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白鸽(小说)
一
我总是觉得这房子有点不对劲:阴暗、冷清、恐怖。而且,我总是感到暗处有一双眼睛在望着我。
房子地处一条不太热闹的小街,共五层楼。地面一层前面是门面,后面是杂房和一条走廊,中间天井做楼梯间。由于设计上的缺陷,楼梯间特别阴暗,前后门一关,就仿佛与世隔绝。
我是一个月之前租了这房子的,一共租了三层,用来做货房。房东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稍微有点秃顶,穿着讲究,很有派头。看他的模样,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交钥匙给我的时候,小老头说:“这房子没人住,一至三楼任你放货,三楼以上不能上去,晚上后门不能锁暗锁。”
我当时想,一栋无人居住的房子怎么还有这么多规矩?晚上又没人进来,干吗不让锁暗锁呢?我没有问,我知道,有些不该知道的事最好不知道。初次打交道,我觉得这个房东有点怪异,并不讨人喜欢。尤其是他那阴毒的眼光,让人不寒而栗。
我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父亲给了我一些本钱,我就到这座城市来自己创业。我开了一个纸品店,专门批发日常生活用纸,店里请了一个姑娘开票,我只管送货。因为开始心里存了疑问,加之这空无一人的房子阴气沉沉,每次到仓库拿货时,我都有点莫明其妙的紧张。尤其是上楼拿货,整栋房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上楼梯时,上一步,就“咚”地响一下,声音在整个楼梯间回荡,让人头皮阵阵发麻。有时,我为了壮胆,故意用力跺楼梯,使“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在楼上拿货,拿起就走,绝不会有半点停留。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房租便宜,我是不会租这房子的。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了蹊跷。由于房子没人住,三楼以上的楼梯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这天,我发现有脚印往楼上延伸上去。有人?房东说房子没有住人,那么是谁呢?是贼?可似乎没丢啥东西。那么是什么呢?径直去了楼上,难道这楼上房子里躲着什么鬼怪!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过了几天,又发生了一件让我惊恐的事,那天,我从楼上背了一件货下楼,走到楼底,无意中往楼上望了一眼,只见五楼上似乎有个白影一闪,定晴再看,整个楼梯间死一样的寂静,哪有半个人影。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心里的恐惧感更强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差点让我崩溃。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畏畏缩缩地到楼上拿货,忽然感到肚子痛。从早上开始一直拉肚子,怎么办?附近没有公共厕所,这房子的二、三楼各有一个厕所,在这里方便,我没有这个胆量,可肚子又不争气,看看忍不住了,我大声地咳嗽了几声,又把地板跺得“咚咚”作响,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壮胆。然后冲进二楼的厕所,“呯”地一声狠狠地摔上了门。
我蹲在厕所里,神经绷得紧紧的。忽然,我听到了轻微地下楼梯的声音,一直往楼下响来。在这无人居住的楼房里听到下楼梯的声音,我全身汗毛倒竖、心“咚咚”狂跳,后背发凉,慌忙提上裤子,从厕所的门缝里往外瞧去。我看到了一个人——不,应该是一个人的下半身——也不对,只能算是一条白色的裙子。我大气也不敢出,豆大的汗珠从头上冒出来,脑子里闪出两个字:女鬼!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外面没有一点动静了,就故伎重演,把门狠狠地摔开,发出一声巨响,又故意跺了跺脚,才敢走出厕所。
楼道里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二
楼梯上的脚印、五楼上的人影、神秘的脚步声、白色的裙子,接二连三的怪事,太诡异了,到底是人还是鬼?就算我胆子再大,就算我是个无神论者,去仓库也有点望而却步了,但要做生意,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
地面还好,打开仓库门,外门的车流声和行人的说话声就能传了进来。去楼上,我就只能虚张声势地把动静弄大点,用以壮胆。尽管这样,我还是紧张得要命。
这天,我又不得不去三楼拿货。我把一件货物扛到肩上,慌慌张张转身就走,没留意脚底下有一根包装带,被包装带一绊,连人带货“呯”地一声摔倒在水泥楼板上。我痛得大叫一声,用手一摸头,手上全是血。由于疼痛,我暂时忘了恐惧。
忽然,门口一暗。我抬头一看,门口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鬼啊!”我大叫一声,连滚连爬地往墙角躲。
“鬼?”门口的人笑得直不起腰:“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这么胆小,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人还是鬼?”
