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应该是真的，因为我从没看到她手里拿过手机。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
　　 “那能告诉我名字吗？”我期待地说。我一直不敢直视姑娘的眼晴，此时，我直视着她。那眼睛，清澈，却似乎又隐藏着某种不安。
　　 姑娘躲避着我的目光，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雨婷。”
　　 好有诗意的名字。
　　 “我叫张浩。”
　　 我恋恋不舍地转身下楼，刚下到楼底，忽然听到“呯”的一声巨响，接着门外传来呼叫声：“不好了，张老板的儿子从楼上摔了下来！”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人们涌向隔壁的门面。小孩是在四楼的楼梯扶手上滑着玩掉下来的，人已昏迷，头上血流如注。
　　 救人，义不容辞。有人打110，有人打张老板的电话。我发动机动车：“快！把小孩抬到我车上，越快越好！”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小孩抬到我的车上，我开车就走。由于关心孩子的安危，有人开着私家车跟了上来。
　　 一阵忙乱，孩子被推进了手术室。
　　 孩子失血过多，需要输血，小城没有血库，得到市医院去调，救人如救火，远水难救近火，只能找人献血。
　　 我到抽血室抽血验血型，可惜我是A型血，孩子是B型。正自懊恼，听人说，有人去献血了。不久，只见手术室的门一开，出来一个姑娘。是雨婷，我大感意外，忙迎了上去。雨婷一见我，像只受惊的兔子，掉头就跑。
　　 一位医生出来说：“好险！多亏了那位姑娘，她是O型血。”
　　
　　 四
　　 我有种感觉，自己爱上雨婷了。爱情这东西有点奇妙，如果爱，只需一次邂逅、一个眼神、或一句话，就爱上了，牵肠挂肚了；不爱，就算天天面对，也碰不出火花，找不到感觉。我真的喜欢上雨婷了，因为她的美丽、善良，还有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每次去仓库拿货，我的眼睛就忍不住往上看，可一连几天，雨婷再也没有出现，一楼到五楼之间的距离竟如相距千里。有好几次，我冲动地想上五楼去找她，可总是觉得有点冒失，加之雨婷拒人千里的态度，我只能“望楼兴叹”。
　　 要想见一个人，只要有心，总会有办法的。我到书店去买了一本《沈从文文集》，雨婷爱看书，送她书，她一定会喜欢的。又花上一整天时间，苦思冥想了一首情诗。
　　 择了一个安静的午后，我拿上书，书中夹上我写的情诗，带上上次雨婷借给我的雨伞和衣服，敲响了五楼的门。
　　 “怎么又来了？”房门打开了。
　　 “啊！”我和雨婷同时惊叫了一声。
　　 雨婷只穿着内衣和短裤，洁白、丰满的胴体让我有点晕，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更让我惊心。
　　 “怎么是你？”雨婷满脸通红，转身奔进了内室。
　　 “怎么是我？难道还有别人？”我满腹狐疑，又满脸尴尬，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少顷，雨婷从卧室出来了，依然是一身白色的裙子。
　　 “你……”我疑惑地欲言又止。
　　 “我……刚刚在午睡。”雨婷显得有点慌乱。
　　 “我是来还伞和衣服给你的。”我做了贼似的小声说。
　　 “进来吧。”雨婷也恢复了常态，低着头，轻声说。
　　 我发现雨婷越来越忧郁了，只有第一次见到她把她当做鬼时，她那一刹那的笑还算比较阳光。
　　 我进门，把衣服和伞放在茶几上，把书递给雨婷：“我送你的书，喜欢吗？”
　　 “书，沈从文的，喜欢。”雨婷接过书，像个孩子般地叫道，美丽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
　　 我静静地站着，分享着雨婷的喜悦和快乐。难道只有书才能让她快乐么？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天，你怎么跟着来了？”
　　 雨婷呆了呆，明白了我的意思：“小孩失了那么多血，肯定要输血，这小城不一定有血库，我是O型血，就坐别人的车来了。”
　　 “张老板在到处打听献血救了他儿子的人。”
　　 “这算不了什么，你千万别告诉他，我不想有人知道我。”雨婷轻描淡写地说。
　　 我深深地注视着雨婷。
　　 雨婷也凝望着我，眼睛里充满温柔，她望了我很久，望得我的心“呯呯”乱跳。她这副模样是非常迷人的，至少对我如此。可后来，她的神色就慢慢暗淡下来：“你走吧，别耽搁了做生意。”
　　 虽不情愿，但也只能如此，我转身下楼。我总是感到雨婷在躲避我，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什么。
　　 雨婷追到门口，冲我喊道：“等等！”
　　 我停下了脚步。
　　 雨婷飞快地跑到厕所，手里提着鸽子笼，里面那只白色的鸽子在不安地跳动：“送给你！”由于跑得太快，她有点气喘吁吁。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下的楼，只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的。太好的，雨婷送我鸽子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久，她就会看到我的情诗，接着……我幻想着雨婷看到我情书后的表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到楼梯口往五楼张望，希望看到雨婷，希望听到她喊“上来吧”。可我失望了，五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好像根本就没住人。我迷惑了：难道雨婷没有看到我的情诗？难道雨婷看不起我？
