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长留(小说)
(一)
元嘉三年夏初,连月暴雨,阳城河堤告急。元嘉帝遂遣工部侍郎张肃主理河堤一事,另令长留郡都蔚薛勇协理。
情况紧急,张肃一行人快马加鞭仅用四天的时间就赶到阳城。此时的阳城,虽气氛紧张,却不见颓意,百姓自发在大堤上忙碌奔波。见此情景,张肃松了口气,至少情况还没糟糕到绝望的地步。缓了口气,连夜冒雨赶路的工部官员皆病倒在阳城官署。
“这可如何是好?本指望这些工部大人有何良策,如今却都成这样子。眼看水位就要与大堤同高!这雨还下个不停!”阳城令虞岩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眼底布满血丝。
“师弟,迁民吧,不能拖了。”书房东侧的梨木雕花太师椅上坐着一青年男子,慢慢开口道,“阳城,一直在这里,总会有回来的时候。”
虞岩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师兄会做出这个决定。按本朝律令,官员治下百姓大量迁出,当地主官以虐民暴政罪斩。
“师兄,当真如此?”
“吾辈为官,所求何如?”
一人身死,好过全城覆灭。更何况,当今施行仁政,事出有因的迁民,想必也不至于问斩。
“某,知。”虞岩从容一笑,再出门,他又是那个从容稳重的阳城令。
大堤之上,民夫背着一筐又一筐土石加高大堤,还有一些妇孺自发为这些奋战在一线的勇士送水端食,间或有医者匆忙急走抢救伤患。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虞岩看着他花费无数心血经营的阳城,即将毁于一旦,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些百姓,又怎会愿意离开生养他们的这片土地?这里是他们的根,迁民,那是背井离乡,是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看他们宁愿冒着被河水淹没卷走的危险还要坚守在大堤上,就知晓众人的选择。
“那是谁?”忙碌的人群中,一青衫男子撑着伞四下走动,还时不时与民夫说着什么,想注意不到都不行。
随行的刘师爷仔细看了一眼,“大人,是昨天跟在张侍郎左边的那位。”
跟在张肃身边的人,估计也是工部的官员。不过,不是说这些人都病倒了卧床休养吗?怎么此人?
虞岩握紧手中的伞柄,“去看看。”
未待虞岩走近,那青衫男子就看了过来。虞岩这才注意到此人相貌不俗,纵然身处一片泥泞之中,亦如一竿修竹自有风华。
林知自前日到达阳城,就直奔城外大堤,夜间更是与守夜的河工一起露宿堤旁,他幼时贫苦吃尽苦头,是以也不觉得如何。而守护大堤的民工却对林知印象深刻,看着斯斯文文,细皮嫩肉的,没想到那黑饼子也能咽下去,不是说那些富贵人家天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吗?总瞅着他问东问西的,有时候还拿着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莫不是脑壳坏掉了?看他一直在旁边晃也没官差老爷管他,民工自然也知道这个书生可能身份不一般,估计是有功名的。因着对读书人的敬畏,民工对林知的问题都是知无不言,是以,短短两天,林知就大致了解了阳城的状况,心里也有了对策。
“可是虞大人?某是工部员外郎林知。”
双方相互见过礼后,虞岩就直接问道:“某方见大人似有所获,不知大人可否告知一二?某虽不才,阳城地界之事亦可周旋几分。”
林知有些惊讶,想不到虞岩如此直接,如此,甚好。
廊下雨声不歇,屋里更是湿潮难耐,长期放在木架上的卷宗,散发着一股霉味,幸好记录所用的墨汁是特制的,不会因此而糊了字迹。
林知打开阳城分布图,指着一处问道:“此处名为徐坑乡,虞大人可曾去过此地?”
“天授二年夏,黄河决堤,徐坑乡正是重灾之地。”那一年他刚出任阳城令,就遇上水患,徐坑乡附近化为大泽,十室九空的惨剧,直到现在,记忆犹新。
“虞大人,何不让徐坑乡再被淹一次?”
虞岩忍了又忍,眼底的怒意终是泄露了他的底线,“林大人,恕下官,无能。”
林知挑眉一笑,“是某的错,未曾说明。虞大人可记得天授二年水患,长留郡除了徐坑乡一带受灾,阳城县,可有受损?”
“这,倒是没有。”虞岩皱眉,似乎,有点明白了……
“徐坑乡地势低洼,三面环山,人丁是整个阳城县下辖最少的乡,若将此地百姓迁往高地,使黄河之水有个宣泄缓冲之处,阳城危机可解。”林知低声叹息,“堵不如疏。”
阳城县衙的烛火亮了一夜,当天夜晚,孙主簿带着一班衙役直奔徐坑乡。
雨越下越大。
大堤之上,刚刚堆好的土石就被汹涌的河水卷入水中,雨太大,堤上都是泥浆,一个不注意就会滑倒跌入江中,这两天已经有数十人因此丧命。即使薛都尉带来的千余士卒个个身手矫健,在大雨河水冲击之下,也无可奈何。
“不好!要塌了!”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吼叫,大堤北边,河水倾泻而下,瞬间冲垮被雨水浸泡得松软无比的土石堆,奔腾的河水裹挟着泥石一路收割生命。来不及逃开的百姓及士卒连呼救都来不及,就被洪水拍倒,再也没有站起来。
眼见得那洪水就要越过护城河直向城内,所有侥幸逃过一死站在高处的百姓忍不住绝望地大哭!那里面,还有他们的家人!
