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的安阳镇，杏花飘渺，一阵风过，漫天飞舞的白，弥漫着整个山坡，将眼眸都映得如花儿般的美丽。
　　 黄昏，日头西斜。坐在自家小院里的是十五岁的杏儿。
　　 一头齐耳短发，白色的小衬衫，罩着一件粉色的小夹克，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深蓝色的球鞋；白净的脸上，一双俏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看她那清纯而调皮的样子，活像一树杏花，款款绽放，眼眸里是水色的清澈雾气。她不安分地坐在家门口那棵杏树下的藤椅上，手里捧着饶雪漫的《左耳》翻弄着。她两条腿上下晃着，显然注意力并不在那部小说上。她不时抬头望望满树杏花。杏花粉白色的花瓣很应景地适时随风舞动。
　　 杏儿深吸一口气，“咯咯”地笑起来：“妈，有香味了，杏花开了，杏儿就要挂满树梢了，妈，杏儿什么时候熟啊，好想吃。”说着她舔了舔嘴唇，歪着头像在想像杏子黄时的诱人味道。
　　 杏儿的母亲绣娘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正在喂几只芦花鸡，嘴里“咕咕……”地唤着，听到杏儿的话嗔怪了一声：“谁家丫头像你一样贪吃啊，去，给鸡弄盆水来。”
　　 杏儿听了母亲的话嘻笑着说：“好嘞。”便从藤椅上跃起，伸手折下一枝杏花，深深地嗅着，吸着气，边把玩儿着，走到母亲身边，将那枝杏花斜斜地插进母亲的发髻。
　　 “这死丫头……”绣娘笑骂着，用手摸了摸那枝花，没有取下，心里却比蜜还甜。
　　 杏儿虽是独生女却没有一丝骄纵之气。她笑吟吟地端来满满一盆水，水灵灵的眼睛落在盆里晃动的水上。盆里的水，在夕阳下发着粼粼波光。因她走得急，水洒到了她蓝色的球鞋上。那水印便一点点地洇湿了鞋面。瞬间像一幅水墨画，慢慢舒展开来。
　　 “杏儿，要去拔草吗？”是隔壁邻家哥哥——石头的声音。
　　 “妈，我和石头哥拔草去了。”杏儿说着放下盆子，拿起墙角的竹筐，还未等母亲同意，她已跑出了院门。
　　 绣娘笑看着女儿渐渐走远的身影叮嘱了一句：“早点儿回来吃晚饭。”远远地飘来杏儿一声“知道了。”绣娘看着杏儿和石头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嘴角扬了几下。
　　 杏儿是水命，在杏儿很小的时候，一个跑江湖算命的说。杏儿此生不能和金命的人在一起，否则便不会长命。对于这迷信的说法，杏儿娘本不该信，可她就实实在在地相信了。
　　 对，石头，石头会不会是金命，不是说石头里有金属吗？绣娘胡乱地想着。
　　 石头是邻居陈兴旺家的小子，他刚好比杏儿大一岁，也自然比杏儿高一级。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说是青梅竹马。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学校，上学放学一起走，一个等一个；上山拔草一起去，一个牵着一个的手。
　　 日将落，杏儿和石头并排坐在山脚下，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朵杏花瓣，在无端飘来的一丝风里滑过了杏儿的指尖，杏儿接在手心。石头嚼着一根青草。
　　 “石头哥，你说这花瓣要飞到什么地方去？”杏儿伸出手，让蒲公英从指尖又一次飞翔。
　　 “飞到天尽头，不，应该是随风而安。”石头扭头望着杏儿，微笑着说。夕阳下的杏儿特别好看，翘翘的睫毛扑闪着，像是会说话。脸上被夕阳的红晕映成了淡淡的红，连脸上毛茸茸的小汗毛，都一动一动地闪着光。
　　 “不，石头哥，我想这花瓣要飞到天堂去。”杏儿眼睛随着飘飞的蒲公英忽起忽落着。
　　 “什么天堂，又在想什么？”石头拿手里的嫩嫩的狗尾巴草轻甩了杏儿一下。
　　 杏儿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儿，总在想像天堂的色彩。
　　
　　 2、
　　 山里的日头，说走就走了。转眼，刚才还红通通的太阳，此时也只剩下了小半张脸，转眼也走得不见了踪迹。天慢慢黑了，石头和杏儿相跟着往家走。
　　 石头背上的竹筐有些沉重，吃力地在前面走着，杏儿紧紧随在身后。前面一个上坡，石头慢慢蹲下身子，将筐放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
　　 “不行了，好累，我得歇会儿。”石头抹着额头的汗。
　　 “石头哥，你还是把草还给我吧，你别帮我背了。”杏儿从石头筐中往自己筐里拽草。
