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六七年出生的。出生那天，天气冷得吓人，风象发泄仇恨，拚命抽打着茅屋的窗纸；破门上的铁关儿叮哩当啷地响，房子被冻得颤栗。我相信这是世上最冷的一天，天上虽然没有云，太阳却失去了温度。晚上有月，月冷清清地透进破窗格，投在母亲被疼痛扭曲的躯体上。一声尖锐的喊叫，我便血淋淋地出生了。我没有哭，我刚出生就觉得茅屋的寒冷和恐怖。
　　 本来应该再晚十天出生，可由于柳先生在我出生之前十天死了，我母亲经不住丧失亲爹的痛苦和打击，便在这不成体统的屋子里生下了我。
　　 那个柳先生我应该叫他为外爷，他是教书匠。据推算，他那时应该戴着顶黑色八瓣帽儿，鼻梁上架着个无边圆片近视镜，留着一抹很好看的隶字“一”胡须。说话还之乎者也。
　　 柳先生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教书。他大约是应聘而去外地教书的。他的家在北方的一个小城里。小城里只出了这么个一个教书匠，所以，柳先生临走那天，送行的人多得象河滩上的石头，没法数清。柳先生的老伴穿着件红色短袄，尖着小脚，挨在柳先生的身上悲悲凄凄地哭了好一阵子，哭得送行的人也泪如雨下，跟出丧一样。柳先生便把—家老小交给老二，自己坐了马车径直去了。老二那时节还是光棍。
　　 柳先生教书的地方是个外国人很多的中国地方，外国人抱着叭儿狗象抱儿孙一样，在街上高傲地抖，叽哩咕噜的语言就象王八吐泡泡。他们还修下了许多跟坟墓一样的屋子。柳先生是个民族自尊心极强的人，他看到这一切，感叹好久，郁郁不乐，叹息当时政府软弱无能，竟让洋人如此横行霸道，悠然得跟出入自家门一样……但自己无法改变现状，嗟叹一番，丧气得不行。
　　 这是一所比较大的学校。起初学生没多少，后来就多起来了，站在操场里黑压压的跟麻子点一样多。校门对面有个小吃店，街上常有人来往，他常去这个小吃店坐一会儿。店家是个半老头，下巴留有几根十分可笑的跟羊尾巴差不多的胡须，也戴小帽。柳先生也常上这儿抿几口白酒，以慰心中愁云和忧国的心情。柳先生是十分喜欢喝酒的，但总喝不多，只抿那么几小杯。他喝酒没有声响，不象现在有些人喝酒那样发出尖而锐的声响。柳先生常去小吃店，也就混熟了，和店主谈得投机，觉得觅着了知音。店家也便感叹自己这匹千里马被套进了磨道里。
　　 那天天上飘着象打喷嚏一样喷出的小雨，潮乎乎粘叽叽的。太阳也受了潮，湿漉漉地，盖着云拉觉去了。这种鬼天气，最能引起人心的烦躁。柳先生心中生出无端的烦闷，便照样踱着方步到小吃店里去了。
　　 喝了几盅洒，便唉声叹气，说那么多洋人在街上象串门一样心安理得地摆来摆去，让人心里象受了潮一样不舒服，而不让中国人在街上愉愉快快大大方方地走，这太不象话太不成体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说这话时，可吓坏了店家，那张脸和那对眼象玩魔术一样，一小会儿就换了几种颜色。店家赶忙伸出油手去捂柳先生的嘴，被柳先生挡开，越发大骂个不停。
