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女人五十(小说)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齐小丽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先熬上老公苏振东爱喝的黄米南瓜枸杞粥,趁着熬粥的功夫又去家门口的“曹家包子铺”买了几个小素包,然后把一个苹果切成片状放到盘子里。这时,苏振东开始起床,他慢条斯理地像往常一样先打开电视,找到中央一台,然后去了洗漱间,然后坐下来吃饭。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讲到了儿子苏沐阳。
苏沐阳是他们的骄傲,从小到大是尖子生,高考时更是以S城理科状元的身份被清华大学录取。大学毕业后,已经确定保送研究生的苏沐阳放弃了保送,选择了在北京就业。因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他很顺利在一家大型股份制银行就业。不久认识了在某证券公司工作的北京女孩夏雪,两年之后他们结婚了。二十五岁升职为部门经理并结婚的苏沐阳被视为同学圈里的奇葩,也是众人羡慕嫉妒的对象。此时距离他们结婚刚刚三个月。
齐小丽和苏振东商量,想去北京看看儿子和儿媳,反正自己也内退了,没什么事,儿子儿媳工作忙,自己去照顾一下,顺便和还不是很熟悉的儿媳夏雪培养培养感情。
苏振东说,“你想去就去吧,S城离北京又不远。再说你在家也就是做做饭,没什么正经事儿,我单位有食堂,你不用担心。”
于是五十二岁的齐小丽在苏振东上班离开后,给沐阳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准备到北京呆几天。电话那头的沐阳高兴极了,说,“妈,你赶紧来吧,我想吃你做的菜了,我和雪儿都盼着你来呢。”
放下电话的齐小丽开始收拾行李,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将近中午来的电话从此打乱了她的计划,甚至可以说改变了她的人生。
那是一个女人,声音甜腻,但说话非常直接干脆,“你是齐大姐吧,我姓李,是苏振东的朋友,想见见你,你有时间吗?”齐小丽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苏振东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行政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所以常常有人想通过齐小丽办一些事情,齐小丽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绝不搀和丈夫工作上的事儿。
但是,那个女人在遭到拒绝后并没有放弃,而是更为直截了当,“大姐,你别误会,我要说的事情和你有关,而且非常重要,请你一定要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齐小丽开始好奇了,于是两个人约好下午两点在离她家不远的“海蓝”咖啡厅见面。让齐小丽想不到的是对方是一个非常时尚靓丽的女子,女子似乎认识她,在她东张西望的时候,女子直奔她而来,“你就是齐大姐吧,来,我订了单间。”女子一边说一边领着齐小丽到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齐小丽这才开始细细打量女子,女子个头不高,也不算特别美丽,皮肤白皙,化着精致的淡妆。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毛衣裙,束腰的设计将她纤细美丽的腰身显现了出来,一条银色的镶满了水晶钻的毛衣链很自然地从脖子上垂了下来,淡黄色的蓬松短发愈发让她显得干净利落。
不知为什么,齐小丽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稳稳神,“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子似乎有点犹豫,但很快调整过来,“我叫李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你我的身份,你先看看这个吧。”女子从精致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在看到题头的时候,齐小丽的脑袋“轰”的一下,那是一份复印件,题头上赫然写着“结婚承诺书”。
齐小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那短短几十个字的,“我苏振东郑重承诺,儿子结婚以后两个月之内与齐小丽离婚,和李玉结婚,特此承诺。”落款人是苏振东,名字上还按了手印,黑乎乎一团,落款日期为二0一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时距离苏沐阳结婚还有四天。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个在外人眼中爽快利落、落落大方的女子,此刻拿着那张重若千钧的字条,似乎突然失去了力气,她脸色发白、眼圈发红,却又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失态。她很久很久没有说话,那个叫李玉的女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也没有说话,她显然知道这张貌似轻薄的纸条巨大的杀伤力。
当齐小丽终于缓过劲来以后,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玉显然有备而来,“大姐,我已经跟了振东九年,为他打胎两次了,他一直说等儿子结了婚就和你离婚,然后娶我。如今你儿子结婚已经三个月了,他还是不肯和你离婚,甚至在这之前,你都不知道这件事儿,跟他的时候我二十三岁,今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希望你能放过振东。”
齐小丽的火蹭地上来了,“什么叫我放过振东?我跟他好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三呢,在沐阳之前我们原本还有一个孩子的,结果因为发高烧耽误了治疗,不到一岁就没有了。那时苏振东在外地出差回不来,我自己一个人眼睁睁看着孩子咽了气,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痛和无助吗?后来好不容易有了沐阳。沐阳很争气,如今沐阳结婚了,我这给人家当了三十年老婆的人反而要被逼退位了,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大姐......”“你不要叫我大姐,我不是你大姐。”齐小丽的愤怒已经到了顶点。
