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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菊韵】长满草木的印章(散文)


作者:善水游鱼 秀才,1793.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905发表时间:2015-05-08 22:33:13
摘要:清明日,我又踏上老家的山园。穿行在茂草密林间,每年每次来,似乎都有往复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亲切。亲切的,是那里安放着先祖的魂灵,弥漫着昔日的温情与记忆。而草木的自由繁衍,芃芃郁郁,总能使人惊异,刮目相看。


   清明日,我又踏上老家的山园。穿行在茂草密林间,每年每次来,似乎都有往复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亲切。亲切的,是那里安放着先祖的魂灵,弥漫着昔日的温情与记忆。而草木的自由繁衍,芃芃郁郁,总能使人惊异,刮目相看。
   山园不大亦不小,只是从没丈量过,目估约五六亩,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园子四周垒了隔断,我们这儿通称隔子,隔子上长满了粗粗细细的杂树,看上去就像栅栏似的严密防护着。在我们江淮丘陵地带,地貌多为波状起伏的岗地和河谷平原,其间连绵的山与孤立的山,也不少。我们家的山园,就横卧在一座叫鼓山的南麓。所以称“我们家”,是因为山园并非我一户所有,而是自祖父以后,为一个大家族所共有。
   在自耕农时代,农家要是有了水田,有了菜园,再有了山地,那日子便踏实而少忧了,纵是旱灾或水患肆虐,愁苦也会减轻许多。我家就是例证。不过,我家不是男耕女织的模式,父亲在城里工作,吃公粮,拿薪水,惟母亲俯向大地,躬耕土壤,循着二十四个节气,把足迹一串串撒在水田、菜园和山地。
   论起山地,在吾乡,只有造成一定规模,并掘土或叠石把它围起来,才可称作园子。自古山园无定式,功用想做什么,但凭园主赋予什么。我们家的山园,可不是赏小梅的那种,里面辟了几块耕地,通常种着红薯、芝麻、高粱、荞麦和南瓜,余下的荒地及四围的隔子,长年疯长的草、荆棘和灌木,源源地供给着袅袅炊烟,当然还有可供盖屋打家具的硕树良材……
   好像在我记事的时候,乡邻们就已习惯把我们家的山园称为“老园子”,自然,我们也乐得叫老园子。既然园子前面加个老字,说明园子不年轻,就像人一样上了岁数。的确,园子是上岁数了,算算到今乙未年,恰逢花甲重开,可谓道地的老寿星。回望园子的过往历程,我惊奇地发现,园子的盛衰存亡,似乎跟家人、家族和时代的命运有着隐秘的相连,翻开园子的历史,从中也可以照见家人、家族和时代的影子。园子,其实是一本无字书 ,只是我很晚才读懂它。
   我现在所说的老家,是按籍贯定义而言的,即是出生时祖父的居住地。上溯到曾祖,则老家的内涵变了。曾祖居住的村子是以姓冠名的青蒲葛,位于县城东郊,距离鼓山南麓十来里,那儿才是祖父的老家。祖父何以别亲离族,迁徙远居?原因很简单,邻里不睦,屡屡争吵过后气不过,脑子一热,跺跺脚,作出了惹不起还躲不起的逃避选择。我就想,彼时的族长干啥去了,为什么不出面阻止乃至责罚他呢?又转念,倘若当初没了这个迁徙的决断,那便没了这所山园,当然也就没有我的存在。由此知晓了祖父的脾性,并从我们这些后代身上得到了一脉相承的印证。基因的力量可谓大矣。
   祖父是甲午战争那一年迁徙的。那年他20岁,年轻力壮,包包叠叠,一担家什独自挑到了鼓山南麓,于一个叫倪洼的小村子落下定居。推想当年落下脚,应是先筑屋,再垦田(或租耕),然后乘着农闲,甩开?头,刨土辟园,垒隔子,栽松苗。好在,村子就只几户人家,偌大的荒坡野地无主,谁力气大,谁都可以挥汗圈地,就像迁徙无需手续,开荒筑园,也不用办证。待到生产生活一应稳定下来,便如千千万万的农户一样,散散淡淡,击壤而歌,过起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烟火日子。接下来,娶妇成家,再接下来,挨肩有了我父辈六个兄弟姐妹。
