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年的十月，中国大地上改革开放的热潮正如火如荼地蓬勃开展。西南边陲的山城双峰塔下，大街小巷都挂着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的横幅，一幅生机蓬勃、大干快上的喜人景象。
　　 虽属初冬，但寒流早早来临。天下着细雨，灰蒙蒙一片。北风一阵阵吹来，市康济皮鞋厂四周围的梧桐、杨树被剥得光条条地弯着腰，房沿边挂满了一串串冰条。车间大门紧锁着，几扇开着的窗户在北风的吹打下发出啪啪的碰击声。厂里静悄悄的，一群麻雀喳喳地叫着从树上飞落在宽阔的大院里四处觅食。
　　 厂长杜志明坐在办公室火炉旁悠闲自得地拿着一张当天的报纸，品着新买来的“铁观音”茶。突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喂，找谁？哦！是袁局长啊，什么——明天下午贾市长和主管工业的胡副市长要来我厂视察。汇报材料早准备好了，实事求是嘛，实事求是嘛。好，好，请局长放心。”杜志明挂了电话，心里盘算着，这次市长定然是下了决心的。你看这报上说的：“全国已有30%以上的国有中小型企业被兼并和挂靠私营企业，有百分之多少的已宣布破产”。在这样的形式下，我们厂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可是……他的眉头紧锁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帮工人都是他妈的刁民，又穷又恶，难办哪！还有这个袁局长油盐不进难以对付。不过，好在我头上还有市长顶着，怕谁！”
　　 这个市轻工局所属的皮鞋厂，现有在职职工八百多人，退休职工一百六十多人。到目前为止停业停工两年了，工厂没有一分钱的收入，银行账户上是赤字，拖欠外单位及银行贷款已高达几百万元无法还清。工人心疼啊，眼巴巴看着这好好的一个厂就这样倒了。他们中很多人流离失所，被迫四处求生。有的帮人打工，有的改行做点小买卖。厂里二十几名管理干部被厂长安排轮流值班，变卖厂里的设备物资给干部发放工资。工人们忧虑地说：“这样继续卖下去，可能就连地皮也要保不住了。”
　　 明天要陪市长去皮鞋厂，不知市长这次又有什么新的举措。袁局长思来想去又把皮鞋厂存放多年的旧材料找了出来。这是上届局长移交下来的，未作任何结论。其中有关于“购进美国先进机械设备”的报告书，有“修建招待所大楼”的可行性报告，有关于“处理仓库废旧成品”的情况汇报，还有众多职工联名举报厂长杜志明贪污腐败的信件等。看着这堆伤脑筋的材料，袁局长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群愤怒的上访职工和一群老态龙钟、泪流满面、可怜巴巴的退休老人。老人们互相搀扶着，一进局长大门就跪在地上哭诉的情景。袁局长想，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
　　 袁局长找来何副局长，指着其中一份报告问到，“老何，这件事你清楚不?”“清楚，当然清楚，当时我就不同意，这是美国早就淘汰的老设备，根本就不适合我们用。这不，一直躺在那里多年没用，二十多万美元呐，多可惜！”老何连声叹息，显示出满脸的无奈。
　　 袁局长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看来他心里很激愤。何副局长又说：“这事我得提醒你，这是个马蜂窝捅不得，这是杜志明和当时的局长即现任的经委主任以及市长共同搞的，一切手续合法，就连省调查组来了也没个结论。”袁局长一声接着一声地叹道：“老何，你说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何副局长抽出那份“修建招待所大楼的可行性报告”说：“这明明修建的是家属住宅楼，却打着建招待所的幌子，房子都分给头头脑脑了。可用的是厂里的生产流动资金，你说这厂垮不垮。”袁局长铁青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市政府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几个常委都到齐了，还有几个部局的主要负责人也在场。经委王主任，、商办的李主任、轻工局的袁局长也都坐在了一起。贾市长坐在会议室的首席，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道：“今天召集大家来开会，内容还是招商引资的问题。大家知道，我市是个贫困市，地处边远山区，交通不便，经济十分落后。省委省政府多次强调要求我们加大改革开放的步子，大胆引进外资，尽快地带动地方产业。根据省里的文件精神，我市要抓住我们自身的各个环节，实实在在地解决好几个问题，在招商引资上做出成绩。下面请经委的王主任向大家汇报近期来我市在招商引资方面的进展情况。”
　　 王主任拿出头天晚上赶出来的稿子不紧不慢地念了起来。内容都是在市报上见过的，其中加了一些小插曲，没什么新见解。大家懒洋洋有气无神地听着。王主任念完了说声谢谢，然后起身去了洗手间。
