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来祥越活越年轻了。
　　 五十几岁的人，头上油光瓦亮，身上西装革履，说话神采飞扬，做事干脆利索。
　　 是啊，来祥自己也觉得混到了人生的最顶峰。虽然一介村民，小日子过得蛮滋润。两个老人先后过世，两个儿子相继成家。别人的儿子买房子结婚扒层皮，他的儿子结婚——小菜一碟。老婆翠花独生女，丈母娘撇下两套房子，加上父母给自己盖得那套房，拆迁时换了三套楼房，还补给好几万块钱。真是该着来祥走运，轻轻松松地把两个儿媳妇娶进门，手底下还有余富钱。看着大儿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来祥心里并没特别激动，老婆翠花倒是笑得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来祥和翠花的感情不好也不赖。翠花长相一般，过日子却一把好手，地里的活样样拿得起，家里也收拾的井井有条。
　　 来祥找了个省心的老婆，来祥更自信自己是个好老公。结婚三十年，家里的重活累活都由他来干，大事小事都事先征求翠花的意见。岳父住院时，来祥跑前跑后天天陪在医院里；岳母在床上瘫了五年，来祥端菜、端饭伺候着，没闹过一次情绪。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来祥比亲生的儿子还细心。
　　 翠花生了两个儿子，说明他来祥有福分，人气旺。他整天乐呵呵的，浑身使不完的劲。
　　 来祥在家里是个好家长，在外面人缘也很好。庄里庄乡有个为难事，都愿找他唠叨唠叨。
　　 和来祥最铁的哥们，要算对门亮泉了。两个人从小玩到大，你到我家吃顿饭，我到你家喝碗水，不分彼此。
　　 亮泉比来祥大四五岁，高大魁梧，人长得帅气，只是心眼太实，不会花言巧语。因为母亲有病常年卧床，加上弟兄多、家境贫寒，错过了结婚的好年龄，三十岁上才娶了个外地姑娘月琴为妻。来祥家庭条件好，在经济上没少帮衬亮泉。盖房、结婚、平常有件过不去的事，只要开口，来祥从没说过不字。有时亮泉难为情开不了口，来祥就主动挑明把钱拿给他。当然，亮泉也讲信用，省吃俭用，一有钱就还账。
　　 亮泉虽然结婚晚，艳福却不浅。月琴比他小十几岁，眉清目秀，小巧玲珑。初见月琴时，来祥嘴里不说，心里直嘀咕：都说好汉没好妻，这话一点不假，我来祥样样都比亮泉强，就是找个老婆不如月琴年轻漂亮。媳妇不兴换的，要兴换，随便亮泉提出什么苛刻条件我都会答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来祥并不觉得自己对月琴的渴盼是非分之想。心里偷偷地想一想，又不会对亮泉产生伤害；和月琴多搭讪几句，多看上几眼也不证明自己对翠花不忠。不就是在干完地里、家里的活后找个借口多往亮泉家跑几趟吗？邻居之间串串门、开个玩笑很正常，翠花和亮泉也不会往歪出想。
　　 翠花和亮泉不往歪处想，是因为他两个一样的木头心眼。来祥做事滴水不漏，八面玲珑；月琴青春靓丽，激情四射。来祥对月琴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月琴小鸟依人，将自己远离家乡的落寞和孤寂娓娓倾诉。
　　 “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你这个红粉知己。”来祥终于对月琴说出这句话。
　　 “我这辈子最称心的事，就是离开家乡后碰到了你这个好大哥。”
　　 “但愿老天睁眼，让我们下一辈子成为夫妻。”
　　 “这一辈子也可以的，只是在做梦的时候。”
　　 “这梦我常常去做，可惜太短暂，总是在难舍难离时醒来。”
　　 “幸福靠自己去争取，但求今世能拥有一天，这实实在在的一天会弥补这一生的遗憾。”
　　 “如果条件成熟，我会带你远走高飞，幸福地度过以后所有的日子。”
　　 “或许这就是爱情，爱情的力量可以帮助我们越过一切障碍。”
　　 “爱情，有一天我会让你自由自在地享受爱情。”
　　 “这一天要等多久？”
　　 “等我的两个儿子结了婚，我完成了自己的义务。”
　　 …… ……
　　 “你的儿子已经结了婚，你该实现你的诺言了吧？”
　　 “我会的，我正在筹备。说实话，如果我们真的走到了一起，你不会后悔吧？”
　　 “我不后悔。一辈子守着一块木头，连句知心的话都不会说有什么意思？”
　　 “孩子呢？孩子你也舍得？”
　　 “舍不得。但孩子在外地上学，说今后要在外地找份工作。我父母为了多收彩礼，把我嫁到离家几千里地的地方，断送了我半辈子的幸福，不愿再为孩子牺牲了。我要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也这样想，我们为别人生活了大半辈子，该为自己去活一回了。”
　　 来祥还是一个好家长，对翠花体贴入微。
