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终于开始检票，来祥精神高度紧张起来。他像寻找猎物的狼狗一样看着走向检票口的每位旅客，犀利的眼神仿佛要透过旅客的衣服看到骨子里，即使月琴戴上面具，化了妆，他也自信自己能把她认出来。但是，来祥还是失望了，直到检票口的门被工作人员重新锁上，月琴也没露面。奇怪，回老家的火车每天只有一趟，而这个城市只有一个火车站，难道月琴会转乘汽车？不可能，坐汽车要倒好几次车，路上走好几天，太不方便，月琴决不会这样做。那么，月琴会到哪里去呢？
　　 来祥到售票处问了一下去月琴老家的列车，一个小时后才进站。他从候车室走出来，到火车站附近的百货大楼买了一件长大衣和一副墨镜带上，他记得他和月琴从老家出来时就是这样打扮的，他还特意为月琴买了假发罩在头上。天啊，月琴会不会像那次自己教她的那样，戴了假发，穿了从没穿过的衣服混上了回老家的火车？不会，他注意了所有旅客的脸，没有一个戴墨镜的，也没有一个身材、相貌与月琴相似的。
　　 来祥重新回到候车室，躺在候车室靠检票口的连椅上，把新买的大衣盖在身上假睡，耳朵和墨镜下的眼睛却时刻警戒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动着，旅客越聚越多，检票口的门再次被打开时，来祥才从连椅上坐起来，把大衣紧紧裹在身上，盯着检票口。当检票口只剩下五六位旅客时，一个娇小的身影急冲冲地冲进候车室，快步走到检票口。
　　 “月琴！”来祥一个箭步跨过去，抓住那人的胳膊。
　　 两只手同时抬起摘掉自己的墨镜，两个人紧拉着双手站在检票口。
　　 “放我走，不让我走我会死的。”
　　 “你没权利走，死我们也要死到一起。”
　　 “我要喊非礼了。”
　　 “喊吧，喊了我和你一去坦白我们的真实身份，大不了让我们的家属来领我们回去，我们也在家乡做一次名人。”
　　 月琴哭了，哭得浑身发抖。
　　 来祥拍拍她的肩，搀起她的胳膊温柔地说：“别耍小孩子脾气，跟我回家。”
　　 家，那个租来的陌生所在可以称得上家吗？
　　 二十年的时间里，月琴心里的家虽然贫穷，却被收拾的井然有序，温馨宜人。她懒做饭，但喜欢收拾屋子。每天早上她睁开眼时，亮泉就把可口的饭菜做好等着她来吃。只要地里不太忙，亮泉就不让她下地干活。她吃过饭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索后就收拾房间，房间收拾满意后就喝着茶水看电视，有时也到大街上站站，和别人聊几句家常。人们都说她找了个好男人，把她当宝贝看，她笑着不去回答。在月琴心里，亮泉除了不会说哄人的话外也没什么特别的缺点。可是话说回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优点，他一天到晚不闲着，见人就傻呵呵地笑，不知什么叫犯愁。月琴高兴了，看亮泉处处顺眼，不高兴了认为亮泉纯粹就是傻帽一个。自从和来祥有那么点意思后，她看亮泉顺眼的时候就少了。亮泉和来祥，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亮泉完完全全是一个老实无能的庄稼汉，一年四季守着那几亩庄稼地，不思进取，不能给她一个可以在别人面前炫耀的资本。
　　 来祥是以一个焕然一新姿态面对月琴的，他能言善辩，风流潇洒，每句话都能说到月琴心坎上，每个眼神都能让月琴脸热心跳。
　　 “亮泉要是有来祥一半的机灵劲，我也就知足了。”月琴常常这样想。可人的性格脾气做定了，很难再有改变，也只有慢慢适应。
　　 来祥有事没事就来串门献殷勤，借和亮泉关系好的名义，小恩小惠经常不断，亮泉憨厚，在心里千恩万谢，月琴心里却有一面明镜，知道来祥的花花肠子。小村庄里的人思想保守，虽然来祥和月琴眉来眼去，心知肚明，但为了顾及外人的眼光和舆论的谴责，并不敢把事情弄到大面上，越过最后的防线。
　　 有句话说：越是得不到的，越觉得神秘美好。来祥和月琴就这样欲罢不能，欲进不敢，在新奇和欲火的燃烧下煎熬着。