　　 胡副市长接着发言说:“最近省里来了两次电话，谈到沿海开发区，还有一批经济实力雄厚的民营企业家要来我省贫困地区考察，准备在我区搞扶贫投资。希望我们抓住机遇，尽快拿出方案，放开手脚大胆工作，为我市的经济腾飞开个好头。根据这一指示精神，我作为主管工业的负责人，我想，我市现有几个厂长期处于瘫痪状态，我们可以将这几个厂让给人家来搞，政策上给予各种优惠，可以出文件保障他们的利益，提供各种方便。他们挣了钱，我们在税收上也有账可进嘛。另外还能为我市解决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大家听了胡副市长的讲话，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袁局长问道：“把厂子让了出去，职工的就业问题以及退休的职工养老问题怎么解决，还有厂子遗留下来的很多问题又如何处理？”袁局长像放连珠炮一样把问题一个个都摆了出来。胡副市长一时措手不及，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贾市长摆了摆手说：“老袁啊，这些事情咱们下来再商量，先把外商引进来，具体事情以后慢慢谈嘛。”
　　 康济鞋厂的大门口，今天打扫得干干净净，各间办公室，厂房都清理得整整齐齐。往日灰层满布的蜘蛛网看不见了，东一个西一个的到处“放羊”的值班干部也集中起来了。听说市长要来视察，大家都很关心，也很好奇。打扫完卫生，一个个都立在大门口等着。厂长杜志明手舞足蹈忙着张罗准备接待市长一行。
　　 下午，几辆小车开进了皮鞋厂大门，贾市长在袁局长的陪同下，带领市政府一班人参观了各个车间和办公室，还有库存物资。杜志明一直殷勤地陪同在贾市长身旁，每到一处都向贾市长作了详细的介绍。当来到美国进口的设备旁边时，贾市长皱了皱眉说：“这个你不需要介绍，我知道此事。”说完向另一个车间走去。
　　 一行人来到仓库保管室，上千平米的仓库乱七八糟摆满了各种物资。有设备，各种原材料，还有很多成品半成品皮鞋。贾市长指着成品皮鞋说：“这些东西怎么不拿出去处理呢？”杜志明说：“卖了，卖不了几个钱，我们这帮人就是靠这些废品养着。”袁局长愤怒的眼光直射杜志明，他心里的火要冒出来，看着市政府这班人，他强忍住怒火，语气严肃地说：“老杜啊，你们干部可以卖家底发工资，那几百名职工就惨了。你这个厂长不光要治民，更重要的是要治好厂啊！”杜志明心里明白，这袁局长肚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他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是，是，应该多考虑群众的吃饭问题，但目前我们也是无从着手啊!”
　　 参观完厂区，一班人来到会议室。贾市长对杜志明说：“我想看看你们的清产核资统计表和职工履历表。”杜志明笑着说：“早就准备好了，这就叫人去拿”。
　　 厂办主任小郭小跑步来到会议室，双手把资料送到贾市长面前。贾市长大声说道：“大家静一静，我们就在这里开一个简单的现场办公会，请站在门外的同志都进来。”贾市长反客为主地招呼着为大家张罗座位，显得十分平易近人。贾市长动情地说：“同志们啊，这个厂今天衰败成这副惨象，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沉重。同志们受苦了，我作为市长，心里感到十分的内疚。这次来到厂里，就是要和我们的职工群众一道努力改变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使我们的职工群众有个好的出路，望大家支持我们的工作。”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清了清嗓子接着说，“现在国家改革开放的步子越跨越大，我市中小型企业破产、兼并、挂靠租赁等都是政策范围之内的事。我们这个厂和其他几个厂的情况差不多，没工作做也没有工资拿。鉴于这种情况，我们政府准备把外商引进来投资，把这些死了多年的企业变活起来。这样，对国家对职工都有好处。我们每个人都要为招商引资开路，都要为本市的改革开放做出贡献。”话音刚落，会场里响起了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掌声。接着，杜厂长发言，：“我们鞋厂坚决支持市政府的一切决策，政府叫怎么做就怎么做，绝不当绊脚石。”
　　 会议结束了，临上车时，贾市长对杜志明说：“这两份表格我带回去好好看看，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做好职工的思想工作，不能出乱子。这件事过后，你的职务安排问题我会考虑的。”杜志明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连声说道，“谢谢市长的关照，厂里的事放心好了，我们会配合好的，您说怎么干我们绝不搞另一套。”
