手，带回来乡下的一些土产品，有蒸好的粘豆包，玉米面，还有晒干的豆角，蘑菇，粉条等等。
　　 没想到，年还没过呢，伯父却来了。
　　 那天很冷，早上，天就开始飘着雪花，后来雪越下越大，北风也刮个不停。我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院子里一会功夫，变得洁白一片。外面的街道上除了风声和雪的飞舞，再没人走动的声音了，也没有孩子们的玩耍声和燃放鞭炮的声音，似乎一下子，人们都销声匿迹了。
　　 “咚咚咚！”忽然，外边响起了敲打大门的声音，谁呢？我回头看看母亲，母亲也有些吃惊，但她很快便跑了出去，打开大门，透过窗子，我看到是伯父来了，他的浑身上下落满了雪。
　　 进到屋里，母亲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接过放到了身边的茶几上，对母亲说：“妈妈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我来看看你们医院有没有什么好药？”
　　 “怎么不送医院来呢？”母亲责怪地问着他，“县医院怎么也比乡下的大夫强啊。”
　　 “她不来，犟得很。说自己没救了，别浪费那钱了……”伯父叹口气，求助地看着母亲。
　　 说着话的功夫母亲已经迅速地穿好了大衣，对我说：“你在家好好呆着，我明天就回来。”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大声地哭了起来：“我不干，我就要跟你去！”然而，母亲并没有理会我的哭闹，跟着伯父急匆匆地走出了大门，只在院里留下了两穿脚印。那两串脚印，只一会工夫，便被那大雪掩盖了踪迹……
　　 两天后，母亲回来了，她说那天他们还没到家，奶奶就死了。在她和父亲的说话中，我听懂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原来，奶奶的病是因为姑姑的事情。
　　 冬天一到，正是乡下的冬闲时节，人们闲了，便会寻一些娱乐节目，来缓解一下枯燥的生活。于是，走村串户的民间戏班子便开始了在各个村子游走。每年冬天，都会来几波这样的戏班子，每到一个村子，便扎在那里，一连唱上几天。而这些戏班子，大多以唱二人转为主，两三个人便能组成一台戏。
　　 今年秋天刚过，天气还不太冷，那时节村里的人们也闲了下来。他们村便来了一个唱二人转的戏班子，说是戏班子，其实就是一家三口人，夫妻两个带着他们的儿子。这一家在村子里唱了半个月的二人转，因为奶奶家宽敞，每天他们吃住在奶奶家，姑姑热情地招待着。闲着的时候，偶尔也跟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哼唱几句，也把他们红红绿绿的绸帕拿在手里象模象样地舞动着，身子旋转着，那做派，那唱腔，倒像那么回事。而这段时间，姑姑的眼睛里闪动着盈盈的水波，活泛起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管你唱得如何好，时间久了，人们也会心生厌烦。半个月后，他们离开了村子。他们一走，姑姑神色暗淡起来，脸上没了笑容，饭也吃得少了，终日心事重重的样子。家里人谁都没在意，可后来，伯母看出了蹊跷，问她，她只是流泪，什么话都不说。
　　 又过了一段时间，终于，事情隐瞒不住了，伯母告诉了奶奶，追问之下，才知道姑姑早和那个唱二人转的年轻人好上了，而且怀了孕。知道真相的奶奶急火攻心，一下子晕倒了，醒过来之后拿着笤帚气急败坏地追打着姑姑，然而，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发生了。最后，她做了一个决定，把姑姑嫁给了村里死了老婆的男人。
　　 姑姑出嫁之后，奶奶总是流泪，总是叹气，不久病倒了，再也没有起来……
　　 奶奶死后，和他家渐渐的少了联系，我再也没有去过月亮湾，但我总是想起月亮湾的奶奶，想起奶奶给我熬的小碴粥，炖的小鱼酱。但我想的最多的还是月亮，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心里很难受。
　　 后来，我上学读书了，在书本上也看到了月亮说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天晚上，在奶奶家的院子里，我和月亮看星星的情形，月亮给我讲故事的声音还在我的耳边，仿佛那晚的风还在吹着。
　　
　　 （五）
　　 生活有许多未知的事情，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谁能想到，一下子会出现在面前。
　　 那天放学我刚走进大门，便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谁来了？带着疑问，走进屋里，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坐在椅子上，看到我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小丫头。”
　　 恍然间，时序倒转，我仿佛回到那一天，仿佛又看到那一个呲着虎牙的小男孩，我的心动了一下：“月亮，是你吗？”而此时的他却已经改变了许多，长得高高的个子，很帅气，但那笑脸还是以前的模样。
　　 他笑着点了点头。多年之后，看见他本该高兴才是，但我的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鼻子酸酸地很难过。
　　 他告诉我，这几年，家里活多，顾不上来城里。现在他考上了县城的高中，要来这里读书了，已经到学校报到过。
　　 “小丫头，你读几年级了？”他问着我，“也快上高中了吧？”
