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母亲重病的消息，是飘零在我案头的一封父亲的来信。父亲一辈子在乡村教书，养成了一副凡事不主动诉说和求人的好胜性格，家里无论发生什么大小事情，父亲从不轻易向我们提及。这次父亲却把母亲病了的消息写信告诉了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军营当兵的我，我就预感到母亲的病，一定病得不轻。
　　 但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的病竟是如此严重：全身浮肿，肌肉发硬，辗转于大中小医院，尝尽吃药、扎针、电疗的种种苦头，花去了巨额的医药费，仍不见半点好转。母亲一病两年，发紧发酸的身子，终日痛得在床上打滚、用头撞墙、如杀猪一般嚎叫。有时候明明看着是平平的躺在床上，痛苦呻吟声却不断，胡话连篇，不得不吃一些激素和镇痛药，但激素和镇痛药反而又不断加重母亲的病情，母亲就常常生不如死。母亲几次用被子捂嘴、用头撞墙、摔破碗用碗片割动脉、把身子从床上往下滚，想从不足半米高的床上滚下摔死，想以死来了结这痛苦，可都因病情太严重，不能自行完成这些动作。母亲一天天忍受着病魔的折磨，却是到了死也不能自主的地步。
　　 最终诊断，母亲身患的是类风湿病。由于前期拖延，病情不断加重，导致全身浮肿，肌肉发硬，关节变形，已经不能动弹……
　　 母亲的病最初是从脚踝隐痛开始的，起先是感到脚踝有些不适，以为是做月子的时候受了脚凉，等过些日子，天气转暖，隐痛就会消失，依然肩挑背磨搞着凉水，干着农活。没想到疼痛越发加重，走路也开始跛了，才感到问题严重，就开始用热水敷、药酒擦，但仍不见好转。又挨了三个月，疼痛慢慢的开始往上身窜，先过膝盖，再过股关节，正常的行走和活动都受了影响，眼看就要伏及全身，才不得不赶去镇卫生院就医。可受乡村卫生院医术和设备条件的限制，医生也无法断其病因，只得劝慰母亲，开些药拿回家吃着，以待观察。农村人得病，总存在着侥幸心理，以为挨一下病就会自动好转。父母哪有什么医学常识，就受这种受侥幸心理的影响，听了医生的话，回家吃着那些根本不管用的药期待着、观察着、病痛着，最终延误了病情，到最后发展到了只能控制而无法根治的地步。
　　 母亲一生中从没有得过大病，连感冒都屈指可数，母亲说自己一生贱命，那能就敢遇得一场大病。穷人生了大病就是等于判了死刑。母亲虽说得酸楚，哪能想到这句话就偏应验在了自己的身上。别人说穷命的人虽然没有钱，但都会出奇的有一个百病不侵的身体。母亲拥有的是辛劳了大半辈子的苦命，受尽穷苦，却仍然没有躲去疾病的眷顾。母亲穷苦着，节俭着，日常生活里，总恨不能把一分钱掰为两分钱用，最怕的就是生病，人一生病，就不得不看病吃药，往医院里扔钱。一个供着三个小孩上学的农村家庭，哪有那么多钱往医院里扔呢？因此，父母凡有感冒小伤，都从不看医生，自己抗着，小病往往能自己抗好。也算是运气，母亲此前，就是一些头痛脑热的小病，全都抗了过去。可这次，她便没有以往的那般幸运，病情越抗越凶，由小病抗成了大病，最终拖延了病情，到了无法根治的地步。就在刚开始感到脚踝有些隐痛的那几天，母亲依然以为这是平时所受的风寒和劳累所致，休息休息，养养便好。没想到这一抗不但没有抗好，却抗出了长达两年不能治愈的病，受尽了从未被病魔折磨过的痛苦。母亲一生为着节约而不看病，这次却因为病痛粉碎了她节约的梦想。
　　 母亲的病无法在各大医院得到很快速的治愈，在花去了巨额医药费，所见疗效又微乎其微后，父亲不得不将母亲接回家中，又回到老屋的那张旧床上躺着，把治愈的希望寄托在乡间民医低劣的医术上，寄托在乡医开出的那些黄或白或好或坏的廉价的西药片儿和山草药汤上，去承受那无法想象的病痛的折磨，去期许那一线病情好转的希望。