　　 店家慌得在地上转圈儿，最后跑出去很有运气地牵进二个戴大沿的巡捕，口里念叨着让他制止一下胡说乱语的柳先生，免得惹下祸端。巡捕一听柳先生的词句，想着这个人真乃胆大包天。由于专业对口．便喊一声逮了要走。柳先生一介书生，敌不过巡捕，便被捉了去。此时柳先生还糊涂为什么人家逮他去，还大叫自己犯了那家王法。
　　 事情没想给闹大了，法庭说要狠狠制裁柳先生这样狂妄的人。柳先生才觉大事不妙，便后悔不迭，想自己一生未干几许事业竟这样不明不白地坐牢，竟落下泪来。最后学校终于出面周旋，过了个把月，柳先生才安全回校。
　　 可校长再不愿意聘任柳先生了。
　　 “留下我，我不再妄为了。”柳先生对校长说。他这是平生第一次求人。校长梳个大背头，满脸正气，严肃得赛菩萨一样坐在案牍旁。
　　 “不行不行，这次已够了，懂吗?”校长死活不要柳先生，执意要判柳先生的刑。
　　 是啊，这次已够了，白拣了条命，人在了什么事干不成?柳先生这么一想便默默退出。柳先生决定回小城去自办学校，培育人才。他认识小城里的上层人士，觉得可以叫他们捐几个钱。拿定主意，过几天收拾好行囊，雇了马车，一路而来。时值仲夏，天高气爽，沿路看不尽的绿草野花，流不尽的山涧小溪，使柳先生感情冲动不已。
　　 到了小城，没什么异样，柳先生高兴得跳蹦子，便付了车马费，兴冲冲朝自家而去。那美劲，极象衣锦还乡的达贵。是“乐极生悲”罢，柳先生热劲象泼了凉水一样马上降了温。哪还有家呀，原来的家已换上了新的人家。这家人也好，请柳先生坐了倒了清茶，问长问短。之后，给柳先生讲了一段十分蹩脚的故事。这故事使柳先生激动了好久，也流了不少眼泪。
　　 柳先生去他地第二年，料不到小城竟有了战火。不知那路兵种，一到便攻城，那些人多得象倾巢而出的蚂蚁。全城内的居民能上阵的全部上阵，坚守城池。柳二先生在内。那些敌兵见攻城不下，便围城伺机进攻。为了不放松警惕，城内的人轮流放哨。恰那一日敌方平静得跟这天的天气一样。柳二先生他们以为没事，就悄悄地睡觉了。
　　 柳二先生思念远方兄长，似睡非睡，便听见响动，惊得翻了起来，把个大锣摔进城区，锣的响声划破了宁静的夜。他推翻了一个刚爬上城的敌兵，就往回跑。他并非怯敌临阵脱逃，而是去安置家中老少，况他这年娶了位如玉似花的媳妇。回去路上碰见这娘们在井台边哭泣，粉黛无颜。见柳二先生回来，悲凄凄地说这下活不成了不如跳井自尽你杀敌去吧。说完轻轻—跳她就不见了。柳二先生想还是杀敌去吧，便又跑到城上。此时许多敌兵涌上城墙，短兵相接。柳二先生化悲痛为力量，顺手拉过一把大砍刀，抡圆了专往兵多处砍。嚓、嚓、嚓一连杀了八个敌兵，很轻松，就象用刀剁黄瓜一样容易。正在砍第十三个敌兵时，有一个持着枪的敌兵朝柳二先生背上一下，完了。
　　 讲故事的人讲得没有生气，也没有悲哀，就象讲很平常的谁和谁出去买菜便宜了五厘钱一样。听得柳先生痛断肝肠，眼泪扑簌簌掉下一大串，象露珠一样挂在胡须上。
　　 后来呢?
