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石娃(小说)
1.
石娃本名叫“屎娃”。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年迈的奶奶一出门,踩了一脚狗屎,老年人迷信,说生娃时老人出门遇到什么就叫什么,而且越不好听的名字,孩子越能成人,所以奶奶就地取材,“屎娃”、“屎娃”地把他叫大了。
“屎娃”长的很俊朗。他白皙的皮肤,圆圆的脸蛋,浓眉大眼,一脸的憨态,见人就笑,一看就招人喜爱。可惜这个面相喜庆的孩子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喜气。他四岁那年,日本鬼子开始进驻县城。爹爹带着他在去城里的路上被鬼子的巡逻队伍撞见,一阵冷枪扫来,爹的命陨落在回家的路上,凄风苦雨中,爹爹的身体趴在地上,紧紧地护着怀中的“屎娃”,“屎娃”身上沾满了爹爹的血,爹爹重重的身子压得他哭出不来声。爹爹的血流成河,染红了路边的小草。
接着,又是一阵枪响,一阵慌乱的人喊马叫之后,“屎娃”被一个魁梧的大汉子抱了起来。这个大汉子把屎娃紧紧地搂在怀里,“屎娃”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他哭的撕心裂肺,哭的大汉子眼里盈满泪水,他的脸紧紧地贴在“屎娃”的脸上,“屎娃”哭喊着爹爹,张着小手伸向地上的爹爹,爹爹却没有一点反应,那一刻,“屎娃”感到自己被爹爹遗弃了,成了孤独无助的孩子。
幸好,他被大汉子送回了娘的身边,娘在和抱住他的那一刻,哭的昏天黑地,把“屎娃”的脸弄成了水洗一样,奶奶泪眼婆娑地喃喃着:“这娃命硬啊,不该叫屎娃,该叫石娃啊!”
送他回来的那个汉子怒目圆睁,一脸的怒气,攥着双拳,说道:“这是日本鬼子作的孽!这仇早晚要报!”
“屎娃”,不,现在叫石娃了,他这才看到:这个汉子穿着一身灰白色的军装,头戴一个军帽,帽子的前面有着两颗扣子,帽子下面那慈爱的面庞好像爹爹一样憨厚可亲。尤其是他的身上,还斜挎着一个皮带,皮带的下方好像是个硬邦邦的盒子,石娃长大了才知道那叫盒子枪。
大汉子劝导了石娃娘和奶奶大半天,给她们讲了许多石娃听不懂的道理,临走的时候,还给娘手里硬塞了两块大洋,说让娘照顾好石娃,长大了让他扛起枪打鬼子,替父亲报仇。娘手里攥着两块大洋呜咽着点着头,眼泪在脸上肆意横流。
大汉子随部队走了,家里的还不到三十岁的娘做了寡妇,她的膝下是四岁多的石娃,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石娃的生活很快就在坚强的娘节哀之下,恢复了正常。娘记住了大汉子的话:“把娃养育成人,长大了让他扛起枪,打鬼子。”
2.
光阴荏苒,转眼间,四年多过去了。
在这四年里,石娃的个子长高了,兵荒马乱的年景,家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娘和奶奶两个寡妇,守着一个贫寒的家,山区里又干旱少雨,贫瘠的土地收不上来庄稼,娘只好靠着给人缝缝补补,挣个养家糊口的钱。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石娃也渐渐懂事了,看着辛苦的娘,石娃对娘说道:“娘,买只羊,让我放羊去吧!”娘紧紧地搂住石娃,孩子说的话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符啊,有钱人家中的孩子这个年龄该去学堂里读书了,可贫寒的家境,像个沉重的大磨盘,重重地压在孩子头上,让幼小的石娃早早成熟了。
娘拿出了大汉子临走的时候给的两块大洋,买回来一只奶羊,拴在了破落的院子里那棵枣树上。小奶羊披着一身洁白的绒毛,乖巧地一动不动地呆在树下,见到石娃,立刻活跃起来,嘴里发出“咩咩”的叫声,神气活现地抖抖长胡子,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灵巧的小腿向前踏了几步,亲昵地偎在石娃的身边,石娃兴奋地用小手抚摸着奶羊的毛茸茸的身子,寂寞的童年一下子有了伙伴,苍白的生活有了色彩,他幸福地笑靥如花。
娘买羊的目的是给家中的一老一少增添营养。年迈的奶奶思念儿子,身体每况愈下;石娃正在成长期,也需要营养。家里的一老一少是她的天和地,年轻的娘唯独没有考虑自己,她才三十来岁啊,还是个少妇,正值年轻力壮的时刻,但残酷的战争环境,让她过早地沦为了寡妇,她心中怀着对日本鬼子的怒火,咬着牙在硬挺着,支撑着这个残缺的家,她要让年迈的婆婆健康起来,要让年幼的石娃长大成人,将来扛起枪,为死在日本鬼子枪下的丈夫报仇雪恨。
石娃给这只羊起名叫“太阳”。因为有太阳就有温暖,他希望太阳时刻萦绕在自己的身边,照耀他如黄连般的苦命,让他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这只羊很温顺,成了石娃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石娃每天吃完饭,就拿着羊鞭,赶着着“太阳”上山。夏天的山上,野花,青草长满了山坡,嫩草绿油油的,亮晶晶的,蒙着金色的尘埃,朵朵野花开得绚丽灿烂,小巧,娇嫩,好像是一些鸡雏,它们扑动着,欢笑着,在迎接石娃和“太阳”的到来。
看到成片的青草,“太阳”好像见到了久违的美味佳肴,冲上前去贪婪地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儿,抬起头,冲着石娃“咩咩”叫两声,它是在感激石娃,吃饱了肚子,石娃带着它到山上的水沟边喝点水,吃饱喝足了,“太阳”的肚子滚瓜溜圆,乖巧地依偎在石娃身边,摇摇尾巴,伸伸舌头,舔舔石娃的手,舔舔他的脚,噔噔蹄子又刨刨地,惬意得不得了,然后躺在地上美美地享受着太阳的阳光,晒得身上热乎乎的。
石娃则坐在山上的石头上,遥望着远处的那座山,心里在想:听说山那边有个八路军的部队,八路军专门打鬼子的,娘说当初救我的叔叔就在那里的八路军部队里,八路军叔叔赶快来啊,来了我也和你们一起扛着枪,去打鬼子!