　　 “老婆，我们年龄越来越大，再过十年八年就没了挣钱的能力，不如把我们分的这套140平方的房子卖掉，添点钱买两套八十平方的两居室。自己住一套，另一套租出去。一来给咱们增加一份收入，二来我们百年以后，这两套房子一个儿子一套也不会出意见。”
　　 “还是你考虑问题周到，就依你。”
　　 翠花去大儿子家里伺候怀孕的儿媳妇，来祥一番周折把自己拆迁分到的房子卖了个好价钱。
　　 “老婆，我的朋友在外地做生意，几次打电话让我过去看看。放心，我们从来没分开过，我不会在外面呆很久，十天半月就回来。回来后我们两个一起去选房子。”
　　 来祥告别老婆和与家人不辞而别的月琴坐上了远去的火车。
　　 “我要回娘家看看。”月琴在夜幕来临前给亮泉发了个信息后就关了手机。
　　 “回娘家？离开老家几十年，想回家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你真的下了决心，我还能拴住你的腿？就是要我陪你去，那也理所当然，怎么不事先说一声就突然走了呢？也难怪，母亲过世后，孩子就去了外地上学，这些年家里一直经济紧张，你要提出回家，我肯定首先阻拦，但权衡利弊后我也会支持你。好歹几十年的夫妻，为你回娘家再勒勒裤腰带，过上几年紧日子也应该。可怜的媳妇，就家里那刚为儿子下个月生活费凑起来的一千块钱，除去来回车票还能剩多少？相隔这么多年第一次走娘家，还这么小小气气真是对不起。……唉！这一千块钱你也没动，你傻啊，路这么远，你不带钱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去买票？”联系不上月琴的亮泉一遍遍在心里自责和为月琴担心，殊不知这时来祥和月琴正浪漫潇洒着呢。
　　 来祥带着两张银行卡，一张是卖楼的钱，一张是拆迁补给的三万块。人有钱腰杆就硬，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来祥和月琴住进了高档宾馆，带月琴游遍本市的名胜古迹，为月琴买了好几套时髦服装，花前月下，呢呢喃喃，名副其实地度了一次蜜月。期间月琴为儿子卡上打了两千块钱，发信息告诉儿子自己正在姥姥家。说舅舅是生意人，钱是舅舅送给儿子的。儿子把电话打过来，月琴没接，回信息说长途，电话费很贵。月琴和儿子联系，来祥打心眼里不赞成，但也没反对月琴给儿子打钱的事。
　　 “琴，你牵挂儿子的心情我理解，你也可以随时向你儿子卡上打钱，可是为了慎重起见，你不能再和任何人联系，我们必须重新换手机号。”
　　 看着一脸郑重之情的来祥，月琴含着泪低头不语。
　　 来祥接着说：“事物都是一分为二，有得就有失。我们冲破自己心灵的防线，从婚姻的坟墓里走出来，得到了我们的爱情，就相应地要失去与爱情无关的享受，比如亲情和保障亲情的家庭，这一点你我都一样。”
　　 “爱情、亲情、家庭，哪一样更重要？以前认为来到世上，不能尝尝爱情的滋味就算白活了，现在我心里开始矛盾，失去亲情的感觉撕心裂肺。”
　　 “但是，已经晚了。我们一起坐上火车时就注定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没有回头路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能见到我的儿子，再也不能回哪个家了吗？”
　　 “我也一样。我为了你把新分的楼房卖掉，回去连容身之地也没有了，翠花肯定不会原谅我，我的儿子也不会接纳我，我也没脸再去见庄里庄乡。而你在我面前被当做珍宝，在亮泉面前成了不干净、不顾廉耻的破女人，你儿子也会为此看不起你。所以理智的做法是，我们先尽情潇洒、享受一番，然后稳下心来，租个房子住，找份工作干。”
　　 潇洒、享受一番倒是无所谓，租个房子，找份工作，不是和在家里的生活一样吗？这激情过后，过上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和以前平平淡淡的生活有什么区别？
　　 月琴的想法很正确，潇洒、享受是暂时的。激情过后，柴米油盐的交响曲中，生活照旧平平淡淡。与以前所不同的是，以前在那个温馨平静的家里，晚上做梦渴望和来祥有朝一日共度美好时光，现在用不着等到晚上，只要来祥不在身边，她眼前就是亮泉和儿子的身影。
　　 来祥没有想到，他和月琴度完蜜月就失去了潇洒浪漫。卖楼的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痛快。几十万块钱不知不觉中就挥霍掉一大半。更让人气恼的是月琴想她原来的老公和孩子，想她那个以前认为没有温暖的破家。好衣服让她穿着，好东西让她吃着，睡梦中却喊着她家人的名字。说她两句，骂她几句就哭哭啼啼没玩。他妈的，早知私奔的日子会有这种结果，还不如用那些钱在家哄自己的老婆孩子高兴。来祥的青春激情消失的无踪无影，只剩下坐吃山空的恐慌。认了，出去找份工作，养着别人的女人度过剩余的时光。