“好,那我也告诉你,如果你不和苏振东离婚,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不怕告诉你,这次我是铁了心了,如果苏振东不娶我,你们也别想好过,这份承诺书就够他喝一壶的。你如果还想让他体体面面地退下来,最好和他离婚。还有,我又怀孕了,这次我要定了这个孩子。”李玉原本还算温和的脸庞此刻已经像冰一样冷。
“你在威胁我?丢人的又不是我,我不怕。”
“可苏振东是苏沐阳的爸爸,你愿意让你孩子的爸爸灰头土脸下来吗?何况你退休前也是一名支行行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齐小丽一下子沉默了,显然这个叫李玉的女人知道她的软肋。齐小丽和苏振东在这个不足70万人口的小城还是有一定知名度的。退休前的齐小丽是农业银行S城支行的副行长,根据50岁退休的内部规定,两年前她退了下来。虽然一直有朋友邀请她再去干点别的事儿,但她很享受退休后的悠闲生活,所以几乎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家庭上;目前还是市里某行政部门主要负责人的苏振东,因为所在单位在市里举足轻重,所以平时交际的范围非常广泛,据说退休前苏振东熬上副县级的可能性非常大。
“大姐,我不是威胁你,我是求求你,毕竟你已经跟了他三十年,孩子那么出色,而且成人了。可我呢?我最美好的时光、最灿烂的青春都给了振东,可我什么都没有,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爸爸,被人看不起,大姐,我求求你了!”李玉见齐小丽沉默下来,自己的口气也不自觉缓和了,摆出了一副低姿态。
“这么大的事儿,我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出决定,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样,说不定早就追着我打一顿了。再说,苏振东这个人你也应该了解,绝不是你我想怎样就怎样的,我先回去了,你总得容我想想。”沉默后的齐小丽突然冷静下来,恢复了当支行副行长时处理各种事情的理智和冷静。
“大姐,真的求求你,成全我吧。”身后的李玉还在苦苦哀求,齐小丽已经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小包间,走出了咖啡厅。
从家到咖啡厅不足一公里,齐小丽却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了。这个春天的下午,阳光很温暖,她却感觉周身寒冷,尤其心里哇凉哇凉的。走出咖啡厅的那一瞬间,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似乎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她紧紧咬住嘴唇,生生逼回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肩膀轻轻颤抖着,却又突然倔强地挺直了背,一步一步机械地往家的方向走,看起来那么孤单而又骄傲。
路上碰见一个熟人和她搭话,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对方似乎看出她的不适,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胡乱答应着,赶紧加快了回家的脚步。有一刻,她是那么怕遇见熟人。
打开自己家房门的那一刻,齐小丽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她靠着房门,慢慢滑了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先是无声地流泪,然后是嚎啕地大哭。
哭够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喝水,一边掏出手机,找到苏振东的手机号码。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拨出了电话。苏振东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不耐烦地在电话那头说,“你有什么事,这还不到下班时间呢。”“一个叫李玉的女人今天下午来找过我。”齐小丽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出这句话,说得异常缓慢和清晰。
电话那头的苏振东惊呆了,似乎有一段时间的停滞,他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就挂了电话。
苏振东进门时看到的情景是这样的: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齐小丽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正在熟练地泡茶,氤氲的茶香弥漫在客厅,西斜的阳光透过阳台洒了一点进来。娴静的主妇、幽幽的茶香、淡淡的阳光,构成了一幅非常完美的图画。
平时喜欢颐使气指的苏振东没有了平时在家里的霸气,老婆一直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
“你站着干什么?现在这还是咱们的家吧。”齐小丽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依然在摆弄茶具。
“李玉找过你了?”苏振东显然失去了平日里的气势,声音很小。
“要不,我怎么能知道呢?九年了,人家找上门,我才知道,我也真够失败的。”齐小丽显然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她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
“我、我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那她应该怎么做?继续和你这样不明不白下去吗?九年啊,也就是说沐阳上高中的时候,你们就好上了,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发觉,我怎么这么笨呢?”
