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一双翅膀，只要有希望，折翼的天使一样可以飞翔。—--题记
　　
　　 【一】
　　 夜，是如此的黑，那是我记忆里最黑的黑夜，若不是妈妈牵着我的手，根本看不到前面的路。我跟着妈妈跌跌撞撞来到那扇朱红色大门前， 当我伸出颤抖的小手敲开那扇大门时，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门内的刺眼的光线，我的脸上已经被一双大手左右开弓狠狠地了抽了两巴掌，那两巴掌打得我晕头转向跌倒在地。抚着火辣辣的脸庞，我瞪着眼睛看门内的人，那是个男人，是个有着一双冷峻眼睛国字脸的男人，男人很高大，很魁梧，像座铁塔，站在那里岿然不动，最起码在我的印象里是这样的。很多年后，我依然能很清楚地记得那样一副冷漠，凶恶的表情，令我不寒而栗，妈妈在惊呼之后迅速把我从地上拉起，就像拎一只小猫、小狗或者别的什么动物。
　　 屋内的暖气和外面的冷空气形成气流，在气流之中我站在两个大人冒着火的眼睛之间拉响了一场战争，关于我的战争，是的，那是我第一次点燃了导火索，也是我让整个家庭从此变得倾斜，也许我注定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间哪有我的位置。我，我是位被遗弃的孤儿，对，我就像《孽债》里的主题曲唱的那样：“妈妈一个家，爸爸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
　　 “我是多余的么？”我问爸爸，爸爸抱着酒瓶低着头不回答，最后他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能儿，爸爸没本事，爸爸没本事留住你妈妈，也没本事留住你。”他悄悄回头看了看床上磕着瓜子看着电视的雪姨说：“能儿，去你妈妈那里吧，她那里总比爸爸强，听话，只要十年，十年后，爸爸来接你好吗？”我看看身后胖胖的雪姨，她正看电视，笑得脸上的肥肉都挤到了一起，肚子上肉一颤一颤的，好像随时能掉下来，在她身后坐着的是和我同龄扎着马尾，穿着漂亮花裙子的小美，她用警惕、厌恶的眼睛望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小偷，或者什么恐怖分子。我再看看爸爸，他正用央求的眼神等着我的肯定，是的，他在等我离开他的肯定。我想哭，但是我没有哭，我抽了抽鼻子，想了想，点了点头，他的眼睛立马重新焕发出一种光彩，他不自然站起来摸摸我的头发说：“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能儿。”这就是我的爸爸。
　　 没多久我跟着妈妈来到了这里，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也不是我的家，这只不过是我的另一个寄宿地方。
　　 我才5岁，如果我有能力自己选择，在那天爸爸把我的手毫不犹豫交给懦弱的妈妈时候我就可以潇洒转身离开，但是我没有，我只能拉着妈妈的衣襟，看着爸爸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把我扔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二】
　　 那个男人，妈妈让我叫他叔叔，叔叔姓魏，我听妈妈总是喊他：“魏伦，魏伦，这是我儿子。我以前没和你说过，他一直跟着他爸爸，他爸爸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所以……”妈妈解释得小心翼翼。她的短发几乎触到叔叔的脸上。叔叔不耐烦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手一挥：“不行，凭什么他爸爸不要他，就推给我？”
　　 “不过是十年，十年，很快的，一眨眼。这样咱们的孩子生下来也就有了伴，多好。”妈妈一边说一边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我说不行就不行，还十年，我一天都不想见到他！”叔叔边说边恶狠狠地瞪着我。
　　 “魏伦，求求你了，看在我这么多年对你尽心尽力的份上，接受能儿吧，我会更好的照顾这个家，照顾你的。”妈妈还在那里央求。
　　 “不行，说什么都不行，我的生活还没保障呢，这样又多一张嘴，他爸爸都不养他，我凭什么养？要我养也行，他要和他爸爸彻底断绝父子关系，我就同意。”叔叔一边在客厅来回踱着步一边说。
　　 “你真的不同意？”妈妈从沙发上一下站了起来。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叔叔态度依然蛮横。
　　 “好，既然你不同意，那我和能儿一起离开这个家，离开你，当然肚子里这个孩子我会做掉的。”妈妈拉起我的手门口走去。
　　 魏伦听到最后一句话就像被蝎子蛰了似的，几步跨在我们面前，他脸色通红从愤怒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别，别走，你不能打掉这个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你懂么？我三十多年才盼到这样一个孩子，你不能做掉！”