　　 来祥认了，他不认也没法。虽然当时翠花相信他是去朋友那里看市场，后来手机换了号她肯定会起疑心。更让来祥心虚的是翠花早就不止一次地旁敲侧击过他和月琴的关系，他和月琴同时消失，能不让她多想吗？凑巧的是，他和月琴在火车上碰到了翠花去广州打工的表弟，如果表弟给翠花通电话时说出这件事，肯定会东窗事发。那巴掌大的社区，里面住的都是自己的庄乡，这桃色新闻一传，不出两天自己就会身败名裂，臭名远扬。 别看亮泉老实，老实人耍起脾气更可怕，他还不要了自己的命？再说他儿子也成了人，懂得了人事，肯定也对自己恨之入骨。抛开亮泉父子不说，翠花到银行查出自己留给她的银行卡上没钱还不炸了锅？她对两个儿子说了，儿子媳妇对他怎样看？他要再回去注定自找难堪。真是被风流梦冲昏了头脑，直到这时，来祥才想起这可怕的后果。
　　 晚了，一切都晚了。骑虎难下的来祥除了认命还能怎么样？他现在期盼的是月琴能一心一意地和他在一起，自己把家卖了，没了归属地，但还有美女相陪，苦点累点无所谓。
　　 月琴反悔了。她以前觉得那个家死气沉沉，没有温暖，没有生机，现在想来，拥有普普通通的亲情才是充实和幸福的。亮泉不会花言巧语，只知道下苦力，傻干活，对自己百依百顺，家里收入的钱全让自己放着，他花一分要一分。自己心情不好找他发脾气，他从来不恼不怒，别人取笑他怕婆子，他也笑呵呵地听着。日子是紧巴点，也不是因为亮泉懒、馋造成的，那是婆婆常年有病，孩子上学的原因。人穷不能扎下穷根，等孩子大学毕业找了工作还会穷下去吗？悔不该水性杨花，一失足成千古恨和来祥私奔。以前来祥在自己面前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风趣体贴，令自己心旷神怡。现在他看到自己一不高兴就翻脸不认人。不是说他为了自己把家卖了，就是骂自己贱心，勾引他上钩又舍不了家。
　　 “来祥，是我不好，欠下你这笔人情账，我心里记着，今生还不清到来世再还。求你把我送到娘家看看，然后我再回家给我的儿子娶媳妇。”
　　 “都说女人和小人一样，言而无信，心狠毒辣，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你说出这样的话比拿刀子杀我还让我难受。你要知道现在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本来幸福的家庭被你断送了。”
　　 “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是最主要的。我不能不回娘家看看，那里是生养我的地方，有我的父老姐弟；我不能没有我的儿子。”
　　 来祥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水，他一字一顿地说：“月琴，你记着，我这一生被你毁了，我也不会放过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那我们就一起死吧。”月琴擦了擦泪。
　　 来祥发现，一个多月的时间，月琴脸上刻满了沧桑，身材依旧苗条，青春朝气却荡然无存，那双曾经勾人魂魄的眼睛黯然失神，整个人像经过秋雨揉搓的鲜花，未老先衰了。
　　 夕阳西下，街上亮起路灯，在货场上班的来祥顾不得劳累急着往家赶。月琴情绪越来越不稳，变得神经兮兮，喜怒无常。为了回家吃上现成饭，他在往家拐的胡同门口买了小菜和馒头。女人小心眼牵挂家很正常，自己不是想起家来也常常心神不定吗？但愿这是一个过渡期，熬过这一段就好了。
　　 让来祥大吃一惊的是，今天月琴没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正站在阳台上望着外面的世界暗自流泪。家里也不像以前一样杂乱无章，而是焕然一新，收拾的井然有序。但他连喊了几声，找遍了所有的房间没看到月琴的影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祥心头：莫非……
　　 来祥拉开衣柜，月琴常穿的衣服和昨天刚从自动取款机取出的五千块钱不见了，钱盒子里月琴的身份证也消失了。
　　 来祥看了看表，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圈。突然他向门口冲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火车站。
　　 回老家的那列火车再过半个小时就到站，来祥把候车室里等着的每位顾客都巡视了一遍，然后颓废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检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