　　 后来就是柳二先生的尸体被踏得血肉模糊。柳二先生一家子见这般如此，叫了一辆车去山里了，什么地方，不知道，反正比桃花源村差不了多少。
　　 柳老先生不知家中音信尚可，偏丧了弟弟伤心得不成，便欲悬梁自尽。寻了个没人的清静地方，解下裤带绑在三权树上，可想不起怎样才能把绳索套在脖子里，一气之下，便收拾了绳索，心想，这想不起就是天不要自己死。回来路上，又觉自己十分可笑，不觉哑然失笑。
　　 柳先生抹掉眼泪，振作精神，决心办校给学生们讲如何振兴我中华的道理。他便奔波于资金的赞助之中。他便不知羞耻地去了大财主王十万家。
　　 王十万此时躺在太师椅上在树荫下纳凉，胖如猪的躯壳上冒着似油似汗的东西。柳先生由仆人引见，二人寒喧几句，代替了握手。王十万便问柳先生为何回家，柳先生便讲了一遍。
　　 “哦”。”王十万挥着扇子，小眼珠转动了几下，嘴咂得象脱肛的大肠一样响了一声，然后从嗓眼里往出挤：“那么，有何贵干?”
　　 柳先生说：“鄙人想办学堂，请您捐助，这可是造福于民于国于城的大事呀。”
　　 王十万便挥扇不语，猪般哼了几下，才问其他几个富户给了吗?柳先生说这是第一个第一次上你家。王十万沉吟片刻说：“别人不给，我怎好给，又说我会出风头。”
　　 柳先生便被请出了门。柳先生并不丧气，又去找张大财，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样子。到了张大财家，说明原委，张大财又问：“你在别的家要了吗，绐了多少?”
　　 柳先生照实说了，不想张大财说：“他们没给，我怎好意思给。”便叫人送客。
　　 柳先生出得门来，听见张大财在身后说：“在外惹了祸事被赶了回来又想在这儿穷折腾。”柳先生气得咬牙，但又无可奈何。又去了几户达贵，他们见柳先生潦倒，不肯相助，说柳先生八成是死了弟弟成了神经病。柳先生受了这份窝囊气，象小孩一样整整哭了七天七夜，黑色头发有一半成了灰色的。他嗟叹事业之艰难，人心之难猜，后又缩在隍爷庙，给城隍做伴睡觉。
　　 第二天，柳先生睡得正香，肚子叽咕咕地喊醒了他，他才记起好几天水米没进，便庆幸没被饿死。爬起来，象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摆摆地觅食去了。这时间，他已不成为先生了，很象可怜的叫化子。幸而多一副眼镜。
　　 这天天气不怎么好，死气腾腾毫无生气，云灰灰地布在上空，上面挂满了晶莹透亮的水珠。但行人不少，急匆匆象家中有人生了病。柳先生就在这天气下走到了城东头。城东是食物最丰富的地方。他一闻见食物诱人的香，口水象波浪一样荡了起来。他用手捂住了鼻子。
　　 突然，柳先生觉得有人抱住了他的腰，大吃一惊，以为什么人要和他打架。柳先生现在最怕出力气，因为浑身只有支撑身躯的气力。柳先生慌了，说不出一句话。
　　 “哎呀，你不是柳先生么?咋弄成这个样子了。”那人这样大声用嘶哑的嗓子喊着。柳先生一听，才不那么怕了，转过身一看，这人和自己一样瘦，头上戴顶黑色小帽，脏得象饭店里的抹布。柳先生盯着此人，认了好久，没认出个眉眼儿，倒抱了那人哭了。天啦?竟然还有人认识我姓柳的，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呀。哭着哭着，把那个人也感染得鼻涕眼泪一泄而下。
　　 那人拉了柳先生坐在一个买大饼的摊前，说他姓马，由于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成了罗锅儿，人们叫他马罗圈，在这儿卖大饼。马罗圈激动地指手划脚地讲着，柳先生听进耳的却很少，他两眼盯着大饼生出许多幻想，就象有人看见妞儿，会生出极多的想象一样。马罗圈见状，给他大饼吃，柳先生便忘记其斯文，毫不客气地大嚼大咽起来。马罗圈赞叹不绝，说柳先生毕竟是念书人这么爽快，好呀好。好象谁不出钱吃他的大饼他就高兴。