　　 这个神秘的姑娘！
　　
　　 五
　　 等待、期盼是最难熬的。尤其等的人、盼的人就在附近，那种感觉就像背后有一痒处，咫尺距离却总是够不着。
　　 当微风吹到面上有丝丝凉意的时候，我忽然惊觉，秋天不知不觉地来了。人行道上的树开始落叶，阳光也像被凉风吹过，失去了夏日的炙热。
　　 好久没见雨婷了，她似乎在有意躲着我。
　　 五点半，市场快关门了，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我到仓库锁门。经过天井，我习惯性地抬头往上看，像“井”一样的空间什么也没有，微弱的光线从“井”顶漏了下来，整个楼道寂静、诡秘。
　　 后门不能按暗锁，我只是例行检查一下碰锁到位没有。门动了一下，接着往里面打开，差点碰到我的鼻子。房东——那个小老头进来了。好几个月没见，忽然想起他是雨婷的父亲，忙装出一副灿烂的笑脸恭敬地问候一声：“老板，您来了啊。”
　　 小老头微微点了下头，从鼻孔里“唔”了一声，鹰隼般的眼睛剌向我。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颤了一下。小老头其貌不扬，却不怒自威，高深莫测，有点让人望而生畏。
　　 我目送着小老头一步一步慢慢上到了五楼。
　　 第二天早晨，我到仓库拿货时，碰到小老头提了两份米粉往楼上走。我依然笑靥如花：“您早，买早点啊。”
　　 这一次小老头头也没点，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这使我想起了电视中看到的狼眼——阴、毒、狠。小老头昨晚在这里过夜？四楼什么也没有，常年空着，五楼只有一张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往歪处想。这一对父女，为什么都那么神秘。我的心飘了起来，飘到了雨婷身边：一袭白衣，忧伤的眼晴，满身的伤痕。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中午，我正在仓库里清货，忽然，听到五楼传来一声尖叫。是雨婷！她怎么了？我不及多想，一步两级楼梯地往上冲。到了五楼，我推门，门从里面反锁着。我急了，一边用手拍门一边喊：“雨婷，雨婷，你怎么了？开门！”
　　 房里寂静无声，好像根本没人在里面。明明听到雨婷的叫声，这一下一点动静也没有了，难道……我拼命地拍门，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我好像一只发疯的野兽，在门外团团乱转。
　　 窗帘从里面拉上了，门上有一条细小的缝，我趴在门上往屋里看，客厅和卧室之间的门没有关，我隐隐绰绰地看到床上有两个肉团，我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叫声、肉团、满身的伤痕，这一切，让我不敢相信，可……
　　 我像被抽了骨头，瘫倒在地。
　　
　　 六
　　 整整一下午，我无心干活，我躲在仓库里。傍晚时分，楼道里传来了下楼的脚声，“嘭嘭嘭”，脚步声不紧不慢，脚脚踩在我的心上。终于，小老头打开后门，出去了。
　　 我冲上五楼，门无声地开了。房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我适应了好一会，看到雨婷坐在沙发上，我走过去，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好一会，雨婷开口了：“我知道你会来。”
　　 “为什么？”我强压住内心的愤怒。
　　 “如果你有时间，请听我说一个故事，但只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你必须离开。”雨婷的语气非常平静。
　　 “好！”
　　 “小时候，我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孩子，从读书开始，我的成绩一直是班上的前几名，小学、初中、高中，我不是班长就是学习委员。我的家乡很闭塞，从来没有人通过读书走出山外，我就成了村里的希望。我父亲是一个游手好闲、不负责任的人，家里的一切重担都压在我母亲身上，我母亲有一只手还是残疾。为了我的学业，我母亲吃尽了苦头。我还有一个弟弟，弟弟继承了父亲的陋习，不学无术，只管吃喝玩乐。母亲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也暗暗发誓，一定要争气，考上大学，出人头地，报答父母。功夫不负苦心人，那一年，我考上了星城大学。接到录取通知的那天，全村都沸腾了，父母亲也扬眉吐气，我成了村里的‘神话’。上了大学后，我发现，大学生活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谈情说爱、玩游戏成了主流，大学似乎就是为了弥补三年高中所吃的苦，似乎就是个交际的舞台。我是少数认真读书的人之一。让我没想到的是，大学毕业后，那些在校期间谈情说爱、玩游戏的同学，一下子就找到了工作。而我，没有关系，没有钱，只有满肚子学问，更不善于交际，找工作时处处碰壁。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实和理想相差那么大。更让我痛苦的是，在找工作期间我被一个人骗了，失去了最宝贵的……”
　　 雨婷轻轻地抽泣起来。我深深地埋下了头，雨婷所说找工作的事，我何尝没经历过。