　　 假如今生能在一起度过不受外界干扰的独立空间，该是何等幸福快乐。
　　 这念头来祥有，月琴也有，所以有了二人的相约出走。
　　 神秘来自距离。
　　 来祥和月琴单独相处久了，彼此就再不对对方掩饰。三天、两天、十天、半月，为了迎合对方还忍让、克制着，时间长了必然都原形毕露。
　　 月琴比翠花年轻漂亮，但就像花瓶里的花一样，中看不中用。当初在亮泉这个花瓶里养着时，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想怎么钟情，现在费尽万般周折弄到手，却除了收拾房间外一无所长，而这收拾房间也只是三分钟热度，一个月过后，她就百无聊赖，满腹愁肠了。以前回到家中来祥就有可口的饭菜，现在不动手就要下饭馆，否则饿肚子。饭馆的饭花钱多不说，还不和胃口，不但来祥吃腻了，月琴也一提上饭馆就头疼。来祥和月琴过起日子来，这做饭就是件大麻烦事。
　　 第二件事就是月琴牵挂孩子。“我太轻率了，你孩子结了婚，没了负担，我孩子还在上学，我是不负责任的母亲，我那可怜的孩子会恨我的。”月琴皱着眉头，含着泪说。
　　 来祥知道，他们在一起能够弥补月琴儿子的，是给她的儿子打钱。这打钱，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谁受得了？就是不吃不喝把钱全给了她的儿子，将来见了面，她儿子也会对他恨之入骨。为了月琴他已经孤注一掷，连家也没了，不能不留条后路，存下他和月琴养老的钱。否则等他们都老了指着谁？想到这些，来祥耐着心对月琴说：“咱虽然有钱，搁不住只出不进。家我们是回不去了，还不知要在外面漂泊多久才能稳定下来。这样吧，再给你儿子打两千块钱。咱两个就都找份稳定的工作，上班可以让人精神充实，不去想那些没用的事。等我们都有了稳定收入，为你儿子或你娘家花钱我都不会心疼。为亲情所动很正常，但更应该想想我们的后路。”
　　 “我们的后路？”和来祥在一起要留后路吗？
　　 “家是回不去了。”没了家还活个什么意思？
　　 结了婚自己没了娘家。路远走不起娘家，亮泉也怕自己到娘家不再回来，所以一提回娘家就如临大敌。来祥曾答应帮助自己走一趟娘家，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句哄人高兴的话而已。嫁出这么远，娘家没了；为了和来祥享受男欢女爱，婆家也没了。离开家才知道，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家在心中的位置，风花雪夜与亲情相比不堪一击。“悔”字开始来搅扰月琴的心。
　　 月琴悔了，来祥更是懊恼。他没想到激情过后他和月琴不但没有幸福的可言，反而有一种耻辱和负罪的感觉。翠花不如月琴年轻、漂亮，但三十年如一日陪他一心一意地往前过。他们没有轰轰烈烈地浪漫过，也没吵吵闹闹伤过彼此的心。在相伴着尽了人之子女和人之父母的责任后，他卖了属于他们共同拥有的家，带着别人的女人私奔了。兔子尚且知道不吃窝边草，他带走的是把自己当成铁哥们的亮泉的女人！他不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愣头小伙，他是过了不惑之年，已经知天命的人，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支撑他做出这样冲动、驳逆道德伦理的事情？当时他还认为自己忙活了大半辈子，到自己享受、潇洒的时候了，现在想来这种念头可笑而不可思议。负了同甘共苦三十年的翠花不说，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还有自己未来的孙子或孙女将怎样鄙视自己？和自己一方水土共同养大的乡里乡亲，如何把自己当成茶余饭后的的笑料讨论？娘家在当村的翠花何等羞辱、伤心？
　　 月琴悔了，她决定拿着他的钱去走娘家，然后再做打算。