　　 “你干嘛，杏儿，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啊！我习惯了，快到家门口时，我自然会还给你，是不是怕我不还你草啊？”石头抓住了杏儿的手。
　　 “不是，不是，你……太累了。”杏儿难为情地说。此时，一只萤火虫轻轻飞过杏儿的眼前，接着又一只，两只……飞来了很多只。
　　 杏儿像突然忘记了草的事，她转目看着，随着萤火虫的身影，大眼睛上下眨动着，虽是夜了，但石头也能感觉到杏儿的眼睛亮晶晶的。
　　 杏儿嘴里轻轻念着：“石头哥，石头哥，看，是萤火虫，萤火虫……石头哥。”那萤火虫在杏儿眼前散漫地飞着，在夜色里闪耀着，轻轻点一下草尖，又展翅飞起，星星点点，隐隐现现。杏儿看着如此美丽的萤火虫，像瞬间傻了，眼里只有萤火虫。
　　 石头看着杏儿的样子突然伸出了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他把手慢慢摊开，一只萤火虫在他的掌心发散着莹莹之光：“杏儿，来，伸出你的手。”石头将萤火虫要放在杏儿的手心。
　　 “石头哥，不要，我不敢……”杏儿还是缩回了手。石头知道杏儿胆儿小，所以也不勉强。
　　 “想要好多吗？杏儿。”石头又抓了一只放在手心，两个人头对头地看着。
　　 “想要……”杏儿将手弓起盖在石头的手上，绿莹莹的光，从两人的指缝中透出，也映红了两个人的脸。而萤火虫的光也如一盏心灯在石头心中轻轻点亮。
　　 石头听着杏儿的话只是微微一笑：“我会送你好多……”
　　 杏儿笑着追赶从石头掌心飞起的萤火虫：“石头哥，明天我就要，明天，就在这里……”
　　 石头开心地笑起来，背起草说：“好，明天我一定送你好多。不过，现在，我们要回家了，不然，家里人又该急了，怕我们遇到山猫了。”
　　 杏儿听到“山猫”两个字放慢了脚步：“石头哥，真有山猫？”眼睛也在黑夜里睁大了，语气有些惶恐。
　　 石头很喜欢看杏儿害怕的样子，继续说：“当然是真的，前几天还听我爸说，就在前面，一到晚上就出没。”
　　 一阵风过，吹得树轻摇，杏儿吱唔一声，扑在了石头身上。再看那摇曳的树，真的像只山猫呲牙咧嘴地向她扑来。
　　 “骗你的。”石头哈哈大笑着停下脚步。
　　 “不理你了。”杏儿转身向家的方向走，石头背着草吃力地追着。快到家门口了，杏儿才想起，自己的草还在石头筐里，想要，又难为情。
　　 “杏儿，杏儿……”石头喘着气叫着。
　　 “干嘛……”杏儿看似极不情愿，心里却早想停下脚步。
　　 “看你矫情的，不要草了？”石头放下草筐站直了身子。
　　 杏儿像极不情愿的样子，慢慢走到石头身边。石头从她手里拿过了竹筐往里装草。
　　 “还要萤火虫吗？杏儿！”石头依然笑着。
　　 听到萤火虫，杏儿的眼睛又突兀地亮起来：“石头哥，你真能抓到吗？”
　　 石头笑笑地在黑夜里点着头。
　　
　　 3、
　　 第二天，杏儿的心一直缠绕在石头嘴里的萤火虫里。好容易挨到了快天黑，眼看就要吃晚饭了，她却往外跑。
　　 绣娘叫着：“吃饭了，跑什么？眼看成大姑娘了，还疯。”
　　 “你和爸先吃，别等我。”从杏儿传来的声音已听出她跑出了小院。
　　 “是不是又要找石头？不许去！”绣娘说着，就往小院里奔，可她毕竟腿脚慢，还是没追上杏儿。
　　 绣娘叹口气，折回身走进屋里，对杏儿的爸说：“她爸，你也不管管这丫头，你看都多大了，还这么疯。”
　　 杏儿爸坐在饭桌前就着凉拌萝卜丝抿了一口“汾酒”说：“有多大啊，过了年也不过十六，疯也疯不了几年了。”
　　 “你倒是由着她，我十六岁那会都和成人一样，肩挑背扛地顶个劳力使了。”绣娘白了杏儿爸一眼说。
　　 “你那会是啥年代，现在是啥年代，这可不能比，家里就这一亩三分地，你让她做什么？由你张罗着就行了。再说了，杏儿一直身体不壮实，不能让她干活。我觉得咱这闺女不错了，你看村头上那老王家的小妮子，整天不学好，画得像个花狐狸……”杏儿爸将酒抿得“滋滋”响。
　　 “就你惯着她。”绣娘无奈地将刚蒸好的馍和四五根葱放在饭桌上。
　　 “你忘了人家说‘闺女是爹的贴心小棉袄’。”杏儿爸笑着。
　　 “好，小棉袄，小棉袄……以后你得管着她，让她少和石头在一起玩儿，都老大不小的姑娘了。再说了，你忘了那年那算命先生的话了？”绣娘坐在饭桌边，给杏儿爸盛了一碗粥唠叨着。
　　 “那是迷信，什么算命先生的话，你也信？说不定石头是土命呢？那算命先生不是说了吗？水土相溶。 我看着石头这孩子长大，我就觉得石头不错。”杏儿爹又抿了一口小酒，眼皮都没抬地说。
　　 杏儿来到昨天和石头相约的山坡上，石头早在那里等着她了。远远地听到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对于石头来说 太熟悉了，他手里提着个小灯笼挥着：“杏儿，杏儿，我在这儿……”
　　 杏儿微微喘息着来到石头面前，脸上汗津津的。
