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田老汉说与老婆子听
　　 老婆子，我告诉你，你不来我田老汉神仙－般逍遥。自从在农民的岗位上光荣退休，我还坚持帮生产队管了几年田口子。管田口子是悠差，只有机工师傅抽水的时候，才背把油光光的铁板锹，慢条斯理地满水田埂转－转，给缺水的田里放水，给足水的田口搭两锹泥巴，边转悠边哼哼丧鼓调。老婆子，你是晓得的，我田老汉的丧鼓调唱得么样？比一队的刘得茂不得差吧！这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还记得年轻时候？我俩还没成亲。我在湖里割蒿草，你在湖里搂猪草，我扯开喉咙唱《郎在湖边打伞来》，你还说过我把你的心都唱痒了，湖面无风船自摇。今天我再唱－回你听。哎！你不哼唧哼唧好不好？中风了话也说不好了就不说，说了鬼都听不懂不等于没说？你一辈子强势的人还把话没说完？躺在床上睡好，被窝扎紧，免得感冒。看看看，涎水又落下来了，我给你擦。还是想再听一遍吧？那我就唱：
　　 郎在湖边打伞来，妹在房中做棉鞋。
　　 左手接过郎的伞，右手把郎抱在怀。
　　 郎的伞抱在怀，什么风把郎吹来？
　　 ……
　　 无所事事哼一哼，久炼成钢，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刘得茂是专业赶场打丧鼓的，他说我的调子唱得地道，既顺畅又音韵流转，自愧不如我，多次邀我去当帮手，好让他腾出手来喝口茶。一夜的丧鼓唱到大天亮确实太辛苦，唱得喉咙冒青烟。我都拒绝了，我唱丧鼓纯粹是业余爱好，狗肉上不得正席。还是等你“百年”了，我专门给你打丧鼓听，那个时候我肯定不得请他狗日的刘得茂。他牙齿又深，一夜要两三百块，也未必唱得好听。
　　 这话就扯远了。还是说管田口子。管田口子活路不重，田间地头转一转，看一看，唱一唱，遇着乡邻了还聊一聊，轻闲自在。要不是田亩承包到户，我还要继续管它几年的田口子。我还身强力壮呀！田亩承包抽水也承包了。由公转私。抽水人还是倪叫花，“一只彪”(独眼)的儿子。倪叫花懂机械，是专家，别人没有能力承包。当然，他自己抽水自己管田口子，一竿子插到底，对每块水田心中有数，节约用水，也不必给别人分钱。他不请我管田口子了我不怪他。这娃心眼好，礼貌，不记仇，遇见我好远就喊我田爹，也勤劳，有志向，比他爷（爹）“一只彪”要强。在他手里，封墙瓦屋修得高大亮堂，若是“一只彪”，恐怕下辈子都修不成，还是住在破烂矮塌的茅草屋里。实际上，“一只彪”也不是坏人，忠诚老实，也勤劳，就是好一口酒，嘴巴没有把门的，酒一喝就乱说。老婆子，我晓得你还在恨我，恨我不该欺侮他“一只彪”。也只怪当年闹饥荒，燕青就是那年饿死的。燕青的娃儿也多，每餐的口粮只够给每人熬碗稀粥。稀粥是么样的稀呢？青汤寡水的看不到几颗米。我们二队社员的生活也基本这样，大同小异，都说“爷（爷）亲娘亲都不如碗里的稀饭‘清’”。他娃儿一口气把稀粥喝完了，肚子还空瘪瘪的，一圈儿望着他们燕青夫妇，眼巴巴的，像一群伸长颈项望着鸭师傅的鸭子。还想吃呀！肚子还咕咕叫呀！锅里是一干二净，只有爷娘的两碗稀饭没有吃，还端在爷娘的手里，而且高高地扬了起来，悬在爷娘的嘴边，正准备随着咕噜之声溜进爷娘的嘴里了之。燕青看着稀荒，那碗稀粥肯定喝得艰难困苦，像喝毒药，也许眼帘水都流出来了。都说燕青给娃儿们告过饶，颤声说：“娃儿们，不望着爷了好不好？爷吃了粥还得去公家上工的。让爷吃吧？啊？吃了才有力气做事。”娃儿们的眼神一定是带着钩，钩得他燕青的心血淋淋。燕青一家老实纯善，尊纪守法。当初有几家像他家呢？都偷摸拿蒙拐骗。不然就像燕青一样饿死。“一只彪”饿不过了，就说要拉公家一条牛去卖。他只说不做，修身不修嘴，是胆子太小？