突然,洪水去势缓了下来!
然后,奔涌而来的河水停在了护城河前方,慢慢流入河里。
这戏剧性的一幕震惊了所有人!
大悲大喜之下,甚至有人昏死过去。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激动的百姓直接跪倒在地,口中喃喃,劫后余生,他们早已崩溃。
高高的城楼上,林知注视着远处的黄河,桃花眼微微眯起,到底,还是低估了形势,若早些行动,也不会枉死这么多百姓。
决堤的消息很快就被张肃一行人知晓,幸好阳城县没有被淹没,所有人后怕地聚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挽回局面。
似乎是这段时间连绵的阴雨都集中在一起成就前两天的大雨,当大堤决口后,阴了两个月的阳城,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大水慢慢退去。
阳城之外,大堤北侧,尽被泥石覆盖,隐约可见几片碎布。
薛勇指挥着部下打扫残局,每挖出一具尸体就伴随着妇孺一阵哭天喊地,躺在泥石中的,是她们的至亲,是家中的顶梁柱。每个士卒都一脸麻木地继续挖掘,躺在里面的,不止是阳城县的青壮,还有薛家军,那是他们的同袍,就此长眠异乡。远处,张肃率领着几名河工站在没膝的泥浆里查看河堤的损毁程度,商量着如何补救,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洪水还会不会再来。
“此番,多谢薛都尉施以援手。”虞岩声音嘶哑,眼底青黑,拱手行礼身子都在颤抖。
“虞大人多礼了,某为圣上办差,自当尽心竭力。”薛勇还了一礼,顿了顿又道,“虞大人可要保重身子。”
虞岩自是谢过,自河水决堤,他就没怎么合眼,彻夜不休地安排后续事项,抚慰百姓情绪,登记失踪死亡名单,打压浑水摸鱼趁乱犯罪……紧绷的神经早已不堪重负。更重要的是,此番黄河决堤,他即使罪不至死,也难辞其咎,甚至,因此牵连师兄。
因着决堤,阳城青壮死伤惨重,林知略懂医术,就直接去了城西,那里安置着城里的伤患。至于河工之事,张侍郎正想做出点成绩好回京将功补过,林知如此识趣不来掺和,张肃求之不得。这阳城并非大城,城里大夫平日感觉生意清冷,此刻个个忙的脚不沾地,这些伤患多是被土石砸伤,伤口血肉模糊,眼下正是三伏天,有的伤患来不及救治就因伤口感染而死,林知刚来,就看到几个军士拖着三具尸体离开,后面跟着的妇孺绝望哭泣。林知不忍再看,低头专心处理伤患,暗暗庆幸这阳城附近多山,草药还是不缺的,否则这缺医少药的,只怕伤亡更多。
“多谢公子相救。”躺在草席上的中年男子强撑着道谢,若非林知用药,只怕他就要死于失血过多。男子的身边跪坐着一小姑娘,拿着棉布擦拭男子面上的冷汗,手上动作很轻,但很细致,一直低声安慰男子,林知涂抹药汁的时候,小姑娘更是心疼地蹙眉咬唇。
林知一边给这男子缠好麻布,一边安慰道:“医者父母心,何须言谢。倒是兄台有个好闺女,教人羡慕。”
中年男子侧头看着小姑娘,脸上表情很是柔软。那小姑娘这才抬头看向林知,对上林知温润如玉的眉眼,小姑娘的脸颊微微泛红,“敢问公子,我阿爹这伤?”
林知温言安慰,“令尊这是皮肉伤,待伤口愈合即无事,只是养伤期间注意不可妄动,饮食清淡,伤口不可沾水。”然后,他指着手旁的几种草药,一一讲明用法,父女两人自是千恩万谢,细心记下。
“公子大恩,来日阿留必结草衔环相报。”
林知微笑着离开去救治下一个伤患,身后传来那小姑娘稚嫩而执拗的声音。
阿留?原来,她也叫阿留。
“知知,待你高中探花,就可以在琼林宴上向阿爹提亲。按我朝惯例,新科探花可以向阿爹提一个请求,只要无害于社稷,阿爹都会同意的。”
“阿留放心,某定不负你!”
“知知,你为何不说?”