   底层草根其实也有这样那样的梦想,只是在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背景下,祖父的全部希望和寄托,皆倾心倾力深扎于穰穰的土地。在他心中,土地就是希望,就是梦想,就是命根子。山地和水田一样,都如命一般宝贵。这也不假。年年岁岁,山园和田园、菜园搭帮,出产的庄稼、果蔬、草木,帮衬着一家生计。
   时光如风,飒飒而过。祖父亲手植下的油松一天天高了、粗了,祖父也一天天衰了、老了。终于,山园不只是他生前的衣食来源之地,也成了他身后的安息之所。他第一个进了园子,永久躺下来守护,于是山园便有了庄严的氏族标记。
   祖父离世二十多年后,我才来到人间,所以对这位宗祖没有印象,非但无从面对接触,就连一张照片也未能留下见识见识。惟有这所山园,和山园里的那座坟茔,让我脑子里确立了祖父的概念。祖父独居异乡,白手起家本已不易,又累于膝下丁口繁多,所以一生积攒甚微,既无玉堂华屋,又无黄白之物,遗下的十数亩田产,解放土改时都归了公,惟这所老园子,传奇般地至今依然偎在我们家族的怀抱。这真是莫大的造化。
   岔远了,还说从前。祖父在世时,山园的修剪管护由他主理,作古之后,这个担子便自然落到儿子们的肩头。可四个儿子,前三个均在县城澡堂工作,顶多一礼拜回乡一趟,能朝园子望一眼已是难得,后一个因国民政府“三抽一五抽二”,被抽丁到异地当兵去了,影子飘忽。剩下的妇人和孩童,一般是不当家也不能理事的,能做的只是帮手而已。如此一来,山园便处于似管非管,实则放任无管的状态。
   无人管,天管。那些年,山园仿佛回到了本真,无遮无掩地释放着自然的力,草儿一年比一年的茂,野花一年比一年的盛,而且得益于风的吹送、鸟的传播,园子里增添了许多新生的树苗。尤其是,隔子和隔子边缘,祖父亲手植的油松,一个个长得高大挺拔,直刺云天,老远就招人眼目。这使我想到了万法自然观,想到了原始森林何以成为原始森林,想到了友人盆养君子兰,天天围着它,或施肥或浇水或松土,结果一天天发黄往萎里去,失望之下遂弃置于室外窗台不管它,却不觉几个月后偶然发现,君子兰焕发了青春,长势出奇的好,一时惊喜莫名。由此教人明白,万物有道,过犹不及,有时放任不管其实也是一种管。
   人也是广义的物,而人却不能那样完全放任不管。人需要一定的理性的藩篱围着,需要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脱了藩篱,脱了绳子,人很容易迷失,滑入偏道。祖父离世后,族长式的家教管束随之终结。藩篱塌了,绳子断了,第一个挣脱出去的“自由人”,很快摔得鼻青脸肿。他是大伯的长子,滑入赌场,嗜赌成性,输完了余钱,卖完了家当,以致妻儿断炊饥寒,哀嚎不止。这还在其次,可怕的是债主们提着刀追上门来讨债,人都不敢正常呆在家里,一有动静便四处躲藏。父辈们焦心如焚,遂聚在一起开碰头会。商议的法子,筹钱,先买安保命。可是大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手头都不宽裕,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思来想去,没奈何,于是众人的目光一致投向了山园。
   山园里耸立的一株株参天大树,便是法子。父辈们特许大伯的长子,砍树卖钱,还债;同时讲定,还完债,马上收手,不准再砍树。
   这是建园四十多年来的第一次采伐。到底砍了多少树,还了多少债,不清楚,也无必要搞清楚。家道衰落,殃及旁物。初信。祖父是望不到这一幕了,冥冥中,不知是忧伤,还是欣慰。
   我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山园没人管了,而那些成材的硕树,族人们却没忘着惦记。非但族人惦记,就连族外形形色色的人也都早已伸长脖子,瞥了又瞥。终于,我恍然明白,这些硕大的油松,还有野生的棠梨、黄檀、朴树、栎树、乌桕、枫香,可不是大匠眼里不屑的樗,它们是有用的物、上乘的物。物壮而衰。物,一旦被人惦记,祸就伏在其中了。
   1942年暮春,一个罹遭劫难的日子,一个恨彻入骨的日子。我家门前忽然出现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他们是由汉奸领着来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带着斧锯绳索的民夫。汉奸宣告来意,要砍我们家园子里的树,给皇军修碉堡。言毕,不容商量,不容抗辩,一帮人扭头就上了山,进了园子,顷刻间,那些他们相中的大树,纷纷倒在了淫威之下。
