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无人制止，其他人也一样的挖。非但无人制止，乡邻们瞧着还夸我能干，力气大，客观上又给了我鼓舞和激励，等于助纣为虐，益发助长了我的劣行。我没留意总共挖了多少树墩，只记得家门口院子里，露天存放的树墩堆成了小山，还有，老园子四围的隔子差不多都被我挖塌了。我这样的挖，可不是愚公那样的挖，人家愚公挖山不止，是为大公谋，为子孙后代计，而我呢？——彼时，“老三篇”强行普及，几乎人人会背，我虽能熟背如流，却只对挖山不止的“挖”感兴趣，未能往这一层想，也想不到这一层，一个少年嘛，挖树根，不停地挖树根，仅仅只为家里烧火做饭而已，单纯。
　　 后来，高中毕业，我离开了园子，走进了军营。当我转业再回到家乡，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绿了九州山川。我们家的老园子也从残梦中醒来，日渐焕发出勃勃生机。
　　 现如今，绿化、环保、生态的种子已是遍地生根，花开明艳。昔日光秃秃的鼓山，已为浓浓厚厚的植被所覆盖。乡民们住进楼房，用上液化气，使上太阳能，曾经的铲草皮挖树根已成为茶余饭后的偶尔笑谈。山，还是会上的，不过不多，那是闲适的转悠，风景的观望。农人，已非传统意义上的农人了。
　　 我的家族大半都已回迁到曾祖的居住地或进城落了户，但对于不可割舍的老园子，每年有几个节必定是要去的，因为，山园已经演变为墓园，那里有冥冥守望的先人，那里有挥之不去的亲情。
　　 惟是族人们大都忙于生计，忙着赚钱去了，把冷落和孤寂留给了园子。从前的几块耕地早已抛荒，蔓延而覆的杂草、野竹和荆棘，已和周遭连成一片，密匝匝的，教人无法分辨。十年前，族人聚议，大家出资，购樟苗栽植。闻讯，我抚掌叫好，出了双资。所以出双资，惟我自心自知。想啊，我曾挖了海量的树墩，倘若当初无此劣迹，那些树墩蘖生的新芽，肯定会长成大树，何至于今日劳心劳力去补栽补种呢。这是不是一种无觉的孽？近些年，每思及此，心头就会涌起隐隐的负罪感，而且随着年岁增长，这种负罪感似乎愈来愈盛。
　　 我暗想借助一种方式，表达忏悔，实现自我赎救，今下族人倡议，正中己怀。此其一。再说，宋人朱熹就曾在他家祖坟的园子里，植下24株杉树，至今尚存16株，八百余年的树龄，那是多么壮观啊。至于他按八卦方位排列，寓意二十四孝，咱们就不模仿了。在园子植下香樟，让祖坟之地绿化、美化，四季弥漫着芬芳，想也是一种对先祖的祭与敬。况且，虽衣食不再仰赖，却可以给人摄取养眼的风景，可以让人呼吸到更多更纯净的氧气，何乐而不为。——这是我的心里话。但我没说。
　　 这个清明日，我在老园子里漫步，看看祖坟，再看看成长起来的香樟，不禁遐思迩想，感慨良多。在我眼里，老园子就是家族故土的一枚印章，钤在鼓山南麓，也钤在我们族人的心扉。（2015-4-17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