　　 母亲是家庭主妇，为了我们仨儿女的生活和未来的希望，终年起早探黑，一生操劳，从不知道疲倦和休息，这次她终于停止了繁重的农活，仰躲在病床上，但并不是从此从劳动一线退下来，去享受儿女成家立业后的天伦之乐、老人之福，而是被病痛折磨着的凄楚和无奈。就在刚转院到县医院就医对病情医治最关键的那段时间，母亲的身体已痛得昏天黑地，无法忍受，她还依然惦记着家中地里的农活，圈里养着的几头猪崽，弟弟大学下个月生活费的着落……母亲的病是累出来的，累出来的病不能因静下休息，病痛就减去一分，反而因身心闲置，异常牵挂家事，而身人不能去、身不能至，担心操劳，反加了病人的负担，成为病重的帮凶，病势一旦严重，病情就会成排山倒海之势，内外加攻，一发而难以治愈。
　　 母亲突然生病最后又一时无法根治的病情，是我没有想到的，同时也包括家人和母亲自己没有想到的。它使我那家原本就经济拮据的家庭经济更加拮据；使原本就操劳疲惫的父亲更加身心疲惫、心力憔悴；也让远在军营不能回家照顾和敬孝的我，日不能食，夜不能眠，感到深深的自责和内疚。
　　 在乡镇医院查不清病原转院转到县医院医治的那天，父亲一下感觉到了母亲病情的严重，开始为钱奔忙。他当天就回家把备用在那里给弟弟准备的下一学年的六千元学费全部带上，到了医院。经过挂号、交费、买药、入住病房……一个星期下来，六千元已所剩无几了。这如泼水一般往外拿出的钱，使父亲深深的陷入了困境。父亲一下就老了，憔悴了，但又不能在母亲面前表露丝毫困难，只得强装坚强，表现出若无其事。母亲病后一直坚持不来住院，说住院只是往医院里扔钱，但哪里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呢？父亲硬将母亲背到了医院，当在乡镇卫生院住了三天院后，病情不断加重，母亲就哭了，她说这样住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呢？开始拒绝吃药和打针。从乡镇医院转到县医院的那天，她更是坚持不到县城，数次把护士端来的药打翻在地。来到县城里，她更是心恨得不得安心，天天问护土这个药多少钱，那个药多少钱，总共又花去了多少？一天数遍，惹得护士都再无耐心回答她的所问。一看到父亲又提着大包小袋的药进来，待父亲走到床边，她就用尽全身力气去踢父亲，责怪着父亲将他送到县城医院来。踢着踢着，就踢出一汪眼泪来，开始背过身去痛哭。说实在的，母亲半辈子也没花过这么多钱，就连她出嫁时配的全部嫁装，也顶不了在医院一个星期花销。父亲只得安慰母亲，说大医院的钱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贵，相反由于交通的原因，很多药反而比偏远的乡镇卫生院要便宜得多。这当然是假话，但母亲似乎很愿意听。父亲当着母亲的面，说着这些安慰和宽心的话，一个人走到无人角落，却为钱苦恼和发着愁。他何尝不知道挣钱的艰难与医院药费的昂贵？父亲只是一个在乡村手执二十多年教鞭的民办教师，每月工资不足四百元钱，还要供一个大学生上学，哪能承担起过重的家庭负担和母亲昂贵的医药费？
　　 父亲开始四处借钱，刚开始是向亲戚朋友借，等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一个遍后，又向那些不太熟悉的朋友和乡邻借，借得不能再借了，父亲就开始想着卖家里坛坛罐罐。家里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的，无外乎米柜里有几百斤米，粮仓里有几十袋谷，院子里放养着十多只鸡，猪圈里圈着五六头猪崽，仅此就是破屋三间，床柜家什，再无值钱之物。家里的鸡被父亲卖完，米粮也所剩无几，眼看着再无它物所卖，父亲那为一个钱愁的啊！他常常一个人瘫坐里空屋里，望着低矮屋顶那一片黑旧又透下无数光亮的瓦，目光散乱而无神，手就往头上抓去，手里抓下的竟是一把头发。父亲苦着、愁着，就突然老了，削瘦得不成样子，头发自然就大片的脱落掉下。