苏振东没有吭声,显然李玉的做法他事先并不知情。
“你告诉我,你们是什么时候怎么好上的?你放心,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也有权利知道。这么多年我们彼此了解,你知道我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苏振东沉默了很久,齐小丽一直盯着他,在大约十分钟以后,苏振东终于开口了。
“李玉是一个老同事朋友的女儿,在城里开着一家店面,经营酒品。四年前我在XX镇干党委书记的时候,这个老同事领她来镇上推销酒,就这么认识了,后来慢慢就在一起了。我和她说过,我有老婆,儿子都上高中了,可当时她说,她不在乎,她只想和我在一起。我也没想到,现在她会去直接找你。”
“她不在乎?不在乎会要求你写结婚承诺书?难不成是你自己主动写给她的?”齐小丽拿出了那份结婚承诺书的复印件,“啪”地拍在了茶几上。
“这......这,她也给你看了?没想到,她会这么做!”苏振东显然生气了,一拳头打在了软软的沙发垫子上。
“你自己写的,人家当然要留作证据,你以为人人都像我这么弱智吗?”齐小丽的愤怒开始聚集,手里也不知不觉停止了动作。
“这是她让我写的,我没有真想和你离婚,只想着应付应付她,那阵子她闹得很厉害。”苏振东低着头,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气势。
“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她说已经怀了你的孩子。”齐小丽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希望苏振东能给一个她内心期盼的答案。她甚至想,只要苏振东能离开那个女人,哪怕给那个女人一大笔钱,她也认了。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苏振东沉默了,房间里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压抑起来。望着这个坐在沙发上一脸颓丧的男人,齐小丽感觉自己的心在慢慢流血。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的赢面是很大的,可是眼前的事实告诉她,她错了,显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三十年的婚姻能够理所当然赢过一个小三。
她一再努力压制的火气渐渐升了上来,愤怒、悲伤渐渐主宰了她的情绪,这一刻眼前这个男人的沉默让她明白,她其实已经输了,即便他们的婚姻能够保持,她的心此刻也已经千疮百孔、伤痕累累。
“你说呀,你准备怎么办?”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气急败坏。
苏振东抬头看了看她,很快又低了下去,依然没有回答。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有没有为沐阳想过,他刚刚结婚,你让亲家怎么看?”齐小丽开始动手去拉苏振东的胳膊。
“沐阳不是已经大了吗?”苏振东随口说出了这句话,并且挣脱了齐小丽的拉拽。
清清楚楚听到这句话的齐小丽一下子呆住了,她感觉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又被狠狠刺了一刀,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苏振东,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慢慢开始恢复原色,“原来......原来你早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说不出口而已,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苏振东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他望着这个已经陪伴了他三十年的女人,这个似乎在冷笑的绝望的妻子,赶紧心虚地解释,“不是、不是,你听我说......”
“好,我听你说。”齐小丽很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平静了下来,难道是哀大莫过于心死?她慢慢地坐回沙发,死死盯着这个曾经以为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男人。
苏振东在这样貌似平静实则喷火的眼睛注视下没有抬头,他使劲咽了咽喉里的唾沫,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似乎有些艰难地嗫喏着解释,“看样子李玉这次来真的了,如果我不答应她,她就要去市纪委告我。前几天她就这么说,我还以为是在吓唬我,没想到她直接找你了。你也替我想想,我再有几年就退休了,经不起她瞎闹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