还是说说图嘴巴快活？传发这狗日的猴精，悄悄约我去偷。看着娃儿们喊饿，我毛起胆子应了。将那条断角牯牛偷到弥市卖了，找弥市街后的黑市场买回满袋的米，夜半三更背回来，全家人过了一段好日期。队里忽然丢了一头牛，公社武装部长提着枪来查案。传发说是“一只彪”偷了，他晚上起来屙尿亲眼所见。我也怕查出实情，也落井下石，说是“一只彪”偷了，也是亲眼所见。害得“一只彪”被生生打断了两根肋杂骨。凭空嫁祸于人的确不厚道，伤天害理，会遭天打五雷劈的。我何尝不是悔恨交加！有时半夜想起来都伸手打自己的嘴巴。可是天下没有后悔药，我总想弥补我的罪孽。他儿子倪叫花能在队里开机器是我极力推荐的。七几年我还年轻，在队里当贫协主任。贫下中农领导一切，我田老汉在队里说话算话，他瘸队长轻易不敢反对。
　　 分田到户是八三年。那年我整七十。儿孙们都要给我祝寿，我一条乱命，与你个死婆子一辈子不和，几十年聚少离多，各唱各的调各打各的锣。好像是六三年就分家单干了，还好意思祝寿？我是坚决不同意的。你在背后使乱眼药，要儿孙们杀鸡宰鸭打糕抹圆，在二孙新泰的屋里整个几大桌酒席。是我的坚持没请亲朋好友四方乡邻。儿孙们都到齐了，把我拥到上席上坐好，都争着给我敬酒，恭贺我生日快乐，要我努力活到一百岁。真是骗鬼的话。还能活到一百岁？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只活到八十三。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七十算是我命根子牢了。当然，看到儿孙满堂，哪有不欢喜的道理？那天我喝了半斤酒都不止，是孙女婿提来的黄山头，这酒柔和爽口，但是后劲大，和儿孙们打花牌晕晕乎乎倒在牌桌上了。人事不省。那天你在做么事？哦哦，想起来了，你在厨屋里忙活。儿孙们要你袖手旁观不做事的，你不认得字，也不会打牌，一生的劳苦命，不让你做事不是在要你的命么？
　　 想到我们田家真叫凑巧。我与你迎春婆子一生育有儿女仨：大儿田里文，二儿田里武，幺姑田里兰。儿女仨结婚了，成家了，全心全意向我们学习，各自不多不少生养了三个子女。里文有儿子田新国，姑娘田新燕，幺儿田新泰。里武有女儿田新群，二女田新平，幺儿田新军。里兰经过一番挫折，与黄家儿子吉平成亲之后，竟然生养了三条儿子：喜巴、双喜和三喜。更为凑巧的是我与你一辈子不和，大儿田里文与他婆子香儿也是一辈子不和，好像夫妻关系都有遗传。
　　 正因为大儿里文过得凄风苦雨，你一辈子在辅助他，住在他家里，大事小事操心劳碌。
　　 生产队分田，人平一亩五，我不要，都给孙儿新国和新泰了。我精明强干，还会饿死不成？我屋后有口堰塘，足足有一亩的面积，我把它改造成水田了，每年种一季中稻，收的粮食两年都吃不完，都得卖掉一半。屋旁边有两分菜园地，一年四季的菜充足有余。
　　 门前这条老河，流了千年万年，上接沙口集镇，下通万亩银湖，家家户户的水埠头都系了木船，上下来往方便自如。七三年围湖造田，挖了东干渠西干渠，还么子一直渠二直渠，一横渠二横渠……老河也断了。我们二队人都疯了一样往西干渠上搬迁，往六横渠上搬迁。孙儿新国和新泰人也大了，各自成家立业。你和大媳妇香儿跟了大孙新国，都搬到了西干渠。大儿田里文跟了二孙新泰，搬到了六横渠。要我也搬家，搬到西干渠或是六横渠都行，随我的便，搬过去热闹。我不去。老河边人少了，清冷了。而我是不怕清冷的人，越清冷越安逸。我在幺儿里武旁边做了两间土墙瓦屋，虽小却足以。一个人住打拳的地方都有。后来里武把屋也卖了。卖给传发的儿子掌生住了两年，之后撤了，也搬走了。二队的老河边只剩下了我田老汉孤家寡人。