　　 来祥悔了，他没有退路。带出来的钱花了三分之二。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并且没了钱买房子，翠花和孩子们不会原谅他。翠花可以住在儿子家为儿子看孩子，自己去哪里容身？谁还会用正眼看自己？还有老实、不善言辞的亮泉，谁敢保证他不来和自己拼命？老实倔，老实倔，老实人耍起脾气来十头牛也拉不回。唉！鬼迷心窍的来祥，当初怎么不会想到这一步呢！
　　 没了退路的来祥不能放月琴走，自己为了她没了家，在外漂泊的日子就要由她相陪伴。
　　 月琴娘家没走成，来祥也不再提给她儿子打钱的事。
　　 “要么一起出去打工，要么一起在家坐吃山空。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来祥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月琴说。
　　 “那我们就一起等死。”月琴回答。
　　 如果节省着点，剩下的钱也够三年的生活费。月琴总不会真的这样耗下去。来样盘算着。
　　 自认为善于识人的来祥还真没看透月琴。月琴果然说到做到。有饭就吃，没饭饿着，屋门不出，家务不做，一切随来祥去料理。来祥软的硬的都用过了，在月琴身上不见效。
　　 “有本事你就养着我，没本事你就饿死我。”月琴就这一句话。
　　 “养着你也行。别吃了睡，睡了吃，一天到晚哭哭啼啼，我这哪叫享受甜蜜的爱情，简直是前世做了孽，找了个奶奶来伺候。”
　　 “随你怎么认为怎么说，见不到娘家人，也见不到孩子，活着没了意思。”
　　 “这话要早说半年，我们都会有自己幸福的家。晚了。”
　　 “不晚，早托生几年，下一辈子接受教训。”
　　 “别说不吉利的话，这一辈子还需要你陪着我。”
　　 “我没这福份，恐怕陪不下来你。”
　　 月琴越来越憔悴，饭量大减，整个人瘦得皮包骨。
　　 “对不起，是我害得你没了家，离开我去寻找属于你的生活吧。”月琴终于拉着来祥的手，说出了一句带感情色彩的话。
　　 “说什么呢？我们一起从家里出来了，就注定会一起走完以后的路。”
　　 “恐怕我没能力走下去了。”
　　 “都是你想象出来的烦恼，不会是有喜了吧？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查查。”
　　 月琴坚决不去医院，来祥找了辆出租车把月琴送到医院。
　　 一声闷雷从来祥耳边炸开：胃癌后期！
　　 月琴惨笑着说：“我要解脱了。”
　　 “肯定是医生判断错了，咱们回家去养着。”来祥没听医生让马上住院的劝阻带月琴回了家。
　　 “你有什么心愿？”来祥将饭菜端到月琴面前。
　　 月琴吃不下，摇摇头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等着解脱。”
　　 解脱要靠时间，月琴等得起，来祥担不起。在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地方，他和月琴不受外间干扰，貌似平静地生活着，如果月琴有个好歹，他来祥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琴，都是我不好，打乱了你平静的生活，带你出来受这份颠簸。为了赎罪，我把咱们花剩的五万块钱，四万留给你的儿子成家，一万带你回娘家看看。”
　　 “我这模样不能回娘家了，不能让年老的爹娘伤心。”
　　 “我送你去看你的儿子。”
　　 “儿子，儿子，……我没脸见他了。”
　　 “我们先去见你的爹娘，再去见你的儿子，然后我陪着你静静地走完最后的路。”
　　 月琴笑了，笑得凄然、绝望。
　　 来祥把月琴带上了回月琴老家的火车。
　　 火车进了月琴老家县城的车站，月琴的娘家人和月琴抱头痛哭，来祥趁机悄然离去。
　　 第二天一早，一则新闻传遍了这个小县城：火车道轨上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