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刘兴强就扛着扫帚来到了酱菜店门前的大街上。
　　 农历逢五排十是南屯社区南屯村大集。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五，正是南屯赶大集的日子。说是南屯大集，其实南屯集并不大。这条东西大街长约五百多米，集市从大街东部的四分之一处的老供销社附近开始，往西就赶到大街西部的三分之一处，再往西就没摊位了。也就是说，南屯集市总长才二百来米。所以，南屯集不应叫做南屯大集，应该称作南屯小集。假如说，南屯社区南屯村不是南屯乡政府驻地村的话，可能南屯集早就被取消了。
　　 刘兴强在临街的南屋开的酱菜店恰恰就位于这条大街西半部大约三分之一处。每逢集上他摆在酱菜店门口的酱菜摊应该基本上算是在集尾了。对于刘兴强来说，摊位摆在集尾并不见得是坏事。赶集的人一般不在集市中间买了酱菜，拎着酱菜满集地逛，往往赶完集的时候才买点酱菜回家。所以，刘兴强将瘦小的身躯端坐在酱菜店门口的酱菜摊后的圈椅上，像姜太公钓鱼一样，眯着小眼悠然自得地等着就行了。刘兴强的酱菜摊大量销货，时间一般都到了接近中午。不过，刘兴强每逢集上都会早早地把门前打扫一遍，让门前的街道以干干净净的面貌迎接着赶集的人们。
　　 刘兴强仔仔细细地把门前的街道扫了四五遍，恐怕街上有一丝尘土，心里想着今天一定又能赚个盆满钵盈。
　　 女儿晶晶在院里喊他：“老爸，吃饭啦！”刘兴强两口子结婚好几年没孩子，直到刘兴强两口子都三十多岁才有了女儿晶晶。刘兴强和晶晶妈对晶晶真是放在嘴里怕化了放在头上怕摔着，把晶晶从小当做宝贝疙瘩似地百般疼爱。现在，晶晶已经二十二岁了，出落成了一个人见人爱、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不论遇到什么烦恼，只要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刘兴强立刻就会眉开眼笑，一切烦恼全都飞到爪哇国去了。晶晶在南屯移动公司上班，每逢南屯赶集就请假回家卖酱菜。刘兴强嘴里乐呵呵地应了声“好唻！”，又把门前的街道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这才扛着扫帚回了家。
　　 刘兴强洗脸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下巴上有些发青，胡子茬又冒出来了。刘兴强找出剃须刀刮胡子，刮了一下，才发现剃须刀上没按刀片，就问旁边的晶晶：“晶晶，你拿剃须刀上的刀片了吗？”晶晶说一边摆碗筷一边说：“没有。可能俺妈使过刀片。”说着回头问晶晶妈：“妈，剃须刀上的刀片放哪里啦？”晶晶妈放下盛满咸鸭蛋的盘子说：“在窗台上哩！”
　　 晶晶摆好了碗筷，给刘兴强拿过来刀片。刘兴强接过刀片，按在剃须刀上，满脸幸福地说：“还是俺闺女疼俺啊！指望谁都白搭啊！”晶晶冲刘兴强伸了伸舌头，说：“亲爱的老爸，俺不疼您疼谁啊！要不俺给你刮胡子吧？”刘兴强赶紧拍手：“不用，不用。等我老得爬不动了的时候你再给我刮胡子吧！”
　　 晶晶妈催促着说：“晶晶爸，快点刮吧！一会儿饭凉了。吃完饭还得摆摊子呢！”刘兴强应着“好、好”刮了胡子，洗了脸，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了早饭。