　　 神仙一样安逸哟！世外挑源，少有人来打扰，自劳自食，也丰衣足食。平时，一碗盐豌豆，一碗青菜萝卜，一杯散烧，都搁在木凳上，消消停停吃喝。吃喝完了，不急于收拾，手舞竹筷碗作鼓，打它一会活丧鼓。娃儿都怪我生活太简单，没吃鱼肉荤腥。这不是我说贱话，鱼肉吃起来还无滋无味。我喂了几只鸡几只鸭，都不吃它，了不起吃盐蛋。空闲时候也好打发，有时在屋后头砍几根青竹，破开了打筲箕打篮子，多半时候看书，什么《三国演义》、《封神榜》、《水浒传》等等，看得多了。你来的时候我借着外面的光亮，坐在木椅上，猴着身子，在看《聊斋志异》，二孙新泰拿来的。深秋了，坐在外面寒冷。唉！人老不值钱，牛老不耕田。天道热乎的话，我会搬把躺椅，放在门前那棵柚子树底下，坐着看会书，躺着唱会丧鼓，倦了还眯一会瞌睡。
　　 你说这棵柚树今年结了好多柚子？嗨，好收成，比去年多结一颗。去年呢？一颗都没得，呵呵！这不怪它。它和我一样，也老了。从前是栽在大儿子屋后头的，春天开着成砣成砣的白花，香气把屋都熏热了。秋后满树的柚子挂在树上，又大，像你的奶子。说起你个死鬼，长得胖，热天怕热，夜深人静了，你就把木盆提出来，放在柚子树下洗澡，浑身白灿灿的，肉滚滚的，如白蛇娘子，我恨不得咬你一口。
　　 又说远了。说到看书，我看书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门口一黑，抬头一看，是你这死鬼树在门口，右臂靠在墙上，像逃难的。披头散发，嘴巴歪斜，涎水拖得老长，挂在没扣上的袄子上，稀糊浪荡的，那个脏哟！棉裤也没系好，这就累了你的左手呢！又要拖着装你衣物的蛇皮袋子，又要柱竹棍，还要向上提一提棉裤。你中了风，男左女右，你右手右脚不中用了，是个摆设，一个拖累。那个遭孽相！杵在我门口也不说话，说不好话了就哼一声呗。不好意思了？哼不出口了？好马吃回头草了？今年是九三年，六三年我们各过各无话说，三十年了吧？不要我就推下岩（荆州方言读挨），需要我就抱在怀？且有此理！我怒发冲冠呀！我火冒七孔呀！我——我——我当时就扎了椅子，扳了炊壶，捶了脚盆。噼里啪啦，恨不得一把火将屋都烧掉。你一副苦主相，杵在门口心惊肉跳了吧？如今病了，走投无路了，就想起我田老汉了！就想起你还有一个没死的丈夫了！
　　 我真是抑制不住自己。原以为人过八十，心态平和了，淡定了，说话都慢吞吞的，走路也一步三摇四平八稳。土围颈项的人了，还有么事看不开的？天下太平，万事顺当，四季如春，人生万般美好，想不到心底还蕴着一座火山，等着你来爆发。
　　 大孙新国赶过来，火已平息。我正给你洗脸梳头，屋里还一地的“火山灰”。你一脸的泪顺着皱沟儿跑，嘴巴歪斜得更厉害，哼唧哼唧个不停。我的心那个疼呀，像刀在上面一点一点地割。等我气喘匀了，心口不狂跳了，我彻底原谅了你。回想我俩成亲时，你的美艳惊压一方，该有多少男人的心思落在你的头顶，而惧怕我别在腰间磨得寒光闪闪的尖刀。曾经我美貌的妻哟，变成了这般模样，披头散发，说话啊啊啊，走路歪斜斜慢吞吞，活鬼一个呢！为了田家，你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立了汗马功劳。如今你病了，儿孙们都在忙着齐奔致富路，哪有时候来管你？新国当村干部，还种了十多亩田，喂了十多亩大渔池，他娘都忙得跑步走，只有分身来管你。
　　 我没有理由继续发火。
　　 我没有理由把你推到门外。
　　 嗯，你要睡了啵？眼皮都合上了。我再唱一段丧鼓了睡瞌睡。
　　 心肝儿宝贝我的妹，我从湖东转来的。
　　 那年在你这儿歇一晚，妹儿许我一双鞋。
　　 歇一晚，一双鞋，不为鞋子我不来。
　　
　　 （二）老婆子说与田老汉听
　　 老汉子，你以为我睡着了么？我在闭着眼睛听。我也想讲，嘴巴不听使唤了，讲你也听不懂，那也好，我自己讲给自己听，免得伤了你，你再发脾气。