　　 “我肩负着全家人的希望，顶着村里人心目中‘神’的光环，我也满腹才华，可连个工作都找不到，这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叫我怎么面对父母、面对乡亲？后来，我渐渐地适应了社会，我不能改变社会，就得适应它，要成功，就要利用自身所有的资源。可我一个女孩子，能干啥呢？我也可以去骗人，我也可以不择手段，我也可以踩着别人的肩头往上爬……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想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能养活父母，养活自己，能面对乡亲。这时，我遇到了他。他答应帮我找工作，答应给我钱。我知道，他要给我这些太容易了！就在去年冬天，他把我安排到了这房子里，我过起了见不得阳光的日子。他很有心计，这样普通的房子，底下又是货房，很难被人发现。他是个魔鬼，是个变态狂，他变着花样摧残我，在工作没有落实、没有足够的钱之前，我只能忍辱偷生……”
　　 我想起了雨婷身上的伤痕。我震惊了，不，我愤怒了。我的手指深深地抓进了沙发里。
　　 “本来，我想找到工作后就离开他，可他一直拖着，他想长期占有我的身体。这时，你闯进了我的生活。你在这房子下面出出进进，我一直默默关注着你。我看到你每天忙忙碌碌，自己养活自己，辛苦但快乐，我也有所触动，我产生过逃离的念头，但想想家里年迈的父母，想想别人嘲笑的眼光，我又退缩了。你对我好，你喜欢我，我看得出来，我……我也喜欢你。但我只能把爱深埋在心里，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不会接受我。我更怕他，他的权力很大，在这座城市里，他可以主宰一切，他要弄死我们，好比弄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我死不足惜，可我不能连累你。所以，我只能躲着你。那天，你送我书、还有诗，我好激动，你是第一个让我动心的男孩。昨天他来时，发现了你的情诗，他大发雷霆，这好像挖了他的祖坟。之前我答应过他，不谈恋爱，不找男朋友。所以，他第二天留了下来观察你，没想到这个畜生白天都不放过我，偏偏你又上来拍门。我知道，这一下完了，什么都完了……”
　　 雨婷已泣不成声，我为自己的冒失后悔，我不觉坐到她的身旁，握住了她的手：“雨婷，是我害了你。”
　　 雨婷扑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好像要把这几个月所受的委屈和耻辱都哭出来。看着怀里这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姑娘，我的心被揉碎了，我用手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捧起她的脸，嘴唇吻了上去。雨婷躲避了一下，最终迎了上来，我们拥在一起，深深地吻着。
　　 良久，我在雨婷耳边梦呓般地说：“雨婷，我爱你，离开吧，我们一起做生意，自己养活自己。这是个法制社会，他不敢怎么样。”
　　 雨婷含糊地“唔”了一声，由于激动，浑身颤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我有点意乱情迷，渐渐失去了理智，我把手绕到她的背后，解开了她胸罩的扣子，然后，手又回到她的胸前。雨婷软绵绵地倒在沙发上，呼吸急促。我一把扯掉她的裙子，手滑到她的内裤上……
　　 雨婷紧紧地抱着我：“浩，你不嫌我脏？”声音有点发抖。
　　 如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我回到了现实中，忽然想起她满身的伤痕，想起小老头，想起肉团，我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身体的燥热也慢慢消退。
　　 雨婷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挣扎着把身子侧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幽幽地叹了一声，坐起身子：“你走吧，等会他会来。”
　　 我无言，拿起沙发上的衣服，衣服已湿透，我知道，衣服刚刚垫在雨婷的头下，是她的泪把衣服弄湿的。
　　 走到门口，雨婷喊了我一声：“浩！”那声音凄婉、哀怨。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下了楼，我的脑子很乱，心里酸酸的，我得冷静地想一想。
　　 身后传来雨婷的喊叫：“你把我送你的鸽子放了……”
　　
　　 七
　　 经过一夜的煎熬，我决定去找雨婷。人，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不管她以前做过啥，以后，我会好好珍惜她。
　　 仓库所在的那条街道被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很多人聚集在街边，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脑中浮现。
　　 “多好的姑娘，死得好惨！”
　　 “干吗要跳楼呢？”
　　 人们在议论，在叹惜。
　　 雨婷！我在心里喊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进了警戒线里。
　　 仓库前面的马路上，躺着一个人。是雨婷，一身洁白的裙子，静静地卧在冰冷的马路上，头下有一摊快要凝固的鲜血。她的手里紧握着一本书，另有一张纸落在她的身旁，是我的情诗，我认识这张纸。
　　 雨婷，你怎么不等等我！是我害死了你！为什么……我竭尽全力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