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药
吉平的木匠已过时,和兰儿一起去了深圳。双喜太忙,再三催他们去帮忙照看娃儿。晓得了时青的病情,过几天要回来。时青说你们忙你们的,我不要紧,人老了就这样了,哪能还像年轻时-样壮实?我给兰儿打了电话,催他们早点动身。也不凑巧,双喜的娃儿阑尾炎正住在医院动手术,答应尽量吧!他们心里也着急。
年初,三喜问我去不去郑州?郑州蛮好玩,老年人都打太极、下象棋、溜鸟雀、听老戏……娃们心里有我,我高兴。但我哪些都不去,就在北堤,北堤生北堤死,就像时青一样,在北堤住惯了,在哪里都不安逸。
又唱一段丧鼓你听。听了好睡觉。
妹子生得一脸白,眉毛弯弯眼睛黑,
眉毛弯弯好饮酒,眼晴黑来好喜色,
夜里无妹睡不得……
(四)老婆子说与田老汉听
老婆子说:我不害你了,也不想再受磨
我七十有八,也活够了。二媳妇都死了十多年,死的时候只有五十多岁,骨头打得鼓了。
想起她我还心疼,不安。英子嫁给二儿田里武是亲上加亲,她是我妹的女儿。结婚后生了群儿,里武才去当兵,在天津,离家远得很,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顶多十天半月,急急忙忙回来又急急忙忙走了。
年轻人哪有不想念的?我们都是过来人,你被抓壮丁我在屋里眼睛都哭瞎。英子拖着群儿,稀荒得很,孤苦得很。想着新泰呀!天远地远,又没长翅膀,是长了翅膀,一飞就去了。
对岸一排茅草屋,是大队办的小学校。学校里有个马老师,满脸红肉,长得壮实,放学了划木船过来玩,他是从南堤请过来的,长期住校。我们北堤缺人才,教书匠都寻不到。狗日的马老师打起了英子的主意,晚上踩水过来,与英子睡一床了,是你捉奸捉了个双。马老师力大,跑脱了,又不敢张扬,家丑不可外扬。我们拿马老师没法,打不过他,想找书记说又不敢。说了也白说,马老师是请进来的菩萨,他走了哪个来教学生?只有在英子身上出气,我和兰儿逼她跪洗衣板,认罪,反复订保证,像大队开会整地主分子时青哥。时青哥晓得了狠说过我,说自己屋里人受人欺侮了你还整她,英子若是投河上吊了看你后悔都来不及。我不服,说母狗子不翘尾巴公狗子爬得上身?男人不在身边就熬不住了?自己的侄女当媳妇,恶毒的话我也说不出来,反正我对英子有气。
现在想来太不应该,哪个人年轻时没得-点风花杨柳的事?男人长期不在屋里叫守活寡,守活寡比守死寡要难。我们做的事应该是想方设法让儿媳在-起,不是整媳妇。
英子命不好,熬了这多年,熬出头了,里武从天津回来了,安排在街上粮站里当主任,夫妻儿女在-起和和美美,天天笑哈哈的,却突然得了脑出血,死了。里武又找了女人,在女家落住,自己的娃也不管了,家散了。宁死当官的老子不死叫花子娘,古人说得没错。
英子在田家是有功的,生了-男二女。里武从部队回来,最小的儿子军儿十二岁,大女儿到了嫁人的年龄。在农村,她叫半边户,屋里屋外靠英子-双手,吃过的苦用船装。
若英子还在,做娘的要给她赔罪,给她磕头。
田家的媳妇都有功。
大媳妇香儿只是嘴巴笨,我多年调教,吃得苦受得累。儿孙们分家,香儿和我-起随了大孙儿田新国。新国这娃心太贪,又当大队干部,又种了十多亩田,又喂了-个大渔池,屋里还有两头母猪。我管他屋里的事,猪鸡鸭,菜园,做饭洗衣。几十年这些事做惯了,顺脚顺手,不觉累人。孙媳妇只管田里,回到屋里看电视打毛衣,像贵夫人,新国宠着她,现在年轻人也都这样。香儿被安排到鱼池,白天割草喂鱼,晚上抽时候回屋里来,说念着我,每天都要看一眼才安心。见了我又没话说,帮我做会事,之后又跑着回鱼池照看,在鱼池的棚子里睡觉。周围的人说她是只兔子,走路是跳着跑,忙。一次鱼池翻了塘(鱼缺氧大量死亡),孙媳妇竟然打了她-耳光,骂她不精心,比一头猪都不如。我发了火。香儿帮他们没日没夜,无口无嘴(指任劳任怨),苦了-辈子,头发全白了,还打她。这不像打一条畜生一个哑巴?反正打她,她不吭声。亏她打得下手!鱼池翻塘也不能怪她。她没读过书,只会做事,别的她不懂。新国回来不管教女人,不为他娘主持公道,假装吼她两声完事了,晚上看电视照常嘻嘻哈哈。我看着心寒。