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及柳先生这次上门造访有什么事，柳先生把一切的一切告诉了他，没有半点雕饰。杨胡子听得睁大了眼，愤然拍案而起，破口大骂：“操他奶奶，老子死也要敲碎你王十万张大财的头。”大有斩尽杀绝之势。
　　 之后，打开箱子，一下子拿出好多财宝，惊得柳先生和马罗圈险些晕倒。
　　 “拿去吧。老子不知道念书，也不会办什么学堂。冲你柳先生的面子，这些全部奉送。”一副慷慨之势。
　　 柳先生感激得鼻一把泪一把地哭，说杨胡子你功德无量小城人不会忘记你，说杨胡子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马罗圈也随声附合说，对对对1杨胡子好得不可比拟，比钞票还可爱。杨胡子一拍桌子：“好个球！”把马罗圈吓得不再说话，样儿极象老挨揍的小孙子。
　　 之后，一所学校堂而皇之地出现了(这所学校就是现在的县第一中学)。成立那天，响了几百挂快鞭，稀哩哗啦，跟过年一样，热闹至极。柳先生被人拥着从街上走过。此时的柳先生已换了装，俨然一个知识丰博得不得了的圣人。他在人们的赞誉声中缓缓行走，和两旁的人很有涵养地打着招呼，几个很多情很风骚的娘们向柳先生丢着媚眼儿。柳先生满面生辉，并非得意忘形，他没有忘记这所学校的赞助人杨胡子。他发现杨胡子站在街道旁的一幢木板阁楼上朝他看，似乎还在笑，这笑没有一点恶意，杨胡子在分享柳先生的一份快乐。柳先生还看见了马罗圈，他正在朝一堆人吹牛，说柳先生是他的知心朋友，交情深似海，听得那些人面露艳羡和嫉妒之神情。
　　 柳先生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第一任校长。
　　 柳先生也就是我外爷的夙愿实现了，高兴得几夜没睡着觉，只差在床上翻筋斗了。可他同时又想起了一家老小，至今音信全无，不禁落下泪来，又伤心得几夜没合眼。柳先生哪知道一家人好好地在乡下过活，住址就是我现在所属的这个村子。
　　 以后呢，柳先生，杨胡子和马罗圈结为八辈之交，结交时柳先生想起了桃园三结义。三人交情甚厚，好似苍蝇离不开狗屎。
　　 再以后相安无事。
　　 再再以后就到了红卫兵上下串联轰轰烈烈文化革命时代。那时其实很热闹，热闹至极了就出了问题。柳先生也有一个罪名就是“走资派”，后来又多了一个十分动听不知何人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臭老九”。这些雅号同现在相比较，跟儿媳骂公婆用的“老不死的”、“老不中用”差不了多少。
　　 柳先生业已高龄，改不了一个习惯，就是在交待反革命罪状时老带出一些“之乎者也”的字眼，因此，受的苦头也多一些。小将们骂柳先生想复辟，跟孔老二一样坏。常被他们打得肉绽皮开，白骨头露在外面。白骨头跟有机玻璃一样白。
　　 柳先生带着满身血迹呻吟着，常常昏死过去，伤口没有愈合又创新伤，慢慢化了脓，腥臭难闻。终于杨胡子忍无可忍，气愤得把牙咬得吱吱响，好象嚼某个人的骨头。但他发作不起来，一来也有些年纪，二来也是有罪之人——他打死过一名共产党。而马罗圈活得则很安逸，不让买卖，便闲游闲转。他胆子再大，也不敢传播反革命言论。
　　 打倒柳先生的口号及柳先生的罪状传得满省皆是，风稍一吹就传到了我现在居住的这个村子，外奶一听这字眼熟，一打听，悉知这般如此，吸一口气昏了过去，再没吐一口气，很快睡着了，带着一块疑团再没醒来。于是全家牛嚎般哭了一通，殓葬了事。父亲和母亲便决定到城里去看柳先生。
　　 父亲和母亲到城里还早，便躲着一直等天黑。天黑了才打听明白柳先生的下落。那天天黑得跟锅底差不多，天上零星地缀着几个星星，不景气地眨着疲乏的眼睛。风轻轻吹着，贴在墙上的大字报和标语哗啦哗啦地响，好象四处充满了黑色的幽灵，气氛紧张得叫人打摆。
　　 父亲和母亲摸索着来到杨胡子家门口，门没上，便径直走进去。进去直奔亮着灯的房子，哗啦推开门见两个人伏在柳先生身上掉眼泪。这两个人便是杨胡子和马罗圈。
　　 迟了，父母来迟了，他俩再看不上活着的自己的父亲了。柳先生已经轻松地死了，只是体无完肤。于是父亲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天动地荡。
　　 杨胡子看着他们，象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愤怒，冲出门去高声叫骂：“操你八辈祖宗，凭什么整死人?老子不怕你!”夜里声音响，传得远，数里外也能听见其愤慨的呼喊。第二天，有人告发他辱骂政府，便被一绳捆了去。
　　 就是我出生的第五天，杨胡子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说是新帐老帐一齐算。“叭”，一声脆生生枪响，似乎传来杨胡子脑袋破裂的声音。他的脑袋开了个洞，白色的浆汁融融外流，象挤牙膏一样。他在地上转了个圈儿，然后噗地一下倒在地上不动了。后来他转的圈儿陷了下去，老深的个坑。
　　 马罗圈不能操自己的生意了，到处流浪，成了实实在在的无业游民，时而也喊几句振奋人心的口号。有一天浪到东头，看见自己原来摆摊的地方，不禁触景生情，伤心地叹息一番，一副落魂失魄的样子，也象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
　　 他看见一堆人悄声议论什么，便也凑过过去，听见有人细声说杨胡子这家伙死有应得，但他骂的痛快，也不愧为一世好汉。马罗圈也忘不了自己是死者的拜把老弟这个身份，大声说：“杨胡子有啥了不起，我还敢骂，骂有什么，我挖祖坟总比操祖宗痛快。”一句话吹得一堆人烟消云散，他还不知为什么，十分自得地笑。
　　 第二天，便也被一绳捆了去，他连声叫屈没用，还是挨了揍。说是要判刑，慌得他连声说自己拥护文化大革命，还喊了几句时髦的口号，也没用。恐怖之下，成了慌恐性精神分裂症。整日里胡言乱语。最后竟不知去向。
　　 完了？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