　　 我最终得之这一切，是两年后，母亲的病情稍有所缓解后，姐夫哥偷偷背着姐姐和家人写信告诉我的。那天，我还站岗在岗亭上，连里的通信员就向我扬了扬手，说是有我的家信，我喜出望外，心想着一定是父母或弟弟来的，要向我说家里的什么喜事，最起码也是说母亲的病早已经痊愈，要不然为什么这么久没有给我写信呢？当我拿到信，见是一个陌生男人写来的，陌生男人叫我弟弟，我才知道姐姐已经恋爱，准备结婚。信很厚，我了廖廖看了几句，就被信的内容所震惊，原来父亲后来一直写信说母亲的病已经好了，是在欺瞒我，安慰我，让我在部队安心服役。我读着信，手擅抖着，几乎无法再往下读，泪已经完全打湿了信纸。别人说忠孝不能两全，这时我才深深的感触到了这句话的分量和其间包含的无奈与付出。
　　 是母亲不让父亲告诉我这一切的，母亲担心我知晓她仍然重病未好的消息，会让我分心，影响在部队的前程。当我得之这一切，我的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着。母亲太傻了，就为了儿子在部队的前程，差点就让自己见不到她的儿子，让她的儿子永远的失去母亲。我泪眼涟涟，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们认为男人当兵在部队，承受了煎熬，接受了锻炼，承受力就一定会比一般人强，但我却被母亲依然病中的消息击垮了。我一个跑回宿舍，用被子蒙着头，大哭着。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来当兵，也恨父亲为什么要一直瞒我母亲的病情？不知道哭了多久，流了多少眼泪，直到接近黄昏，班里的其它战士出完勤回来，才看见泪人一般的我。他们将我一阵安慰，也叫来指导继续做我的工作。是的，就即便我知道母亲病重，我身在军营，又能做什么呢？我伤心欲绝，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父母是一直希望我在部队有所发展的，如果因母亲的病，影响了我的前程，那将是对他们最大的失望。我理解了父母的用心良苦，也知道自己的不足，但我别无选择。我只愿母亲的病能早日康复起来，向我们微笑，传递予幸福。
　　 父亲开始写信告知我母亲医治的进展情况。由于大医院昂贵，他开始背着母亲在乡间求医问药。乡医都住得很远，往往在山里半农半医过着日子。只要一听说哪里住有能有可能医治母亲病的名人名医，父亲就边打听边背着母亲赶路过去。有时明看着乡医家离得不远，就躲在前面的山林背后，可穿过山林却还要过一条沟，又是半晌的路程。有时候路人还要和你开个玩笑，偏指了相反的方向，让你反走一截，才大声将你叫住，说刚才听错了，指错了路，谁谁谁应该是住在这边的，让你吃尽了苦头还不好意思责怪人家。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围出几条恶狗来，团团将你围着，争先恐后的上冲，就要将父亲咬倒，父亲手拿棍杖，左右开攻，惊得一凉汗，好不容易才抵制住恶狗的进攻，最终逃离。有时候乡医不在家住，搭一间草篷在山里扯草药，父亲只得将母亲歇到家里漫无目的地等着，有时候等到天黑，有时候等到天明。母亲的身体浮肿得厉害，轻压和抖动都痛，不能用力搂背，也不能久坐，父亲就专做了一个背夹，像山里人背柴火卖一样，把母亲放在背夹中间，一路摇摆而去。背夹后面拐着一根碗粗的棍，父亲背一截累了，就将棍扒拉下来，抵在母亲坐着的背夹底部歇间，等待恢复体力。每次歇间后离开，身后都会留一个圆圆的柱印，那是父亲足迹的见证。无论天气再凉，父亲背着母亲出门不久，汗水就开始从脸上往下淌，有的灌进衣领，有的直接摔成八瓣湿在地上，母亲坐在背夹上，隔着背夹都能听到父亲很是急促的喘气声和闻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汗味。每当这时，母亲就在背夹后面悄悄的摸泪。