   家族的人是不准跟上山的,更不准阻拦,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只能饮恨含辱,远远地偷眼瞄一瞄,敢怒而不敢言。鬼子胃口饕餮,不止砍我们家的树,还越过园界,盯上程姓家族的一株巨大的松树。那株巨树堪称鼓山南麓的树王,笔挺挺的有近三十丈高,曾经有客商愿出30石大米换程家的树,程家都不愿意。不料,现在连一声招呼都没得到,就被鬼子轻易地虏去,为此程家主人伏在地上哭得晕死过去。有什么法子呢?强盗蛇蝎心肠,从来是不同情眼泪的。
   在我眼里,老园子就是家族故土的一枚印章,钤在鼓山南麓,也钤在我们族人的心扉。那时父亲在城里上班,惟母亲带着孩子在家。一旁是端着枪的鬼子,一旁是汉奸翻译、走狗甲长,年轻的母亲被逼无奈,宰了3只鸡,又东挪西凑,做了3桌饭菜。鬼子很“鬼”,饭菜摆上桌了,也都落了座,但鬼子就是不动筷子。他们一个个把枪抱在怀里,狐疑的目光像探雷似的,来来回回扫视着饭菜,惟恐里面投毒。俄而叽里呱啦几声,翻译领会,招手叫来我9岁的大哥和4岁的二哥,鬼子将每个菜都搛一点,逼我两个哥哥先尝。尝过了,好一会,见没异常反应,鬼子们这才开吃。
   饭饱茶足后,他们将伐倒的树,丢枝去叶,拖到河下装入木船,运往淮南线巢县铁路段五桥据点。五桥距我老家八九里,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去位于五桥旁边的姨妈家拜年,还见到已成残垣断壁的碉堡遗迹。
   日本鬼子是可恨的,同样可恨的还有那些叛逆的汉奸走狗。中国的抗日战争之所以那么艰难,小鬼子之所以那么狂妄而容易得手,其中汉奸的胳膊肘子往外拐,不能不说是因素之一。
   就说我们家园子里的树吧,如不是汉奸提供信息并且引路,距离这么远的偏僻地方,鬼子怎么知道?再有,我母亲是四房媳妇中的领头羊,在男人们都不在家的日子,族里的事务一般都由她料理,鬼子如何得知这个内情而直扑我家的?不是知情的汉奸报告,焉能是谁。
   再说鬼子将砍伐的树运走后没两天,那个引路的汉奸又想讨好鬼子,打着皇军的旗号,耀武扬威地再次来临,沿村喊话,拿腔拿调,命令村人把拾取的原来丢弃的树枝,统统送到五桥据点给皇军做柴火。并威胁说,如不把柴火送去,惹怒了皇军来扫荡,刺啦刺啦的,他可不管。族里胆小的闻之,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因父辈们在城里上班回不来,都把我母亲当主心骨来找她商量。
   我母亲属牛,脾性像牛一样倔强,吃软不吃硬,有主见,心肠热,而且泼泼辣辣,能说会道,在族里颇有威信。这时候,早已气愤填膺、按捺不住的母亲,挺身站出来,挨户告诉大家,汉奸再来讨要,就说树枝都归我了,天大的事我一人担着,要杀要剐我不怕,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果然,转天,那个汉奸真的又来催促了。我母亲迎上去,终于爆发了,爆发出少有的勇气和怒气,眼瞪着他,手指着他,又吼又斥,辛辣的话语就像出膛的机枪子弹,哒哒哒地扫向他,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慑于我母亲的正气,或许也被骂醒了良知,汉奸直愣愣地木在那里,欲说无语,一会儿低着头转身走了,从此再也没来催要过,当然鬼子也没来扫荡过。
   树被砍了,骂也骂了,回身看园子,园子里一片狼藉,裸露的树墩似乎都在流血。愤怒于事无补,哀伤也是枉然。惟有自个儿舔舔伤口,起身来补救。补救即是补栽。由二伯父托人买来几捆树苗,族里能干活的都带上工具,上园子一齐动手,打宕、植苗、覆土、浇水,仿佛把一个家族的爱与恨全都种了下去。随后没几年,抗日战争胜利了,新中国成立了,园子否极泰来,直到文革前二十余年间,无惊无扰,平平安安,慢慢恢复了元气。
   我有时想,自然里的物,似乎也像人一样潜具灵性。这是不是天人合一那样高深道理的具象,我也说不清。但看我们家的山园和山园里的草草木木,它们的命运即如人的悲喜歌哭,由不着自己完全掌控。比如劫难,人每每躲避不掉,草木也往往在劫难逃。
