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发生在一九四六年的秋天。
　　 阴历八月，老天就像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太阳下山前还是蓝天白云，和风习习，彩虹接日。到了半夜，一阵阵秋风扫过，凉凉的、瑟瑟的、气温下降了好几度。瞬间，晴朗的天竟阴了起来！变得漆黑一片，像扣了只大大的黑锅，淹没了蔚蓝的天空与漫天的星星，连月亮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闪电一划，雷声紧跟，雨点“淅沥淅沥……”落了下来。降落在山前、山中、山后……无数个山沟的小村里。
　　 没多大的功夫，厚厚的乌云开始游动，它们翻滚着，搅动着，缝隙中露出条条蓝天与点点星斗来。闪电越来越弱，雷声追随在后面，渐渐向远方游去，雨很快就停了下来，好一阵惊天动地！其实，雨水连地皮都没湿透。
　　 三道王村东头的一个小院，正房的窗户上闪现着煤油灯的亮光来，里面还时不时传出来“哗啦、哗啦……”搓麻将和男人们说话的声音。那灯光与话声，在这深更半夜，宁静的小村里，非常扎眼和醒目。
　　 这时候，有一名老者，疾步来到这家的窗前，静静地停在那里，听着里面的声音……
　　 “哥们快看，清一色，我胡了！哈哈……我他妈的又胡了！快掏钱快掏钱！”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瞪着金鱼一样鼓的眼睛，向上裂开了大嘴，欣喜若狂地叫着、喊着。他那满脸的络腮胡，经过长期的熬夜，看上去硬扎扎、乱糟糟、黑糊糊的。
　　 “王瑞，你他娘的真背，从上来就没见你赢过！这次我可不借给你了，算了账赶快滚回家去吧。”男子收起笑容，换了另外一副面孔，对坐在他对面一个挺帅气的年青人说，从笑哈哈变成了凶巴巴。
　　 叫王瑞的青年人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傻傻地盯着眼前的麻将牌，俊美的大眼睛里闪出迷茫、慌乱来：“你、你又胡了，还是清一色？”
　　 “怎，还不相信？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给我瞧瞧！”男子声音冷冷的。
　　 “瞧不瞧人家也是清一色。哪还能有错？”“愿赌就得服输么。”另外两人取出钱数好，递给了那个人。
　　 “清一色就清一色。宋旺哥先记下，下一圈咱们再……”王瑞说着，伸手就要洗牌。
　　 “别他娘的不掏钱光想着玩儿，老子也不是开银行的！”宋旺金鱼眼睛鼓起，一把就将王瑞的手给挡了回去。
　　 “宋旺哥，我哪有钱啊。你就让我……”王瑞抽回手，声音低了下来。
　　 “你他娘的掏良心说说，我对你王瑞怎么样，啊？算算吧，这一年多来共欠了我多少钱了！告诉你王瑞，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液一个钉。今天一上场我和你说的明明白白，天亮前必须清账！”让王瑞万万没有想到，平时总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宋旺，竟然一下子就翻了脸。
　　 “宋旺哥，这不才后半夜么。你放心，我、我肯定认账。都一年多的账了，你也不在乎这一次，是吧？先欠着，你就再让我玩一圈，就一圈。我、我肯定在天亮之前把今天的给你赢回来，好不好？”
　　 “不能再拖了，现在咱俩必须把账算清！”宋旺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一把拉起王瑞，两人同时下了地。
　　 “宋哥，求你了，就再让我玩一圈……”
　　 “王瑞，咱有钱就玩儿，没钱就走。快些，快些。”“是呀是呀，别浪费时间了，我们还想再玩一会儿呢。”“别磨蹭了，天一亮又让我爹发现了。”“是啊，是啊，我这还是趁老婆睡着才跑出来的呢。”另外两个玩伴和几个旁观者你一句我一句子地说。
　　 “宋哥，你知道我哪有钱啊？难道说，难道说，我欠的钱你今天非得……”王瑞吞吞吐吐地，看着宋旺的脸色。
　　 “王瑞，这些都是你先前欠我的字据，上面还有你的指印。”宋旺根本不予理会，从身上掏出了钢笔和几个字条，飞快地将当天欠的数额写在上面。他拉着王瑞凑到煤油灯前，一五一十地计算着：“王瑞兄弟你看清楚了：这个是去年正月的，这个是去年三月的……再加上今天的，一共欠我这么多。”
　　 “啊！”王瑞盯着上面的数字张大了嘴，好半天没合拢回来。
　　 “要不我就说今天要和你算算呢。王瑞，这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咱亲兄弟明算账，我宋旺可对得起你！这样吧，看在咱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一个村子里，乡里乡亲的份儿上，哥们不算你的利息，再容你三天的时间，够意思了吧？”宋旺的金鱼眼睛鼓起，用力挺了挺胸脯，摇晃着肥胖的脑袋说。显出一副非常豁达、大度的样子来。