　　 送走了市府一班人，杜志明对办公室主任小郭说：“马上召集大家进会议室，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贾市长在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鞋厂的清产核资统计表，手里的香烟吸完一支又一支。他想，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得好好抓住，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么好的店了。他抓起电话拨通了胡副市长，要他马上到办公室来。
　　 贾市长指着统计表说：“外商考察组就要来了，我们要提前做好各项准备工作，首先做到自已心中有数，到时就不会感到突然和盲目。要安排好接待工作，要摸清他们的经济实力和来头，要搞清他们的真实意图。至于省里那面我会与老首长取得联系，关键是我们的工作要做得细致、严谨，不能出任何差错。”胡副市长说：“我也安排下去了，接待方面都是高标准的，还选配了特殊服务员，保准他们满意，就是要让他们来了就不想走。”只是鞋厂那边听说在工人中有些骚动，究竞会怎样现在谁也说不准。”“别管他，到时再说，都是些乌合之众翻不了天。倒是要把那个杜志明抓紧，利用好。”贾市长不以为然地说。
　　 胡副市长沉思了片刻又说道：“轻工局的袁局长这个人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很多事情得防着他点，对他要讲策略。”贾市长说：“要是不行的话，找机会把他换下来，早就不想用他了，看他以后表现吧。”两人说话间，仁秘书敲门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递给贾市长说，“这是我市几个亏损企业的综合性材料，昨天才整理完送上来，都是些吃不上饭的，特别是拉丝厂，与鞋厂一样穷的叮当响，可麻烦事成堆，像烂麻一样理不清。”贾市长笑着说：“理不清就好，理清了我们费那么大心思干什么，到时卖出去什么都不存在了。我们搞不好就让人家来搞，这还不省心，改革嘛要付出代价才有收获。”贾市长把文件放进文件柜后对小仁说：“你先去忙你的，有事我再叫你。”仁秘书出去了，贾市长又说，“有些事不必下面知道的尽量不让他们知道，非知道不可的要打招呼让他们嘴紧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上午一上班，鞋厂会计老高来到了杜志明的办公室，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账本翻开其中一页指着说：“厂长，你看看这两笔账怎么走?这一笔是你的侄子杜小洋上前年从仓库提出去的五千双成品鞋。这一笔是你亲自签字押送到省外去的原材料物资作为欠对方的抵押金。两笔物资合计共三十四万六千元。”杜志明看着两笔帐沉思了一阵后反问道：“我说老高啊，你那么多年的老会计，就这小小的两笔账都摆不平还来问我，难道还需我来教你吗?你老婆开的那个小商店，卖的皮鞋不都是从厂里拉去的嘛。你是如何走账的?”高会计听了这话脸红一阵又白一阵，他支吾道：“有办法有办法，这事儿我想法摆平。”
　　 杜志明翻了翻账本随便看了两页说：“这些账目都是陈年老账，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真要好好查起来，你我都得进局子，吃不完兜起走啊！”老高诡秘地靠近杜志明说道：“有人查咱也不怕，他一时半会儿没法搞清，这些账目我是经过反复琢磨，抽三插四移花接木，精心处理过的，看不出任何的破绽。比方说你拉走的那批物资，我可以制造一个手续证明对方收到了你的物资。而实际上这个厂已经倒闭不存在了，他们找鬼去。”杜志明听了笑道：“我说你是只老狐狸鬼精灵没说错吧。不过我还告诉你，如果这个厂真要卖给外商了，这些账目都会随着厂子的消失而毫无用处。所以，我们要积极地促使这个厂尽快结束，我们才能高枕无忧。变卖厂子的同时，我们还可以乘机搞一把。”杜志明抱着双手，打着如意算盘，一时得意忘形起来又说:“不少人举报我贪污，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又能把我怎么样。我，还是我杜志明，杜厂长嘛。如今的社会靠的是关系，还得上头有人。”老高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听说你前不久出了不少的‘血’，市里才有人为你开脱。”“是啊是啊，是送出去不少，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想来也值，结交了上面的大人物。这不，这次招商引资，在我们厂里，还是我说了算嘛。”杜志明沾沾自喜自以为得意。他高声道：“老高，今晚去我那儿喝两杯，咱俩再好好合计合计。”
　　 考察组来了，一行六人。据说都是沿海当地名人、社会精英、私营企业家，还有商会会长。在省经委及民联一班人的陪同下，十几辆小车浩浩荡荡开到了贵兵招待所。在那里等候迎接的有市委书记、副市长及有关部委的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