　　 “我能！如果你不接受能儿，我就一定会做掉这个孩子，我不想让这个世界从此再多一个能儿这样的孩子。”妈妈态度坚决地说。
　　 魏伦顿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气势一下瘪了下去，他抱着头坐在沙发上从上衣兜里拿出一盒烟，抖索着手挑出一支烟点燃，放到嘴边狠狠吸了几口，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在烟雾中他弯腰咳嗽了几声后又坐直身子，神情却疲软下来：“好吧，为了你，更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答应你，养他十年。但是就十年，多一天都不行！”
　　 妈妈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笑容。她点点头：“好，就十年，十年后，他爸爸会来接他的。”
　　 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经过妈妈极力争取我就以这样方式留了下来。
　　
　　 【三】
　　 魏伦经营着一个加工配件的厂子，国字脸和冷峻的外表有点像电影演员唐国强，妈妈看他的眼神一半爱慕一半胆怯，妈妈说：“能儿，叔叔答应收留你，所以你一定要懂事。”妈妈再三强调懂事，我不知道怎样做才算懂事，但是我知道没有叔叔的收留，我就没有栖息的地方，于是我拼命点头。妈妈看我的眼神是怜惜的、愧疚的，她总是摸着我的头看着我叹气：“唉，能儿，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把你留下来。”然后她站起来眼睛看向窗外，窗外是四角空空的院子，我低下了头继续摆弄自己那辆很多年前爸爸给我买的玩具小车。
　　 经济方面妈妈没有收入，自然给不了我很多，也给我买不了新玩具。更何况妈妈快生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她说要节俭。 妈妈不允许我随便从那朱红色大门出去，她说外面闲人太多，闲人多是非就多，有时候早上或者傍晚时候听到外面有嘈杂的声音，想象外面也许是个集市，也许是靠近马路，有推着车子叫卖的：“包子，刚出锅热乎乎的包子。”还有“糖葫芦、冰糖葫葫……”“亦有“鸡蛋，新鲜鸡蛋……”各种叫卖声从高墙外隐隐传过来，随着各种口音，叫卖声呈现在我脑海里这些美味最初的模样。 我只能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发呆，高高的院墙像戒备森严的堡垒，我就是堡垒下的一只蚂蚁或者一条小虫。天好蓝啊，有时候在西北角能看见几朵棉絮似的白云，那么轻盈，那么柔软，更多时候是碧空如洗的深邃长空，我一直幻想着自己可以变成一只小鸟或者燕子自在穿入云层。在一片天海下云游，我甚至听到他们穿越气流清脆的颤音在我心底开出一朵又一朵落寞的花。
　　 那是我的童年的一个缩影。
　　 妈妈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自顾低下头闭了眼，用手轻轻抚摸着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她的头斜靠在藤椅后面，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孔发着光，她的鼻翼轻轻翕动着，眼睫自然垂下，黑色的短发衬托着她圆润的面庞，神态是那样安静而祥和，就像睡在这里的不是妈妈而是一尊菩萨，或是一尊佛，感觉是那么遥远又那么陌生。
　　 魏伦回来的脚步是沉重的，咚、咚、咚，像擂着一面鼓，踩着点很重的音从远处渐渐走进我的心底，我的心像被什么攫住似的看着从大门走进来的身影，目光是呆滞而惊恐。
　　 魏伦的眼睛掠过我的头顶，看向刚从藤椅上睡眼迷蒙的妈妈：“玉容，怎么还睡？几点了，该做饭了。”魏伦不满地盯着妈妈走向屋里。妈妈打着哈欠对我说：“能儿，去把水烧上。”然后揉着眼睛进了厨房，当我吃力提着壶放到炉子上的时候，听到妈妈带着甜腻的声音对叔叔说：“魏伦，晚上回来给我捎两个猪蹄，我想吃。”
　　
　　 【四】
　　 五月，墙外那株槐花开的时候，那些米粒似的白色、黄色的小花从枝头散落到院子里来，缤纷的花瓣铺满小院一角，给这个死气沉沉的院子里增添了一些生机，当然除了这些花瓣，这个院子还收获了一份大的喜气。只是那欢喜依然和我没有太大关系，我的身份由儿子晋升为哥哥，我变得忙碌起来，因为妈妈在不停喊我：“能儿，给弟弟把桌子上的奶瓶热一下。”“能儿，把盆里的褯子洗洗。”“能儿，帮妈妈照看下小熙。”小熙就是弟弟的名字，是叔叔起的，他说熙在字典里是繁荣的意思。小熙，我心里默念，多好听的名字，像一组星辰。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妈妈没说，我也没问过。