在石娃的精心喂养下,“太阳”长得很快,已经能产奶了。奶奶病了,躺在了床上,娘从羊那奶头里挤出些白花花的鲜奶来,石娃看着,心里痒痒的,这是他第一次闻到奶的香味,他端着手中的羊奶,趴在碗边贪婪把奶香吸进自己的鼻孔里,那种香味是沁入脾胃的舒畅。他真想喝一口,可想到病床上的奶奶,他忍住了心头的渴望,把热腾腾的羊奶端到了奶奶的身边。
奶奶起身接过石娃手中的碗,说道:“石娃啊,咱俩一人一半,你也尝尝。”
石娃说道:“奶奶,奶羊以后下奶了,我有的是机会喝,你先喝吧。”
奶奶坚持要倒一半给石娃,娘只好找个小碗,小心翼翼地从奶奶的碗中倒出一少半,递给石娃,石娃端过碗,把碗端到娘的嘴边:“娘,你也尝一口。”
娘用嘴抿了一口,“嗯,真好喝。你喝吧,喝了长得壮壮实实的,好扛枪打鬼子去。”
“哎……”石娃高兴地仰起脖子,一口喝干了小碗里的奶,最后,还用舌头舔着碗边,吧唧着嘴巴,津津有味地回味着嘴中的滋味。
从此以后,“太阳”成了石娃家里的一个成员。羊奶,成了滋补奶奶和石娃身子的琼浆玉液。每当看到这一老一少喝着羊奶甜美的样子,娘愁楚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3.
穷得叮当响的石娃家里,竟然有富人家里才有的羊奶,这让村子里财主家的儿子庆子心里愤愤不平。庆子和石娃是同龄人,这个平日里穿戴奢侈的纨绔弟子,整日里在街上游手好闲,横行霸道,村子里的穷小子们在他看来不屑一顾。在他的眼里,只有他们家才能有奶喝,石娃这个穷小子家只能吃糠咽野菜,根本不配喝羊奶。他想起来有一次和石娃玩的时候,本想让石娃受胯下之辱,不成想,石娃刚趴下就来个鲤鱼跃龙门,把他掀个仰面朝天,一帮穷小子在一旁哈哈大笑,自己头上还起了个大包,好长时间没消退,他想起来就恨的牙根疼。
这天,石娃刚带着“太阳”从山上回来,庆子远远地站在村口望着,等到“太阳”一扭一扭地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猛地抬腿一脚,向太阳那鼓鼓的肚子踹去。痛的“太阳”一蹦三跳地“咩咩”地哀嚎着,可怜巴巴地望着石娃,那眼睛似乎在流着泪,说道:“主人啊,你看人家欺负我,你怎么不管啊!”
见庆子无缘无故地踢自己的羊,石娃怒火顿生,一拳头夯在庆子的脸上,把庆子打得满眼冒金星,差点爬到地上。石娃怒不可遏地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庆子说道:“你欺负我的羊,就是在欺负我,问问我的拳头答应不?”
石娃的威武气势震慑了住庆子,他捂着脸,边往家里跑边嘴里骂着:“记住,穷小子,我早晚让你的羊成为皇君嘴中的肉!”
庆子的爹是日本鬼子的忠实走狗,他说到做到的。
又过了几天,石娃刚从山上赶着羊回到村子,只见村子里人心惶惶,一片混乱,村子里的人在慌里慌张往村外的后山上跑。原来日本鬼子开始来村子里扫荡了。这段时间,驻扎在城里的日本鬼子营地不断被八路军的部队骚扰,鬼子的头目恼羞成怒,下令对周边的村子开始地毯似的搜索,庆子爹趁机在日本鬼子头目面前谄媚,说我们村子有几户堡垒户可能和八路有联系,鬼子头目一听,大刀一挥,领着人马一路杀气腾腾地本着村子来了。
石娃刚回到家中,娘急忙拉着他的手,来到奶奶身边,扶起床上的奶奶说道:“快,石娃回来了,快走,不走我们就来不及了。”
奶奶淡然地摆着手说道:“我个小脚老太太怎么走得动啊!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了,我看他们能把我一个老婆子怎么样!”奶奶说得也是,她久病在床,已经无缚鸡之力了。
石娃用力想把奶奶抽起,可他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无法搬动奶奶的身子。急得他一头的汗,喊着:“奶奶,我们不能把您丢下啊!和我们一起走吧!”