　　 吃足，拍拍肚皮，行了，便千恩万谢，谢他的救命之恩。马罗圈便大喊大叫，唯恐全世界人听不见：“这有啥子?能结识咱们城的大念书人才是万幸呢。”之后，便问这问那，后又带他到他家去住。柳先生觉得这样不妥，可马罗圈一意要他住下，柳先生又转念想自己四处漂泊没个定处，就答应了。
　　 二人便备了几样小菜一壶白酒，边饮边谈。柳先生好久没喝酒了，便也多喝了几杯。几杯下肚，便连哭带说，这长那短，把前前后后的遭遇说了一遍。之后面色黯然，辛酸得不行。过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大骂达官贵人，方才罢休。马罗圈听罢，将酒杯顿在桌上：“急啥哟，我马罗圈虽无才无力，可咱不能坐视不救。你有正儿八经的大事，我穷得再叮当响，也要帮上这个忙。今儿咱带你见一个人，没麻达。”之后，又酌酒仰着脖根吸着喝。
　　 “谁?”柳先生问。
　　 马罗圈又酌酒又喝，故意卖关子不语。见柳先生有些急了才说：“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杨胡子。”声音好象在唱。
　　 柳先生当时惊得险些丢了酒杯。柳先生听过杨胡子的大名，但未见其人。只听说此人蛮横霸道，经常大打出手。比如上次吧，他竟然在街上打死了个年青人，听说还是共产党。嗨呀，这样的坏人竟然还要去拜访，柳先生便连忙拒绝。
　　 马罗锅说你别怕，杨胡子虽然横，可对穷哥们儿还仗义，不然，我咋敢结识他?嘿，说了你也不信，我马罗圈叫他干啥他不敢不做。柳先生信以为真，不认为其中掺有吹牛的话。其实，马罗圈顶爱吹牛。过一会儿，柳先生就畏缩着跟在马罗圈身后去了，样子象被主人打怕的狗。
　　 柳先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来到了杨胡子家门口。他一看那威风凛然的大铁门和大铁环，就更加觉得杨胡子此人骄横得厉害。柳先生见到杨胡子时，杨胡子正在院子里举石锁，那石锁少说也有三百来斤重。杨胡子见有人，放下石锁，径直走了过来。柳先生仔细看杨胡子，见他五大三粗，两只眼睛跟牛跟睛差不多大，透着阴森森逼人的光。脸上肌肉坎坷不平，索索发抖，横气纵生。就是一举手一投足的动作，柳先生也觉得好象是一个阴谋，那样阴险。这使柳先生怕得要死，暗暗后悔，责怪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是谁?”杨胡子粗声粗气地问，唬得柳先生真想寻个老鼠洞钻进去。
　　 马罗圈拉拉柳先生：“别怕，别怕。”然后又对杨胡子说“嘿，他姓柳，那个教书的。”说完便朝杨胡子讨好地笑。
　　 杨胡子一听，几步跨过来，两只大手抓在柳先生的肩上，几乎把柳先生按倒。这会儿柳先生简直想死。“哈哈，你就是他娘的那个姓柳的。你他娘的来干啥事?”柳先生一听，心想自己这下完了，便绝望地闭上眼睛，等着杨胡子来干掉。
　　 又听杨胡子喊：“来人，这样的贵客来了还不伺候。”顿时，有几个人象小鬼样冒出来，不一会摆出了小宴。柳先生一见，心才安定了。再看杨胡子，才发现杨胡子并没有长胡子。
　　 酒宴间，杨胡子边喝边骂，骂世道，骂达贵，骂那些说他坏话的人。杨胡子给柳先生说人都爱造谣说老子蛮，可老子蛮得有理，说打死的那个共产党其实是叛徒，是坏种，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兄。说上次那场战争就是这家伙带来的，兵种里有人承认这事呢。柳先生听着，不知对不对，不语，马罗圈一个劲地点头说“是是是，对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