   文革爆发后,红色风暴席卷大地,集体主义耕作方式空前强化,改天换地的口号响彻云霄。人们学着样板,开山筑田,毁林造地,一派轰轰烈烈。在此洗礼下,鼓山上的狼走了,兔子逃了,猫头鹰也杳无踪影了。而我们家的老园子——山园,也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瘦伶伶的没有多少血肉。那些蓁蓁的树木,日渐化成集体的农具,化作防汛的桩,化为仓舍的椽,甚至化为炉膛里的烈焰,如此几年的工夫,老园子便稀稀疏疏,犹如老翁秃顶上所剩无几的毛。
   那时生态的观念尚未受孕成胎,人们与天斗与地斗,斗得山枯水黄,尘土飞扬。而锅碗瓢盆叮当的日子,却年年见不到起色。社员们劳动之余炊爨,清水煮白菜的苦寒可以免为下咽,可燃料的匮乏却不能不为之发愁。队里的稻草、麦秸多半用作饲料和肥料,少得可怜的分成无异于杯水车薪,又不像城里那样享有煤炭月供,所以大家只好上山,起早摸黑地上山。先是用镰刀割草,草割不到了,改用耙子耙草,草耙不到了,再用铲子铲草皮。想想,草根都没了,岂能容树苗存身。山,就这样一天天变得寸纱不掩,裸露殆尽。
   我们家的老园子,自然也逃不了厄运。下手的人很多,其中,下手狠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二妈。她几乎每天都拖着一只筐子,蹲在园子里,握把铲刀不停地铲呀铲,铲得园子皮开肉绽,斑斑驳驳。再一个就是我自己。少年的我,不铲草皮,也不砍树,而是挖树墩。不论是枯死的树墩,还是已抽出新枝的树墩,只要一见着,挥开镐头就去刨,刨开土层露出根系,再用斧头猛斫,等到根根系系都收拾尽了,牙一咬,力一攒,便将树墩从坑里起出来。挖完自家园子的树墩,我像上瘾似的,不歇手,又撒开腿,漫山遍野地四处搜寻,无休无止地去掘,去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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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我”通过清明回乡祭拜,观看眼前的景,回忆往昔的岁月,以老园子为线索,展开一系列的叙述。老园子无人管,天管。那些年,山园仿佛回到了本真,无遮无掩地释放着自然的力,万物有道,过犹不及,有时放任不管其实也是一种管。人也是广义的物,而人却不能那样完全放任不管。人需要一定的理性的藩篱围着,需要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脱了藩篱,脱了绳子,人很容易迷失,滑入偏道。抗战时期,日本鬼子来了,汉奸带了他们,在我们的老园子上,吃饱喝足之后,掠夺了丰富的资源。日本鬼子是可恨的,但是出卖国人的汉奸狗腿更加令我憎恨。懵懂无知的我和利益熏心的亲人,也是破坏老园子的一份子,那时的我还不知错误,在别人的夸赞中得意忘形。老园子一度颓败,知道改革开放后,又一次焕发生机。抗战时期日本鬼子的恶劣情境,汉奸的卑劣可耻,无知民众的利益心,人性的劣根性,暗想借助一种方式,表达忏悔,实现自我赎救。我领略了,学习了,更是拜读了。赞一个。编辑:【玉簪子】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510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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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玉簪子        2015-05-08 22:39:40
  作者通过眼前的景,追忆往昔的景况,以老园子为线索,进行了一系列的叙述,揭露了人的劣根性,暗想借助一种表达方式,去追悔,去实现自我救赎。玉簪子拜读了,学习了,感谢你赐稿菊韵,期待你的新作。
2 楼        文友:玉之残泪        2015-05-11 23:21:10
  老园子已经成为一种精神的寄托,曾经的兴荣,颓败,坚持,忏悔,等等交织,老园子已终于焕发出新的生气,如一枚印章,历久弥新,印入心扉。拜读美文,学习^_^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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