我劝过儿子里文,香儿遭孽,你们是不是拢坨(在-起过日子)算了,你们也是几十年的夫妻,还各过各,这不像夫妻。同船过渡也是八百年所修,不学你的娘老子。你娘老子都强旺,都强旺难得住在一起。香儿几温和,弯教弯顺,没得脾气,这多年对田家功劳不小,田家对不住她呢!你大媳妇太霸道,没把香儿当过人。我死了也没人照着她,肯定有孽遭。你们趁劳得动,早点拢坨单过,想吃干饭弄干饭,想吃稀饭弄稀饭,逍遥自在。和儿女们住-起,他们再孝顺都不自由,都有磕磕碰碰的事,牙齿和舌头再好也有打架的时候。里文横直不作声,意思不愿意,只是听说香儿受了欺侮,跑过去打田新国。他也晓得心痛香儿,就是犟,一根筋,这多年了,还是看香儿不顺眼。他二儿田新泰对他不错,一家人都敬他怕他。新泰在大队当电工,爱打牌赌博,有时半夜三更不回。他媳妇恨他牙痒,管他不着,只有等他半夜回屋不开门,喊她半天也不应。新泰发火:“不开门啵?不开门我一挖锄捶乱了算了!”里文早就候在门边了,猛一开门,伸手揪着了新泰的衣领,问他:“新泰也,你过细看看,这副大门哪些坏了?你要捶乱它!啊?”第二天里文捶破了锅,扎乱了椅,说反正有钱打牌赌博,搞乱了去买新的。里文要继续搞破坏,新泰不得不求饶:爷,我再不打牌赌博了行啵?
我儿里文,骨头里也和娘一样,强势着咧!
日今,我个老婆子来了,来了没打算回去。我不会又去害儿孙,拖累他们。再说儿孙有儿孙的事,也没时候管我。自从得了病,他们还是经常买药我吃。吃也不见效。七老八十了,什么药也医不好的,只有一种药一吃就好,大好。
这药就是毒药。我一病就准备好了,放在贴身口袋里。我只是和你住几天,想着我们恶了大半辈子,我也多少对不住你,要取和,不然过去阎王不收,药再不提前准备,瘫在床上了,爬不动了,想死都难。你看汤幺婆,得了子宫癌,病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我去看她,她求我做好事,帮她弄包老鼠药来,她伸出一双枯手,白惨惨的,像从棺材里伸出来的,求爹爹告奶奶。哪个也不会帮她,背不起这个罪名。还是活活疼死了。
我没得这苕(傻)。时青哥也准备了。他是几聪明的人,早晓得得了癌症,周围的人都在骗他。
老汉子,说句实话,这些天我一直扯不清,老在想,下辈子我是跟着你还是跟着时青哥?
(五)田老汉说与老婆子听
田老汉叹道:良药呀良药
已是寒露,晚上冷。我在屋里架起了皮柴火,烧得屋里热乎亮光。你是不怕冷了,随时青赴了黄泉。我给你热水擦了身子,穿好衣裳,正放在床上,看上去你个老婆子睡得香着呢!哪像死了的人。
我今夜不会告诉儿孙们,明天再说,只当你还活着,还歪着嘴流涎水。
我说过,你“老了”打丧鼓你听的。今日我坐在你面前,床沿当鼓筷子当棰,唱给你听:
请问婆子,你为何恨心奔天界远离凡尘乡?婆子答曰:人间烟火分外香,只因婆子寿命长。病疼缠身熬不过,无常等得太凄惶。哪有不念凡尘春桃红花三月放,夏荷碧叶满池塘,秋菊金黄映夕阳,冬雪飘飘野茫茫……
你个老婆子,我晓得你早有打算。晚上,我摸到了你帖身衣褂里的助壮素,抠出来丢在床下了。你找了几天,找不到了吧!走路都歪歪倒了,你到哪些去找?都说助壮素好,是小塑料瓶装的水药,本来是治棉花的,是哪个狗日的发现它喝得死人?无色无味,用量少,效果好,五角钱一瓶,一瓶起码够五人用。也好收捡,放在枕头里、被褥里、衣袋中,么时需要么时用。人是最聪明的,喝药都在不断进步。起先是老鼠药、三步倒、毒鼠尽。老鼠药老鼠药,吃了跑不脱。后来说老鼠药残留大,毒效强,政府不让卖了。开始喝高效农药,敌敌畏、一六0五、马安硫磷、杀虫眯、三九幺幺……效果也好,但用量大,气味不好闻,瓶子一开远处都闻得到,又有人喝药了?现在发现了助壮素。
时青就是喝了它,死了。
前一天,吉平和兰儿从郑州回来了。喜巴、双喜、三喜也拖家带口地回来了,看望他黄时青这个老祖宗。兰儿说他高兴着呢!几个重孙抱了又抱亲了又亲。还怪孙儿们误了工作,不过年不过节,天远地远跑回来,要花好多车钱。叫娃儿们不担心他,他好着呢!吃得饭屙得屎,人老了,小病小灾是有的,没有么了不起。吃了中饭,他催娃儿们,还不去看看田家老祖宗?田家老祖宗是恩人,是我们黄家的大恩人。