　　 “还叫人家小丫头？我有名字了。”我一噘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姚淑女，就是‘窈窕淑女’的意思。”
　　 “哈哈，窈窕淑女，那还不是小丫头？”他哈哈地笑起来，那神态就像听到一则笑话一样。
　　 “有这样好笑吗？你还是那样坏。”我娇嗔地说着。
　　 吃过晚饭，月亮要去学校，走的时候，母亲说：“月亮，以后有啥事就来家说一声，别客气，这里也是你的家。”
　　 我知道，母亲这话绝不是客气，虽然这几年疏于走动，但两家人的情感不是一天两天的，是两家人日积月累用火热的真诚在心里构筑而成的。
　　 那之后，月亮常来家里。有时在这里吃过饭走，有时到这里看看就走。每次来，他总会带来家里菜园子里的蔬菜。尽管母亲不要他带，说现在乡下来卖菜的多了，市场上的蔬菜应有尽有，都很新鲜。月亮说，那都是喷农药的，看着颜色鲜亮，但吃起来口感不好，这是家里菜园子里的，没有农药，吃起来放心。
　　 这段日子，我很高兴，以为和月亮在一起的日子会多起来，虽然和他不是一个学校，但我能去找他，他也会来我家。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快乐的。我对他说，我要和你考一个大学，毕业分在一起。他却说，我要读农校，毕业了也要回乡下种地，你可以吗？
　　 我沉默了，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享受型的，吃不了苦，对于乡下的日子，新鲜几天可以，但要我长期生活在那里，我会受不了的。
　　 月亮最后一次来，是我即将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告诉母亲，已经办好了退学手续，要离开学校了。
　　 母亲问他：“为什么？你这书读的好好的，成绩也好，将来考个名牌大学没问题的。”
　　 “父亲病了，母亲身体不好，家里的农活没人干。我是家里的男子汉，不能再让父母操劳了。”月亮平静地说。
　　 “可你还有一年就要考大学了呀，这样离开学校，不又要回到农村，你甘心吗？”我着急了，要哭出来。
　　 “我本来也没想过离开农村，即使考上了大学，毕业还是要回去的。”他笑了笑，“我回去种地，开鱼塘，再种一些瓜果蔬菜，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呢。”
　　 我知道再说也没用，月亮铁了心。转过头的瞬间，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泪痕，不明原因的，心里在恨着他。
　　 看我这样，他笑了：“等以后你馋了，就去月亮湾，我还给你捞小鱼，炖鱼酱，保你吃得香香的。”
　　 母亲叹息着：“哎，真是可惜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个劳累的命呀。”
　　 “婶子，你不用为我叹气，我没觉得命苦，我是土命，就该和土地打交道。”
　　 月亮走了，他回到了他的乡下，回到了他的家。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两年，三年……
　　 之后，他的消息也在不断地传来，他在村子前边挖了鱼塘，撒上了鱼苗，当年就有了收入；他包了几亩山坡地，种上了西瓜；又听说，他还扣上了大棚，搞起了蔬菜种植。
　　 听说，姑姑嫁的那个男人好吃懒做，她还经常遭到打骂。而且姑姑嫁过去不久生下的孩子也常常被那个男人吆来喝去，月亮气不过，把姑姑接了回家，怂恿姑姑和那个男人离了婚。后来，自由了的姑姑终于也有了一份真正的感情依托，组成了一个新家。
　　 每当蔬菜瓜果下来的时候，月亮都要给我家送来一些，说让尝尝鲜。这个月亮，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呲牙笑的黑小子了，他长大了，已经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但是，当听到月亮说要结婚了的时候，我却忍不住哭了。面对着即将成为新郎的月亮，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拿出一张照片，让我看那个女子，感觉这女子的眉眼之间如此的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我带着疑问看着月亮，想寻求一个答案。但是，他笑了笑，只是说，这是一个善良的女子，能够帮助他照看爹娘。
　　 月亮的婚礼上，我见到那女子，当我看到她微笑着向我走来的时候，恍然大悟了，原来她的长相和我略有相似之处，顿时我的眼睛湿润了……
　　
　　 几年工夫，真的已经是沧海桑田了。当年的许多心情都被无情的岁月淹没了，小时候隐藏在心里的情感逐渐的也被取代了。每天伴随着匆匆的脚步上班下班，看着一片片的高楼大厦平地而起，真的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有时也想，去月亮湾看看，看看月亮一家，坐在院中看看星空，听听虫嘶蛙鸣，看看村前那条弯弯的月亮河。然而，或许忙吧，或许因为一种心情，每一次都未能成行。
　　 一天，小区里新开了一家“月亮湾生鲜超市”，见到这名字，我的心弦被拨动了，一条弯弯的河流在我的眼前缓缓地流动着，随着河流的流动，一个黑黑的少年，呲着小虎牙在冲我笑着。不自觉地走了进去，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迎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