“……对不住,某更想成为治世能臣,青史留名。”
“原来……如此……也是,我朝惯例,驸马不可掌实权。小小一个驸马虚衔,真是埋没了探花郎的大才。”
“是,还要多谢公主殿下的提携。”
“林知,记住你说的话,治世能臣,青史留名。”
长安城内,曲江池畔,一排排挂着各式花灯的画舫里一片莺歌燕语,丝竹管弦隐约可闻。
“画眉婉转笑新妆,小径初逢,烟柳仓皇。卷帘痴情风满楼,冷彻弦琴,滴漏天明。怎知镜里玉颜愁,欲语还休,难诉心忧。”
缠绵悱恻,旖旎多情,直到曲终声绝,半晌,坐在厢房里的锦衣男子拍手叫好,“素烟姑娘的曲儿唱得越发动人,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那厢珠帘卷起,走出一婀娜少女,广袖流仙,青丝如墨,妙目含情,粉面带羞,盈盈拜下,楚楚可怜,“奴见过三殿下。承蒙殿下夸奖,微薄之音能入殿下贵耳,是奴之幸。”
那锦衣男子正是继后王氏所出的三皇子,他摇着手中的大红描金折扇,正欲与佳人调笑几句,厢房的门被推开,进来一男子,俯身在三皇子耳边说了一句,三皇子缓缓地勾起唇角,“万事具备。”
翌日早朝,御史孙福弹劾阳城县令虞岩罔顾人性,水淹徐坑。
“师兄,是某连累你了。”阳城县衙前院正房,虞岩一脸黯然羞愧之色。
虞岩的师兄,正是当朝大皇子李礽。按本朝惯例,皇子冠礼后需外出历练治理一县,在任期间不得暴露身份。化名为周伯睿的大皇子出任阳城县尉一职,又因虞岩之父曾任皇子太傅教其诗书,是以虞岩称李礽为师兄,以免暴露其身份。
李礽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若说连累,反倒是某连累你了。”
皇子下放历练,对百姓来说是个秘密,可那些权贵自有法子知晓几分。此事看似是针对虞岩水淹徐坑,可虞岩在放水之前可是将徐坑乡的村民都迁到安全之地,损失的也只是田地房屋。用徐坑那个穷乡僻壤换取阳城县的安宁,是人都知道如何抉择。可孙福偏偏抓住了虞岩破坏徐坑乡村民房屋田产,致其居无定所沦落为流民,也不能说孙福说错了。要么牺牲徐坑乡,要么淹掉阳城县,不管虞岩怎么做,最后都会被弹劾。
这是一个死局,却并非针对虞岩,而是剑指他李礽。
“师弟,稍安勿躁,且看后事如何。”李礽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整理好衣摆,“这,只是一个开始。”
此时的李礽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更大的劫难即将到来。
(二)
“都尉大人,军中已有数十人高热呕吐不起,疑似伤寒之症。”
薛勇闻言,面色微变,“伤寒!”
很快军医就被召集到薛勇帐前,仔细询问后,得知患病的士卒皆是负责梭寻遇难百姓尸体,薛勇的脸色更难看。
军医踌躇道:“大人,这……恐是疾疫。”
最可怕的是,参与梭寻的不仅仅只是士卒,更多的是阳城县的百姓,如今的局面,已经失控了。
因朝廷赈灾的米粮还滞后在路上,阳城县附近的良田大半被泥石淹没,一年的收成就此无望,即使开仓放粮,每天还是有人饿死街头,城中米粮店的价格居高不下,为了安抚民心,虞岩查封了几家恶意哄抬粮价的铺子,可那些背景雄厚的粮行依然不买虞岩的账。
直到城中瘟疫横行!
那些消息灵通的人纷纷收拾行李逃难,钱赚得再多,也要有命去享受。更有那怕死的,早在一月之前水患之时就跑路了,如今留在阳城县里的人,也只剩下走投无路的百姓。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林知独自走在阳城街头,触目所及,一片荒凉。
墙角处,衣衫褴褛的老妇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她的身边一个瘦弱不堪的孩童正在哭泣,不多时,一队衙役手持木棍将这两人驱赶离开。林知无声叹息,又是两条人命,即使未曾染上瘟疫,去了难民营,也救出不来了。
三日前,因城中百姓就医人数剧增,后经查实这些百姓皆染上瘟疫,虞岩迅速下令将这些人及其家人集中安排到城外,以防瘟疫蔓延。在虞岩的强制手段下,阳城很快就被控制。但瘟疫的治疗办法仍未找到,如今能做的,只是隔绝。目前的阳城县,只许进,不许出,因着这个,张肃很是恼火,即使他抬出官位施压,虞岩铁了心封城,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天天躲在驿馆闭门不出,就算送来的饭食一日不如一日,他也不敢出门理论。
缘聚南山,您的散文也教纳兰钦佩不已,默默学习......
您的小说,以小见大,书写人性,笔法含蓄,耐人寻味,构思独到,钦佩万分,一直在默默学习中......
每一位琢字的人,心中皆有梦,每个有梦的人,梦中皆有南山。
梦里,我们携手耕耘、播种、灌溉、收获;梦醒,我们共同释然、畅怀、顿悟、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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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对南山社团的支持、理解、包容、关注。愿您在南山创作愉快、佳作连连、精品不断!
南山有您,才有梦!
只是小说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