　　 五九年闹饥荒，我们这里没饿死过人，要多谢后面的大湖，有鱼虾和荷藕。藕粑粑不好吃但总是可以填饱肚子的。燕青饿死是哪年？六几年吧？记不得了。搞文化大革命，缺吃的，又不准下湖捞鱼挖藕，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斗私批修一闪念，捉住了，住学习班开斗争会。人啦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六三年日子应该好过些了，但还是吃的不足，要瓜菜代饭，一锅菜两把米三瓢水，大火一煮就是一家老小的主食，比现在的猪食都不如，娃们在菜里找饭砣砣。豌豆尖还可以下喉，蓝花闹子尖不行，锅盖一揭闷脑壳。不吃要饿肚子，滋味更难受。
　　 立秋后那一架吵得凶。你肚子饿了，打开碗柜搛盐豌豆吃，那是一家人晚上的下饭菜。我嗓门大，发起火来像母老虎，骂你是前生的饿死鬼，骂你膀大腰粗，光有一副好下水（指肚肠）……还骂了你田家的祖宗八代，总之听不过耳。你也是扎了椅子，扳了饮壶，捶了脚盆，就是不敢打我，打了我，我就脚一提跑了算了，看你们田家不乱得一包糟。年轻时我就这么说的，也曾经吓过你一次。里文刚两岁，我丢下娃儿跑到亲戚家住了两天，你在屋里又当爷又当娘，吃了苦头，于是再也不敢了。实际上我也不会跑了，六三年你整五十，我有四十七，都当爹爹婆婆了，儿孙成群，还能把田家当外屋？这一架一吵，我臭不理你了，不同你说话，不与你同床。你一气之下，砍了几根杨树几根青竹，去湖里割了两担蒿草，在我们屋傍边搭了一偏，另立锅灶过日子。
　　 几颗盐豌豆也只是引火线。我恨你心发痒你晓得啵？前几天时青哥在九口堰抠了一竹篮新花藕，从我们屋边过身，给了我一支，晚上炒菜吃了。你说白得像猪油，又脆又甜，好吃得很。晓得是时青的藕后，你人脸一调马脸一挂，凶神恶煞恨不得吃人，跑到时青屋里骂骂咧咧，凶着问时青么意思？人家么意思呢？送藕我们吃还犯了法？你狠，你有能耐你为么事不去捞点鱼挖点藕来改善生活？男子汉一点肚量也没得。还在防备我与时青哥有牵连？年轻时时青哥确实请过介绍人来求我，我也犹豫过很久，想到他是江北人，搬过来时日不长，在这里没得根基，容易受人欺侮才没同意。悔不该拒绝他，时青哥比你强得多，比你勤苦比你聪明有脑筋。他们黄家从江北空手过来，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还最先筑起了土台子做起串架子屋，湖里发大水不怕淹。时青哥没读过书，但算盘打得溜溜转，会看黄历，卡算日子;没跟过师傅，但木匠瓦工样样会;没当过官做过府，但四面八方都有朋友……要不是你祸害他，他比你的日期好过得多。五零年划成分，黄家划的是中农，是你检举揭发说黄家隐瞒了一百多亩田，黄家便划成了我们北堤唯一的地主了。你扪着良心说，黄家能划成地主么？黄家出过租？雇过工？放过债？剥削过人？黄家人如何勤俭持家哪个不知？时青的娘怀胎十月还牵着牛在稻床上赶滚打豌豆，发作了连忙甩了牛绳进屋自己生娃儿自己捡生，又将娃儿包裹好了偎在床上，无事儿一样出门接着赶滚，是你娘从黄家门口过，听到黄家有小娃儿哭，问黄婆婆哪来的小娃儿？黄婆婆说是我刚才生的。你娘还不信，这样的事自古以来没听说过，迈腿进了黄家的屋看究竟。是真的，好坚强的黄婆婆！你说这样勤劳的人家划得上地主？北堤人都是外地搬过来的，搬迟了，抢不到高朗些的田地了，就落在湖边北堤这个水窝子里，几亩低洼田，十年九不收，哪来的地主？黄家拼命劳动，省吃俭用，积蓄了一点钱，在湖边买了百多亩地，太低洼，也便宜，是划着船丈量的。黄家刚买到手，一年都没种过就划成份了。你说稀荒不稀荒？你说背时不背时？你说你缺德不缺德？害了人家好多年！以后抓阶级斗争抓脱了黄家几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