　　 “够意思，够意思……”“王瑞，人家这么长时间都不和你要，宋哥这人没得说！”几天人随和着。同时，有人为宋旺掏出了香烟点燃递了过去，也有的利用空隙时间圈烟叶，或者摸出自己的烟袋。一瞬间，屋子里乌烟瘴气，缠绕在呛人的烟雾中。
　　 “这……那……”王瑞搓着两只大手来回走动，想着宋旺刚才的话，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吧兄弟，”宋旺又一次鼓起金鱼眼，他吸了一口烟：“你不是有三间房么？如果三天内还不上，你们两口子就住进南房去，把正房和院子给我不就结了？”
　　 “你……”王瑞彻底明白了！他惊恐地盯着眼前的宋旺。此时此刻，他是何等地可怕，陌生！
　　 “啥，不同意？那还钱更好，我还求之不得呢。你以为你那破房能值几个钱？告诉你吧，我还不稀罕呢！”
　　 “同、同、意、意……”别无选择的王瑞，绝望地垂下了眼帘，结结巴巴地回答。
　　 “好，够爷们，那咱们就一言为定！”宋旺的声音顿时柔和下来。挑了挑八字眉，金鱼眼闪出贪婪、满足的光芒。迅速地写了几行字，将原先的字条在油灯上全部点燃。指着刚刚写好的字据说：“王瑞兄弟，你在这上面摁个手印就行。噢、噢、对、对……其实，大哥也不是真要你的房，只是想约束你一下，只要三天之内你把钱还上就行。以后想来玩，大哥还和原先一样，一如既往地支持你，还怕捞不回来本？”说着，宋旺亲热地拉起王瑞的手，拍着王瑞的肩膀微笑着。
　　 王瑞感到浑身发冷，直起鸡皮疙瘩，他惊恐地将手抽出来退后几步，尽量和宋旺保持着距离。
　　 “人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王瑞人家有的是办法，三天准还上……”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随和着。同时，“哗啦、哗啦……”搓麻将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二）
　　 王瑞踉跄着脚步开了门，迎面与正要进门的老者撞了个满怀。
　　 王瑞定睛一瞧：面前这位老人足够七十多岁的年纪。生的慈眉善目，精神矍铄，板板正正，酷似自己已经去世的父亲。同时，老者也上上下下打量着王瑞，声音洪亮地问：“你就是我那小侄儿王瑞吧？和你大哥一模一样！”
　　 王瑞眼睛一热，脱口而出：“您就是大爷？啥时回来的？”
　　 老者轻轻拍了拍王瑞的肩头，算是回答。
　　 正在洗牌的宋旺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来。看这位老者满头银发，宽眉头，瘦脸庞，羊角胡须全白了，粗粗细细的皱纹中，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宋旺也认出他来了：“是你？”
　　 老者沉着脸问王瑞：“你个不学好的东西，不好好过日子，整天耍钱赌博，能有好下场！怪不得春桃要和你离婚呢。告诉我，一共输了多少？”
　　 “全输光了，连三间正房也、也……”王瑞神色黯淡，羞愧地低下了头。
　　 “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老者叹着气。
　　 “……”王瑞无语，无地自容。
　　 “诸位，对不起了，先让我和宋旺赌一把，如何？”老者直截了当，将目光转向了众人。
　　 “怎么，你想和我赌？”宋旺指了指老者，又指了指着自己的鼻尖。
　　 “是的，就和你赌。不敢？”老者脱了鞋，不由分说上了炕，盘腿坐在了炕桌前。几人只得下了地。
　　 “不敢？笑话！老爷子你说，赌什么？”宋旺知道来者不善，他鼓了鼓金鱼眼睛，用力直起了腰，振作了下疲惫的精神。
　　 “这个是我的赌注。”老者掏出一张银票来。
　　 “这……”宋旺盯着上面的数目，大张着嘴，有些不知所以。众人都不好上前看，只能窃窃私语：“今天宋旺可遇上对手了。”“这老头一直在外地，肯定有些来头，可有好戏看了……”
　　 “宋旺，你也别为难。你就压王瑞输给你的字据，和你全部的家当。”老者目光如炬，转向了众人：“麻烦下在场的各位，请大家不要走，给我俩做个见证。宋旺，咱俩一局就定输赢怎么样？”
　　 “好吧。”
　　 “你记清楚，除去王瑞的字据，还有你全部、全部的家当！”老者故意把全部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记清楚了。”宋旺只好这样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位老者名叫王大成，是王瑞的亲大爷。他做人正派，性格耿直，坦荡。因为终身未娶，至今孤身一人，无儿无女的。