　　 “给……”石头将那个灯笼捧到了杏儿的面前。
　　 那是个心形的灯笼，用一张薄薄的白纸罩着，灯笼口用红色的丝线扎着。灯笼里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飘飞，明明暗暗，闪闪烁烁，又像在笼子里挣扎，寻找前世今生的轮回。
　　 石头将丝线一扯，那灯笼里的萤火虫便从灯笼口纷飞而出，慢慢围绕着杏儿飞翔。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像受过训练又聚拢在灯笼里，再飞起就成了心形。
　　 杏儿拍手笑着、跳着。而那萤火虫慢慢飘散，飞向远方，隐没在天空。
　　 杏儿仰望着：“石头哥，天堂一定有好多萤火虫。”
　　 “又是天堂。”石头揉了揉杏儿的短发说。
　　 “嘻嘻。”杏儿开心地笑着。
　　 往后的时间里，杏儿每天都会收到石头心形的灯笼，灯笼里的萤火虫也一直点亮着杏儿的心。
　　 九月很快到来，杏儿上高一，石头上高二。因为学习紧张，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看着不常见面的杏儿和石头，绣娘多少放下了心。可石头没忘记喜欢萤火虫的杏儿。
　　 周末的傍晚，杏儿又在杏树下翻看着《左耳》。她的眼睛落在一段话上：“我还是相信，星星会说话，石头会开花，穿过夏天的木栅栏和冬天的风雪之后，你终会抵达。”
　　 “石头会开花？”她想着石头阳光的笑脸。她又想着坏女孩儿吧啦在死时对李珥说，“谢谢你，小耳朵。”
　　 她突然在想，吧啦在天堂一定会快乐吧？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天堂，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吧啦，找到了她，我也要和她做好朋友。
　　 正在杏儿胡思乱想时，她的脚下多了一张包着石头的纸团，她摊开：“你的萤火虫想你了。”
　　 杏儿抬头，恰与石头相对，两人相视一笑，杏儿点了点头。石头嘻笑着比划一个“OK”的动作。
　　 九月的夜晚，山间已有了凉意，深重的露珠凝结在草尖上，走过，便湿了鞋，也打翻了少男少女的心，洇出圈圈波纹。还是心形的灯笼，灯笼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来来回回地飞着。许是飞得累了，有几只挣扎着在灯笼底部煽动着翅膀。杏儿轻轻扯开了丝线，萤火虫纷飞而出，也许被关的太久，也许是秋来之时，寒凉了萤火虫，有那么几只飞起又在不远处落下，又挣扎了几下，终落在草尖上不动了，身体也慢慢由明变得暗淡下来。
　　 看着再也飞不起来的萤火虫，杏儿突然感伤起来。本来胆小的她却将那几只看似已无生命迹象的萤火虫托在掌心，眼里有了淡淡的泪。
　　 “石头哥，我以后再也不要萤火虫了。”杏儿语气飘渺地说，“天地间的万物都是上天赐予大地的精灵，它们都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如果我们禁锢了它们，迎接它们的只有死亡。石头哥……”
　　 石头沉默了。片刻，他捧起那些悄无声息的萤火虫，用手在草地上挖了个土坑，虔诚地将它们放进了坑里，埋好，抬起头，望着杏儿：“每个生命都会轮回，也许这些萤火虫去了天堂，去赴一个来生之约。”
　　 “天堂里一定有好多萤火虫。”杏儿伤感地说。十五岁的杏儿眉眼间已有了淡淡的忧伤。“石头哥，如果某天我也去了天堂，会遇见这些萤火虫对吗？”
　　 “胡说什么？”石头语气愠怒。
　　 “石头哥，其实每个人都要去天堂。”杏儿语气幽幽。
　　 自从“萤火虫事件”后杏儿真的再也不问石头要萤火虫了，却常在没事时围着石头，轻轻地唤着“石头哥，石头哥……”石头越来越喜欢杏儿围绕着他。
　　 看着这一切，绣娘的心又一次紧了。那句跑江湖的话又飘荡在耳边：“你家杏儿是水命，小心了，不要和金命的人在一起，不然活不过三十。”绣娘想着要不要阻止他们。
　　 翻年九月，石头上高三了，和杏儿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4、
　　 乡村的原野，秋深了，一朵蒲公英飞起了，一棵草又黄了。冬来了，雪花飘落，季节在转角处张望。
　　 石头便在时光的拐角处到了大三，而杏儿自然上到了大二。不知怎么了，石头的腿脚开始发软，两条腿越来越不听使唤。一不小心就会摔得人仰马翻，还伴着骨头钻心的疼。不得已，石头休学了。他住进了医院，诊断为“股骨头坏死”，要尽快手术，手术费八万。否则不但要瘫痪，弄不好会导致心血管衰竭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