　　 父亲背着母亲日夜奔走于家与乡医之间的乡间小路，不分寒暑冬夏，踏青了冬天枯黄的小草，也踩黄了枝头无数的翠绿的落叶。四川的天气变化无常，蜀道难又难于上青天，父亲就跋涉出一种艰难。出门的时候天还一片晴空湛蓝，过不了多时，太阳被天空的一块乌云一遮，头顶就开始电闪雷鸣，倾刻间就暴雨如注，父亲就走雨中，脚下一片泥泞；走上一段，云开雾散，太阳重新直射，父亲又走在烈日中，脚下变成蒸笼。有时候，赶了半天路，医生不在家，只得等，往回赶时天就黑了，月亮从山林边爬起来挂在树梢，笑盈盈的陪着父亲一路移动，父亲又走在一片柔柔的月光中，脚踏一片夜露。母亲不能淋雨，父亲就在背筐上用旧伞将了一个雨蓬，有风时，雨蓬鼓了风，吹拂万钧之力，父亲就只得两脚紧紧撑地等风头驰过，父亲又成了与风抗衡人。父亲的衣服就从没有干过，下雨时是雨水，天晴时是汗水，刮风时是雨汗都有。好不容易背到乡医家，常常要受到乡医家人的冷落与冷看，有时候乡医明显在家睡觉，家人却说乡医出诊了不在家，让父亲等上半天……父亲背着母亲为治愈病的一线希望努力着、奔波着，母亲因生病而承受苦痛，而父亲却因尽丈夫的一份责任而承受着另一份痛苦和压力。父亲在经济的压力和母亲的病痛面前，显得无能为力而又脆弱，同时也将一个男人的坚强和丈夫的责任尽显无遗，将他与母亲朴实而伟大的爱情书写到极致。
　　 乡医也开始像城里的大医院一样总先要钱，父亲的头发被愁得一网网的掉落，最后只得将主意打在家里猪圈里的那六头还未长成的猪崽上。猪未吃精粮，瘦得皮包骨头，走着无力，就被父亲先牵一头，赶着往镇上跑。猪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要被父亲卖掉，送进屠宰场，死活都不肯走。父亲只得强硬拉拽，越是硬拉，猪越是后退，尖叫声响彻四方，别人就都知道，那家人出了一个病人，又儿女都不在身边，日子过得是无如何的凄惶。父亲顾不了这些，还是去硬赶那猪，猪好象是听些话，极不情愿地三步一退往前走。好不容易，终于把猪赶到集上，可以松一口气，换得一把钱了，可一连将猪赶了几家屠宰场都没一家老板看得中猪，说嫌猪太瘦了，除了能刮下一张好皮，几乎是没有肉的。父亲只得牵着猪再往前走，一家家问过去。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老板愿意买猪，却将价压低了好几十块，父亲不甘心，继续赶着猪往前走，可前面已经没有屠宰场了，先前这家是最后一家。父亲只得又赶着猪回到这最后一家屠宰场，可这时，屠宰场不想再收父亲的猪，父亲只得苦苦哀求，要老板一定要收了猪，老板最终同意收猪，但价格却要比先前的给价再少去二十块钱。父亲说：“十块”。老板说：“二十”。父亲说：“卖了等着给家人看病，十块”。老板迟疑了一会儿说：“十五，就十五，不卖你就拉走”。父亲只得将猪以低价卖给了屠宰场。父亲转身要往回返的那一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养了半年的猪，猪跟着自己受尽虐待，还未长成，却就这样被自己狠心的卖掉，就像旧社会里穷人为了生活，将自己七八岁的女儿送给有钱人家的男子做老婆，但猪的命运却是要被杀掉。父亲不忍再看猪，捌过脸去，摸一把眼里就要流出的泪，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