　　 “小熙、小熙。”叔叔喊着，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带着温柔的逗弄，原来叔叔也会笑，笑起来的叔叔感觉是另一个人，他坐在摇篮前用大手温柔地触摸着小熙的脸庞，就像抚弄着一朵娇嫩的花，无限宠溺。我也喜欢那个粉团似的小人，白白嫩嫩的皮肤真像爸爸喜欢的豆腐，他的眼珠又黑又亮，像夜幕下闪动的星星，看着我的时候他会笑，那笑容没有一丝杂质像水晶一样透明、无邪，阳光一样的温暖，那是我在这个家里找到的唯一存在感。因为妈妈看我的眼神总是忧伤的，叔叔看我的眼神是淡漠的，或许对他来说我根本不存在。他对我说的话常常是很简单的几个词组，比如：走开、远点、那边去。
　　 只有小熙不会用复杂冷漠的眼光看我，他天使般的微笑把我内心的阴霾一扫而光。
　　 因为生活中有了小熙的出现，我的生命里多了鲜亮的色彩，我的生活变得充实而丰盈起来，很多时候都是我在照顾小熙。白天我喜欢把小熙放在婴儿车里，在不算太大的院子里边晒天阳边溜达，我问：“小熙，你说太阳好还是月亮好？”“小熙，你爱吃冰糖葫芦？还是爱吃棒棒糖？”“小熙，你说《西游记》里的唐僧为啥分不清人和妖怪？”往往这个时候小熙总是睁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把大拇指吮在嘴里，对我笑呵呵地望着。晚上时候我睡得很轻，只要听到妈妈房间里有小熙的哭声，就会坐卧不安，我偷偷打开房门一条线，看到妈妈睡意朦胧地抱着小熙，一边嘟哝一边把饱满的乳房塞到小熙嘴里。小熙避过奶头不肯吃，哇哇哭个不停，妈妈对魏伦说：“这孩子晚上不睡觉，总让人陪他玩，好累人啊。”魏伦侧身看了看：“那你就多陪他玩会，别总让他哭。烦，我明天还要出差。”说完转过身用被子蒙着头继续睡觉。我悄悄推开门，把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动作，妈妈好奇地看着我，我做了个抱小熙的动作，妈妈怀疑地看看我，我肯定地点点头。妈妈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把小熙放在我怀里。我使劲地把小熙抱到我的小屋，放到我破旧的小棉被上，然后把一枝柳条放到嘴边，轻轻吹了起来，柳条在我嘴唇的气流间发出奇妙的声音，渐渐这声音变成一首曲调，小熙在这优美旋律中渐渐安静下来，他看着我嘴里的柳条，嫩藕似的胳膊探向我嘴里的柳条，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小熙渐渐长大，我也渐渐长大，小熙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爸爸。却是：哥哥。他口齿不清地喊着：“哥——哥、哥——哥……”张开两只胖胖的胳膊笑嘻嘻地蹒跚着向我走来。妈妈和魏伦都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会施魔法的怪人。只要魏伦不在，屋子里就充满快乐，我给小熙讲故事，虽然经常把猪八戒说成沙僧，虽然经常把葫芦娃讲成变形金刚，小熙依然很认真、很认真地托着腮听，那个时候妈妈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笑着看我们玩耍。阳光透过窗棂撒在我们身上，和煦而明媚。那样的日子是有限的，只要魏伦一回来，每个人就变得小心而谨慎，这个家就又恢复到死气沉沉。
　　 与其说小熙对我依赖还不如说我们是相依为命。很多时候是小熙维护我，魏伦对小熙对我的维护很是不满。小熙四岁那年晚饭后我把家务做完，电视里《猫和老鼠》诙谐幽默的动画影片深深吸引着小熙也同样吸引着我的目光，我坐在小熙后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看到杰米和汤姆的追逐不禁笑出了声。一旁抽烟的魏伦突然转向我们：“小熙，往后坐。”小熙许是没听见，也许是觉得没有理会的必要，他坐在那里没有动静，我在后面悄悄捅了捅小熙，小熙不以为然地说：“再往后，哥哥就看不到电视了。”然后转回身继续看电视。“又是你哥哥？！”魏伦的脸色慢慢涨成了紫红色，他忽地站了起来，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一边的妈妈早已发现情况不对也跟着站了起来，就在魏伦大手向我挥过去的同时，妈妈及时赶到了我的面前，就这样，妈妈被叔叔的一巴掌打到门口。我惊呼一声站起来奔向妈妈，妈妈的头磕在门口台阶上，一道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流了下来……
　　
　　 【五】
　　 那次事故的代价是妈妈的额角缝了四针，妈妈出院没多久关于我的战争又开始了频繁发生了，战争内容从家庭琐事演变到我上学问题，因为我早已经过了上学的年龄。妈妈坚持要送我去上学，魏伦却不肯让步，他说：“我已经拉扯他五年了，管他吃住已经是便宜了，还想上学，得寸进尺！”在战争最火的时候，小熙站到魏伦跟前，拽着他的衣角扬起头稚气地喊：“爸爸不许打妈妈，爸爸不许欺负哥哥，爸爸是坏人！”每当这个时候魏伦看小熙的神情是气急败坏的，他咬牙切齿地说：“早知道你是个小叛徒，当初就不该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