　　 早饭后，刘兴强一家三口忙碌着在门口摆好了酱菜摊，然后就坐在摊子后等着顾客前来。刘兴强就坐在破圈椅上悠闲地抽着自己卷地大喇叭桶子，看着晶晶娘俩忙活着，只待邻近晌午大批顾客涌上来。
　　 刘兴强的酱菜摊西边是个修鞋匠，赶集的人都亲切地叫他王小，四十多岁，长得又黑又胖。至于王小大名究竟怎么称呼无人知晓，只知道王小是本乡西南部王庄村人。王小一边操作着缝鞋机，一边用十分羡慕的口吻对刘兴强说：“兴强叔，你看，还是闺女知道疼人啊，你有这么好的闺女你多好呀！”刘兴强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抽着大喇叭桶子装作不以为然地说：“还好哩！整天让我生气！我让她找个女婿，离我越远越好。”
　　 晶晶一边给人称咸菜，一边对刘兴强说：“老爸，怎么想撵俺走啊！俺一辈子就守着您和俺妈，哪里也不去，就是整天让你生气。”
　　 王小接着说：“晶晶妹子不仅模样俊俏，又勤快能干，不知有多少帅小伙拱着想当上门女婿哩！您就等着享清福吧！”
　　 晶晶回头对刘兴强做了个鬼脸，说：“老爸，您不用等老了以后，现在您就开始自在地享福就行啦！”刘兴强呵呵地笑着说：“呵呵，好，我现在就开始什么也不干了，就开始自在啦！啊，呵呵！”
　　 可是，刘兴强坐了一会儿，感觉稍微有些不自在了，并不是说他看着晶晶娘俩干活感觉不自在，而是嘴巴周围感觉有些微微发痒。他用手轻轻挠了挠，仍旧觉得发痒。隔一会儿，刘兴强用手又轻轻挠一挠。
　　 晶晶看了看刘兴强，纳闷地问：“老爸，您嘴上这么啦？您怎么一个劲儿地用手挠啊！”刘兴强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这时，买酱菜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刘兴强顾不得嘴上痒痒了，和晶晶娘俩一块忙活了起来。晶晶见刘兴强一边忙活一边不时地挠嘴巴，边盛面酱、称咸菜边关心地对刘兴强说：“老爸啊，要不您去医院瞧瞧，您嘴上是不是受风了？”
　　 刘兴强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么事呀,这忙着么哩！没事。快点给人家称咸菜呀！别让人家等着呀！这孩子！……”
　　
　　 二
　　 这天的整个下午，刘兴强的嘴巴一直作痒难忍。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刘兴强的嘴巴作痒的程度非但没减轻，反而痒痒得更利害了，并且越挠越痒痒。
　　 晶晶一边给刘兴强盛饭，一边忧虑地说：“老爸，到明天，您去南屯医院找小马大夫看看去吧！”刘兴强轻轻挠了挠嘴巴，接过饭碗说：“没事，可能有点儿受风吧！今天晚上睡一觉就没事了。”晶晶妈也说：“她爸，明天，你去看看吧，别是么病？”刘兴强白了晶晶妈一眼说：“你不盼好事，嘴上能有么病，癌症？你净不盼好事！吃饭，吃饭！”
　　 晶晶妈不高兴地说：“好心不反当驴肝肺，爱看不看！”
　　 晶晶端着饭碗说：“老爸，明天，真不行就看看去。我陪您去，行不？啊，老爸？”
　　 刘兴强吃着饭，立刻眉开眼笑地说：“到明天，保准就好了，咱就不去了。吃饭，啊……吃饭！”
　　 刘兴强以为，自己的嘴巴应该是刮胡子时可能皮肤有点过敏了，到不了非去医院不可的地步，睡一宿应该就不痒痒了。