奶奶用苍老的手使劲推开身边的娘和石娃,坚决地说道:“你们快走,不要管我!”
看着奶奶的态度坚决,娘只好重新给奶奶盖好被子,含着泪拉着石娃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太阳”仰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石娃,“咩咩”地叫着,那样子在说,“小主人啊,不要把我丢下啊,我要跟你一起走!”
石娃用手抚摸着羊的脑袋,对娘央求着说道:“娘,把‘太阳’也带着吧!”
娘使劲拉着石娃的手往院门外走,果断地说道:“不行,已经晚了,村子里都空了,带着羊走得太慢,那样我们谁也跑不了……”说完,拉着石娃对着奶奶屋磕了个头,“娘,我们走了,您老保重。”说完,不顾石娃依依不舍地表情,拉着石娃飞快地向村外跑去。
石娃和娘气喘吁吁地跑到后山上,和村里的乡亲们躲在山上的一个隐蔽的山洞里,等他们刚定住了神,就听着村子里传来的阵阵枪声,犬吠声,叫喊声,伴着火光,带着硝烟,顺着山风,传到后山上。村子里一些跑不出去的老弱病残乡亲要遭殃了啊!石娃娘心里一阵难过,她跪在山上,双手合在一起,心里默默祷告着:“老天爷啊,保佑婆婆平安无事啊!”
村子里的火光一直燃烧到第二天的下午,把整个天空都映成了红色。
4.
洞里的乡亲们忍饥挨饿两天了,听着村子里没有了动静,几个大胆的村民偷偷回到村子里,确认日本鬼子走了,才回来招呼大家回家。娘惦记着躺在床上的奶奶,心急火燎地拉着石娃跑在人群的前面,石娃除了惦记奶奶,还急着回家去看“太阳”。娘俩慌不择路地往家里赶着,跑得满头大汗,刚跑到村口,就被村子里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呛得喘不过来气。这是大火燃烧后产生的怪味,弥漫了整个村子。
娘嘱咐石娃捂住鼻子,磕磕绊绊穿过村子的小路,跑到自己的院子门口。娘一看,顿时瘫在了地上,家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狼藉一片,屋子成了空架子了,冒着黑烟,凄惨地矗立在院子里。
娘几乎是爬着到了奶奶的屋里,看到眼前的场景,大叫一声“我的娘啊!”就昏迷了过去。只见床上的奶奶赤裸着身子,浑身上下鲜血淋淋,鲜红的血流满了一炕,残忍的鬼子不仅把老人开膛破肚,而且还把老人的肝、脏、肠子挑得满炕都是,老人的五脏六腑被弄得四分五裂,腹中几乎空了,惨不忍睹。老人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的眼睛,满目怨恨,好像在怒视着眼前的敌人。
石娃哭着喊着:“奶奶啊,奶奶,我要奶奶……”
乡亲们来了,一些老人抹着泪把娘扶到一边安慰着,一边在咒骂着惨绝人寰的刽子手。一些年迈的老男人,把奶奶的肝脏,肠子塞到了肚子里,又请来一个医生,把奶奶的肚子缝合,奶奶的尸体看上去总算完好了。老女人们开始张罗着给奶奶穿衣裳,给老人买棺材,打发老人入土为安。
石娃哭够了,脑子机灵地醒了,他发现“太阳”不见了。走到院子里,发现了院子里有燃烧过的灰烬,在冒着烟的烟灰边,有一股烤羊肉的味道,在院子地上,到处是一些羊毛、羊蹄、羊骨头,还有羊的头盖骨散落一地,石娃明白了:“太阳”被鬼子烤着吃了。
石娃把羊头盖骨搂在怀里,流着泪,哭着,大声怒喊着:“我日你奶奶的,小日本鬼子……”声嘶力竭的吼声,响彻在院子的上空,久久回荡着。
5.
娘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奶奶在山坡上安葬了。娘趴在奶奶的坟上哭的呼天抢地,肝肠寸断,她后悔把老人一个人丢在家中,让鬼子给糟蹋了,她恨自己无能,没有保护好老人,她恨日本鬼子的残暴,千恨万恨汇集成悲天动地的哭声,山坡的草木随着哭声在震撼着,风凄凄,花戚戚,草惨惨,树瑟瑟……山坡上一片悲凉。
石娃幼小的心灵再次遭受创伤,母亲悲痛的哭声在撕裂着他的心。他紧握着拳头,眼里冒着怒火,他觉得眼前眼前这个世界是昏暗、逼人的,好像人间的坟墓,他要冲出窒息的地狱,他要去寻找光明,他要参加八路军,打鬼子,给爹爹、给奶奶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