是啊!这分明是个人,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一身雪白的连衣裙裹着丰满、婀娜的身体,一头秀发随意扎了个马尾垂在脑后,水灵灵的大眼睛,含着甜甜的笑意,让人怜爱。秀美的鼻子、红润的嘴唇、白皙的皮肤,无不让人心醉。尤其是左边脸颊上的一颗美人痣,更加平添了几分妩媚。
见我傻了一样望着她,姑娘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微微低下了头。
“你流血了!”忽然,姑娘尖叫一声,扑到了我身边,伸出手掌就要捂我的伤口,当他的手指触到我的额头时,又马上触电似的缩了回去,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了一遍,然后轻轻地说:“你等等,我去拿药给你包扎一下。”
姑娘的话非常好听,而且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门外白影一闪,人不见了。
房东说这楼里没住人,可这姑娘是什么?真的是鬼么?看她脸上那么白,没见过阳光的样子,难道我今天真的遇到女鬼了?
我像中了邪,老老实实地等着,没有逃走。
功夫不大,姑娘悄无声息地拿着药物下来了。她走到我身边,用棉签沾着红药水轻轻地拭擦着我受伤的额头。她的手很轻柔,轻得让我没有一点恐惧感。她一边擦一边问:“痛吗?痛吗?”语气也和她的手一样轻。我不由想起了小时候摔跤摔破了头,妈妈为我擦药的情景。
淡淡的药水味,姑娘身上传出的淡淡的清香,我有点昏昏欲睡。
姑娘为我把伤口清洗干净后,又用纱布覆盖住伤口,然后用胶布固定好。她做得非常仔细,好像一个敬业的医生。我用眼睛偷偷看她的手,那十根手指细长而匀称,白得仿佛要透明,像十根白玉。顺着手指往上看,她的手臂也又白又圆,再往上,在袖口处,我看到了两个青紫色的指头印,在洁白的手臂上显得分外醒目,像白玉上的污点。不知为什么,这两个指头印让我有点恐惧。
姑娘一直没说话,为我包扎好伤口后,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姑娘转身说了一句:“别把见过我的事说出去。”
神秘的房子,神秘的姑娘,我恍如在梦中。
三
可我知道自己那天没有做梦,这楼上住了一个美丽的姑娘。那姑娘是谁呢?为什么一个人住在楼上,不和外面接触?她有男朋友没?不知为什么,我竟牵挂起那姑娘来,脑子里常常出现她的容貌。恐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神秘感,我和以前判若两人,我非常想去仓库拿货,而且故意拖拖拉拉,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见到那姑娘。可是,我失望了,十几天过去了,再也没见姑娘现身,好像这楼里本来就没有住人一样。
我又开始怀疑,到底那天是不是幻觉呢?我用手摸了摸额头刚好不久的伤疤,那姑娘的面容在眼前又清晰了。
见不着姑娘,我干活都没劲,有时,我真想上楼去找一找,可是,这样不冒失、不会惹人讨厌吗?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刚刚还是阳光灿烂,忽然间就乌云密布,接着大雨倾盆。我正赶往仓库拿货,机动三轮车没有车蓬,被雨淋了个正着,不一会,就成了落汤鸡。
到仓库时,雨还在下,城市里好像一下子进入了晚上。我站在仓库里,不知如何是好。
楼道里传来了一个柔美的声音:“你的衣服都淋透了,这样不舒服,上去擦擦身子吧。”
不知何时,上次见过的姑娘已站在天井里,一袭白裙,宛若仙子。十几天没见,竟恍如隔世。我的心跳忽然加速,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一荡。
这一次,我终于确切地知道,姑娘住在这楼上。
这是个一房一厅的住房,房间布置淡雅、整洁。临街那面是卧室,站在楼道的门口望进去,可以看到一张席梦思床。楼道这边是一个小客厅,客厅里有一个大书橱,橱里装满了书,墙角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对面的墙下放着一张双人沙发,沙发前是一个精致的玻璃茶几。墙上一张扩大的女孩照片非常醒目,比那些女明星要清纯,也更有气质。可以看出来,这照片上的女孩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去对面把衣服换了吧。”姑娘从卧室里拿出一套衣服和一条毛巾。她望着我,眼睛像风平浪静的湖水。
对面有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我推开厕所的门,里面传来淡淡的清香。我擦干身子换上衣服,这衣服还算合身,衣服的材质也不错。我心里又有一个疑问一闪:她卧室里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呢?