　　 第二天早上，刘兴强刚起床走到院里。正在刷牙的晶晶惊讶地对刘兴强说：“老爸啊，您嘴上怎么有点儿潮乎发白啦！还痒痒吗？”刘兴强用手轻轻挠了挠嘴下巴，说：“有点儿痒，没事。”刘兴强嘴上是这么说得轻松，其实心里想：“能不痒痒嘛！痒痒得我这一宿连觉都没睡舒坦啊！”从饭屋里出来的晶晶妈走过来，看了看，说：“晶晶他爸，真事，你嘴上真起来东西啦！吃了早饭，让晶晶和你一起去医院瞧瞧吧！”刘兴强挥挥手：“我又不是小孩，还让人领着去医院？吃饭后，我自己去就行了。”
　　 南屯卫生院在这条大街的最东端街北侧。尽管南屯卫生院的白色二层综合楼不算什么高大建筑物，但是在楼房稀缺的南屯乡驻地南屯社区南屯村来说，也算是比较巍峨气派的摩天建筑了。
　　 皮肤科在二楼的东头阳面，主治医师姓马，三十多岁，不仅医术高超，而且待人和蔼可亲，南屯人都亲切地称他为小马大夫。刘兴强走进皮肤科的时候，屋里等待看病的人已经有四个，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在等着小马大夫看病。小马大夫冲刘兴强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在门边的小床上。然后，小马大夫继续对坐在面前的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和蔼地说：“大娘，我给您开个药，您先吃着，好吧？”说完，低头在处方单上写着什么。
　　 刘兴强就坐在了小床上。
　　 老太太走了，坐在小马旁边床沿上的瘦小老者刚想起身，坐在桌子旁边椅子上的又矮又胖的小伙子起身就坐在了小马大夫面前的凳子上。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妇女紧跟一步，挨在了矮胖子身后。
　　 “现在的年轻人，太不讲尊老爱幼了！一点儿教养也没有！”刘兴强愤愤地想，掏出了烟叶布袋和卷烟纸。刘兴强看了看墙上的“禁止吸烟”的警示语，顿了顿，走出了皮肤科，到对面的卫生间里卷了根大喇叭筒子，轻轻挠了挠发痒的下巴，大口地抽着想：“真是家里没有市上看，也没听说谁整天得病，怎么医院这么多人啊！等我抽完这烟就没人了。”
　　 刘兴强又回到皮肤科时，发现矮胖子和抱孩子的年轻妇女都走了，瘦小的老者坐在了小马大夫面前，但是屋里又多了三四个人。刘兴强侧了侧身从人群中穿过，坐在了小马大夫旁边的床沿上。瘦小老者站起身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刚想坐下，小马大夫就说：“大哥，您先等一会儿，好吗？”冲刘兴强摆了摆手，“这个大爷刚才就来了，刚才去卫生间了。”刘兴强忙站起来，坐到了那个凳子上，轻轻挠了挠嘴巴，迫不及待地说：“小马大夫，你看看，我嘴的嘴巴，一直痒痒得难受。您看看怎么着啦？”
　　 小马大夫温和地问：“多长时间啦？”
　　 刘兴强轻轻挠了挠嘴巴说：“自打夜来⑴早晨。”小马大夫仔细端详了刘兴强的嘴一会儿，说：“您老人家这是晚上着凉了，受风了，引起了皮肤感染了。”刘兴强就问：“受风啦？不能吧？”
　　 小马大夫在处方单上边写边说：“初春季节，气温忽冷忽热，容易引起皮肤感染，很正常。我给您开点儿药，吃上六七天就好了。”写完把处方单递给刘兴强，说：“上药房拿药，一楼正对门厅那儿就是药房。记住，这段时间别吃辣，更别喝酒吸烟啊！不然，白吃药。”刘兴强感激地连连说着“好的，好的！”站起身，走出了皮肤科，下了楼。
　　 令刘兴强心疼的是，拿了几盒药，竟然花了五十六块零两角钱。刘兴强向来在花钱上精打细算，甭看刘兴强家卖咸菜，自家吃的咸菜也挑那些便宜的或卖不了剩下的咸菜。平时，刘兴强头疼感冒的时候，从来舍不得买药片。