娃儿们给我们带了好多礼物,吃的喝的用的,码了一大堆,都是高档的。都围着你这个老婆子,问寒问暖。这时却打来了电话。时青的女儿菊儿打来的。菊儿留在屋里收碗洗碗。忙完了,喊她爷,没人应。时青睡在床上,微笑着,像睡着了。
时青喝了药。一瓶助壮素。
一坨人慌慌地往黄家赶。一路的嚎哭。
听说时青“走了”,你的眼帘水像抛沙,浑身发抖,口水从歪斜的嘴角牵着线,悲伤地咿咿呀呀。
你中了风,我们一时过去不了。照理我们应该过去看一眼,不说恩恩怨怨,你长我短,毕竟我们做亲家几十年,开头弯弯曲曲,结果还是好的,儿孙们有出息,两家都有光彩。我想,他儿孙满堂,总是会放他几夜,吹吹打打热闹热闹。七老八十的人了,死了,也算得上是喜事。过天把我们去看他,见他最后一面。
第一夜,打了一夜的坐丧鼓,是刘得茂这个老东西打的,一副鸭公嗓,声音倒洪亮,从六横渠跑马过河传过来,听得清清楚楚: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亡者升故,停在中堂,打扫堂前地,宝香炉内装……
你一夜没睡,听得专心么?刘得茂的丧鼓打得一般般,有时中气太短,唱得不连转,要我唱肯定比他强。
想不到你这老婆子,第二天下午,你也喝药了。我正在河里洗菜,准备早些吃晚饭了扶着你去守亲家的,闻到一股农药味,敌敌畏的味,慌忙丢了菜篓跑进屋。你已经喝了,倒在床上,药瓶还在地上滚。
收走了你的助壮素,你在哪些寻的敌敌畏?细想,热天时我买过一瓶敌敌畏,专门打菜园里的虫的,没打完,丢在了屋山头,还是丢在了屋角的杂箱里,我都不记得了。
你口吐白沫,眼睛紧闭,鼻子打着重鼾,喊你你也不叽咕了。我找来干毛巾,不住地给你擦呀擦,白沫和涎总也擦不尽。我准备出去喊人,把你抬到街上的医院去抢救,才过来夫妻团圆,又要生死分开,心有不甘啦。转念一想算了,救不活了,你喝得多,年纪又大,离街也远,抬到医院百分之百命归西,死了都逃不脱医生的折磨。儿孙们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要求医生抢救你,医生会手忙脚乱,给你洗胃。洗胃的滋味难受,我们都见过,一根长管子插进嘴里,擢进胃里,大瓢大瓢的水往里灌,洗得死大活人。我不得让你再受罪,让你躺在床上,清清静静,若是还清醒,还能听老汉子说说话。
你个老婆子,时青前脚走,你后脚跟着跑。开了会通过气?约定好了结伴去见阎王?看来,时清要在奈河桥上等你了,你还在出气,还在打鼾,还在吐白泡子。有我在你身边,只怕是取命的无常候在窗外不敢进得屋来。
我又打会丧鼓你听:
请问老汉:婆子还在世你为何不请医生不开药方?老汉答曰:医生请了几十个,药方开了几十张。只怪婆子起恨心,要离老汉见阎王,叫我老汉怎么样?初一起病初二倒床,初三初四睡在床上,初五初六茶水不沾,初七初八要辞阳,我老汉百结愁肠……
老婆子,我打会丧鼓,给你擦一会嘴,说说话,又给火堂加几节劈柴。出门屙尿,四周黑漆漆,远处六横渠的灯火亮堂,黄家的天空更是白灿灿。刘得茂还在打丧鼓,连同锣鼓家叶声、孝子的哭声、人们的说话打闹声,像湖水荡过来。进得门来,你还在,还有丝丝的气,无常没有乘机把你带走,可能是你的阳寿没到,但是看得出你的命在一线,一根细线,细线却老是不断,丝丝的气在悠呀悠呀。很痛苦吧?脸刹白,隔一会儿向外略出一点白沫,吸不进去气,把鼾也扭曲了,不连惯不顺畅像木匠的徒弟在锯木头,吭哧吭哧的,声响都细细的。
还是早些走吧,免得受磨了。我得从床底下找出你的助壮素,用剪刀将封口剪开……让你喝吧!早死早脱生。这不是我狠心,看着你这苦样,迟走不如早走,这也是你巴望的。告诉你,我也是大姑娘穿肥腰裤,早做了准备,也藏好了助壮素,给你看看,这,就放在床脑壳的垫絮底下,只等着我倒床的时候。
今天我要看这药到底行不行。嗬,只向你的嘴巴挤了一半,你扯了几下筋,烟息火息了。跟着黄时青走了吧?
良药呀,真是良药!
夜太长,我还是打丧鼓。也许你的魂没走,要听我唱它几声呢!
人生命尽总难逃,纵有精神也不牢。
犹如梅花遭雷打,恰似嫩花被风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