　　 王大成老人出身在一个非常有钱的人家，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到了王大成和弟弟王大明这一辈，更是家大业大，财源滚滚。他们从城里买下几家店铺，雇佣了十几名伙计和掌柜。村里的骡、马、牛、羊都成了群，前山后山的土地几乎全是他家的。有许多长工、短工、丫环，老妈子。为此，这一带村庄的名字都有一个王字。比如：头道王村、二道王村、三道王村、四道王村……而山后的村庄则是：头后王村、二后王村、三后王村……
　　 王大成从小就很有个性。放着荣华富贵，大鱼大肉的福不享，却一直勤劳勤俭，布衣布衫，素菜素食。加上他一直都不成家，人们总议论他古怪。
　　 早年，王大成为了大侄儿王福的事情漂流在外地，一直未曾返乡。走的时候小侄儿王瑞还年幼，要不是大爷的长相貌似父亲，王瑞是认不出他来的。
　　 宋旺做梦也没有想到，出门多年的王大成会突然回来。还拿出那么大一张银票，要和自己赌上一把。在宋旺的影响里，王大成最讨厌这些邪门歪道，赌博耍钱了。可这些年他一直在外地，究竟干些什么，宋旺是不清楚的。
　　 宋旺十几岁时，就经常偷鸡摸狗不干好事。有一次，在偷挖王家地里未成熟的土豆时，被王大成当场抓住，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你这不是祸害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将来，会有你好果子吃的！”
　　 当时，王大成并没有把宋旺偷盗的事情告诉他父母，是想给上学堂的宋旺一个真心改错的机会。等到土豆丰收时，王大成还送了宋旺家一大麻袋土豆。只是在背地里，语重心长地对宋旺说：“孩子，记住，咱再穷也不能偷，更不能祸害不成熟的庄稼，失去做人的根本和志气！”
　　 宋旺虽然没改掉那些坏毛病，但这件事也让他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也许是邪不压正吧，在老人面前，久经赌场、百战百胜的宋旺有些心虚，拿不准自己到底有几成赢的把握。
　　
　　 （三）
　　 宋旺好赌，山前山后，邻村上下的人是出了名的。无论是纸牌、扑克……尤其是麻将，一经他的手，那都是十赌九赢。有人说，他可能在牌和麻将上面做了手脚，可经过反复试验，无论从谁家拿来的麻将、扑克等，他照样轻轻松松，照赢不误。
　　 宋旺靠着耍钱脱了贫，日子过得有酒有肉，丰衣足食。无论是他的房，还是他的耕牛、土地，都是赌博赢来的。为此，宋旺的老婆不但不反对丈夫赌博，还专门收拾出一大间房来，供他们玩耍。
　　 宋旺的祖上很穷，到了他父母这一辈，更是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宋旺父亲常年在大户人家当长工，母亲则给有钱人家洗衣、缝补、清扫院子。尽管一年四季的忙，日子还是紧巴巴的。
　　 宋旺的父母近四十岁才有了他，老来得子的他们视儿子为掌上明珠一般。母亲瞅着怀里虎头虎脑的儿子，似乎看到了希望，不此一次地对丈夫说：“他爹，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咱俩就是砸锅卖铁也得送他去读书认字！”
　　 有了这个信念，日子虽然贫困潦倒，捉襟见肘，但在宋旺十岁那年，父母还是将他送进几里外的私塾，供他读书认字。那时候，穷人的孩子很少去上学，私塾里多是些有钱人家的孩子。无论从穿的、戴的、吃的、喝的，再到中午的白面馍馍干粮，都与宋旺的破衣烂衫，野菜窝窝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宋旺家穷，品德又差，还有偷鸡摸狗的坏毛病，那真是既淘气又顽皮。加上宋旺还不服管教，学习上不努力，不愿意动脑筋，整天让先生训斥、挨板子。搞得孩子们都瞧不起他：“你看他那个样子还来读书，滚回去吧。”“是啊，他哪儿像个读书人呀。”“滚，滚回去！”
　　 王瑞的二哥名叫王容，刚好和宋旺同岁，还在一起上学堂。王容是个纨绔子弟，不肖子孙，他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就瞧不起穷人。他见宋旺本性不但恶劣，父母还在他家当长工受苦，就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还变着法子欺负他。
　　 宋旺可不是什么善茬，在同年的孩子中间，数他力气大。每当王容一帮找碴儿时，他都来个霸王硬上弓。所以，经常被王容和孩子们打得鼻青脸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在财大气粗的王家人面前，贫穷的宋旺父母只能睁一眼闭一眼，背地里管教自家的宝贝儿子了。而不服管教、叛逆的宋旺早已怀恨在心，将一腔怒火藏在心底，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出出这口恶气。
　　 就这样，磕磕碰碰的读书生涯过了三年。宋旺在王容他们面前，不但得不了便宜，还一直占着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