　　 唉，五十六块多钱，我得卖多少斤咸菜才能赚来这些钱啊！要不是我这不争气的嘴，我干嘛花这冤枉钱啊！刘兴强拎着装有几个药片盒子的方便袋，蹒跚地沿着大街向西走，边走边心里嘀咕，不时地用手轻轻挠挠痒得难受的嘴巴，可是感觉越挠越痒痒。咳，算了，人家药房的人不是说了，这是能吃六天的药，吃上三天以后，就一天比一天痒痒得清了。没有白花的钱，花了钱，去了病，嘴不痒痒了，到时再赶紧往回挣钱啊！这么一想，刘兴强心里豁然开朗，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走去。
　　
　　 三
　　 好多事情往往是事与愿违。
　　 刘兴强按照医嘱，每天按时吃药。刘兴强的嘴巴上原先白色潮湿的东西脱落了，但是又增多了更多的潮湿的白色的东西，并且嘴巴的痒痒程度非但没减轻，反而一天比一天厉害了。
　　 又到了南屯赶集的日子。
　　 这天早上，刘兴强第一次没有早早出去扫门前的大街，而是坐在咱家屋里冲门的八仙桌子旁的椅子上抽烟。
　　 晶晶妈做完早饭，狐疑地说：“晶晶爸，你嘴上怎么长得像那个什么……什么……？”晶晶妈说了两个“什么”，发觉晶晶在拽自己的衣角，停住话语，回头看了看刚扫完大街的晶晶。晶晶扔下扫帚，接上话说：“俺妈说您嘴上像那个霜雪啊！我倒觉得像苔藓！老爸，小马大夫不是不让您抽烟嘛！怎么又抽上啦！啊？！老爸啊！”晶晶妈连说：“嗯，抽呗，反正自个难受……”扭头走出屋去。
　　 刘兴强轻轻挠了挠嘴巴，白了晶晶一眼，嘟囔着说：“你俩光拿我当笑话吧！看我难受你们可高兴啦！”晶晶就凑上去，嬉皮笑脸地说：“俺老爸难受，俺跟着难受还来不及呢，怎么敢高兴哩？”晶晶抱住刘兴强的肩头，说：“老爸，今天俺陪您去市人民医院瞧瞧吧？”刘兴强轻轻挠了挠嘴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俺不去，一点小病，上什么市人民医院啊！”
　　 晶晶妈在屋外说：“今天让晶晶陪你去市人民医院吧，到市人民医院让人家大夫瞧瞧去。别整天净嘟噜痒痒，反正你自己难受，谁也替不了你。”
　　 刘兴强轻轻挠了挠嘴巴，不耐烦地说：“行，行。不用晶晶陪着，她还得出摊哩！吃完早饭我自己去就行。”
　　 早饭后，刘兴强坐上了南屯乡开往禹城市区的乡镇公交车。
　　 正是阳春二月的时节，公路两侧的柳树的枝条已经萌发了绿色的嫩芽，并且开始变得柔韧飘逸。田野里的麦苗开始返青，在明媚的春光里泛着碧玉般的光泽。春风拂过一望无垠的麦田，麦田里泛起层层的绿色的波浪，一波推一波，向远方涌动而去。
　　 刘兴强坐在公交车上，透过车窗玻璃看着田野里的麦田，用手轻轻地轻轻挠了挠嘴巴。春天真好啊！不但天气转暖，并且满眼是绿色的，让人心里也感觉舒坦啊！
　　 戴着眼镜的女售票员走到刘兴强面前，说：“大叔，买票。您在哪儿上的车，到禹城的哪儿下车？”刘兴强轻轻挠了挠嘴巴，说：“在南屯上的车，到禹城汽车站下车。”眼镜就说：“行，我知道了。六块。”刘兴强交钱买了票，说：“到汽车站给俺说一声，啊！”眼镜就说：“好的。”
　　 公交车行驶到禹城市区人民路中段老长途汽车站南侧的路口时候，眼镜喊起来：“不到汽车站的下车啦！不到汽车站的下车啦！”立刻就有许多人下了车。刘兴强想，小汽车站往西拐才到哩!于是他就坐着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