厕所外的窗台上有一个鸟笼,鸟笼里养着一只白色的鸽子。那鸽子非常可爱,洁白的羽毛,圆圆的小眼睛,安静、温顺地站在笼子里。我把手伸到鸟笼边,它胆怯地跳到一旁,“咕咕”叫了两声。
我从厕所里出来,姑娘站在房门口,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衣服还挺合身的。”
这一笑,让我丢了七魂六魄。她的笑太迷人了,我敢发誓,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抗拒这笑容。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姑娘又莞尔一笑,嘴角微微上扬:“怎么?没见过美女啊!进来坐坐吧。”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一笑连一笑,再来一笑,我就比风流才子唐伯虎还幸福了。
屋子里也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姑娘给我倒来一杯凉开水,然后静静地站在房门口。我没能盼来那第三笑。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只有我轻轻地吮茶的声音。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不知从何说起。总得说点什么吧,不能老是沉默,我忽然冒出一句:“厕所里的鸽子真可爱,是你养的吧?”
这不是废话么。姑娘轻轻地“嗯”了一声。
“怎么只养一只呢?怎么不养两只?”我又问了句废话。
姑良微微皱了下眉,仿佛有满腹心事:“我喜欢鸽子,它温顺、恋家。我为什么只养一只呢?是啊,为什么?或许,我想它和我一样,形单影只,这样,它就会一心一意陪着我。为什么要养两只呢?这是在剥夺它的自由,多养一只就多一份罪过……”
这算什么理由,我不解。可这话,又似乎有点道理。
“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怕吗?”
姑娘低着头,不作声。
沉默。沉默了一会,我又问:“你喜欢穿白色裙子啊?”话一出口,我的脸就红了,怎么问这样的笨问题啊,这不是告诉人家我在关注她么。
我发现姑娘似乎瞟了我一眼,继续“嗯”了一声,继续低着头。她似乎不太想搭理我,也喜欢低着头。
我有点尴尬,眼睛四处一看,茶几上有一本书,我拿起来,是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随手翻了一下:“你喜欢余秋雨的书?”
姑娘回过头来,睁大眼睛望着我:“是的,你也喜欢看书?”
“喜欢。我也看过余秋雨几本书,可我更喜欢沈从文的,他的《边城》,我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感觉都不一样。”
“嗯,我也喜欢,尤其是里面的翠翠。”姑娘望着我,脸上又露出了微笑。
“我喜欢翠翠的祖父,还有湘西的自然风光、淳朴的民风。”我来了兴致,话语也恢复了自然、自信。
“我不喜欢那样的结局……翠翠,那么纯朴、善良的姑娘,为什么她的未来会成一个悬念、或者说一个悲剧呢?你说,二老傩送还会回来吗?”
姑娘的话带点哀怨,仿佛有感而发。
“你怎么看书看傻了,那只是作者的写作技巧而已,现实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是吗?如果像现在的现实,结果肯定比书上残酷得多!”
这一下,我们找到了共同的语言,从沈从文又聊到曹雪芹,然后又聊到海明威。姑娘渊博的知识和独到的见解让我惊叹。我问:“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星城大学。”
全国有名的学院,怪不得,我油然而生一种敬意:“我是星城商学院毕业的。”
“哦,也不错。”姑娘淡淡地说。
“你在哪里工作?”我讨好地问。
“我的工作就是在这里看书、吃饭、睡觉。”姑娘的语气忽然又急又重,好像有点恼怒。
我有点不解,这也算是工作吗?怎么提到工作她就不高兴?
“这房东是你什么人?”我不识趣地问。
“我父亲!”姑娘脸色一变,我发现她眼里有一丝怨恨一闪而过,这一次她是真的发怒了。
父亲?怎么把她关在这里?我心里有很多疑问,这姑娘、这房东,似乎都很神秘,可我再也不敢问了。
雨停了,可树上、雨棚上的雨水还在滴滴哒哒不停地往下滴。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姑娘说:“等等,你还是带把伞去吧,说不定等会又下雨。”
对于姑娘的细心和体贴,我心里感到一热。接过她递来的雨伞,我看到她裸露的手臂上又有一块淤青,我说:“你的手?”
她的脸色一下子暗淡下去,有点惊慌:“没……没事,碰伤的。”
碰伤的?怎么每次都碰在不同的地方?我越来越糊涂。
“能告诉我手机号码吗?”我试探地问。
“我没有手机。”姑娘垂下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