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忘忧(情感小说)
1、
她生长在中西部面积微薄的城市中,落拓的楼群建筑,使心灵找到恍如隔世之感,她迷恋这样落伍的城市,尽管没有饱尝大城市灯红酒绿的繁华之地,落拓和质朴将她的心灵缓缓捆绑,像解不开的绳索。
夏日里,池水里生长出荷花,他问她,你会觉得一天很长吗?
风从远处,把荷花的香气带来。她说,独自看植物的时候会觉得时间停顿,但它明明是沙漏里的细沙,缓缓流淌。
他在池塘边与她相遇,她学的是分子生物学,一个叫忘忧的女孩。她没有理由的选择这门学科,她只想知道生命与本质到底有怎样的联系。
一个学画画的男子,眼里的有多情的迷惘,他叫西乐,他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身古典短身旗袍,在池边看花。她的出现,在他眼里就像一幅因为时间、地理所促成的图画,乌黑浓密的长发,没有经过理发店里精心混杂的装饰,自然清香的发质。她是天然落拓的少女,身上有远离人群的孤独感,将整个世界遗落,内心只愿意与自然景物取得紧密联系。
他深知无法轻易进入她的世界,不知道夏日的荷花会开到什么时候,她会日日来看荷花吗?自己何不画一幅荷花赠送给她,他心里犹豫不决,没有勇气接近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女子,她仿佛生活在上个世纪,身上散发陈旧的古风气质,他要如何与她取得联系。
没有途径使他感到合适而又不显得冲突,他每天去池边画荷花,等待她。傍晚时分,她会来池边看花,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小腿自然垂吊在空中,给池子里的鱼群喂食。
除了那身旗袍,她多穿白色棉布衬衫和洗得发白的旧仔裤,混乱下垂在裤脚上的粗布麻丝,成为她独具一格的简约风格,她有极度的念旧情怀,对事物有疯狂的依恋之心,对用得久的东西,不舍丢弃,尽管已经被时间和空气中的损害物磨损出许多破旧,她依旧不会轻易丢弃。比如枕头,幼年时用荞麦壳子装成的棉布枕头,放在宿舍的床上,每天陪她度过黑夜,丢弃它们,会丢掉过去的自己,生命将会失去一段记忆。物体是承载的载体,她把所有心事和情绪都放在渐渐被磨损的事物上,因为肉身在很多时候无法承受那样的重量,负荷太大会精神恍惚,如果精神失常,她不知道将要去向何方。
他在角落里安静地看她,想知道她心里的世界,他在潜意识里期盼与她说话和交流,她也许是一杯普洱茶,他怕自己无法体会,过分早熟的眼神里充满笃定和敏感,是同龄女子没有的忧郁。
他期盼可以来一场大风,把他的画架吹散,风把画纸吹到她的面前,她会看到他为她精心描绘的荷花图,她会喜欢,露出浅浅的笑,这是他唯一的渴求,希望认识她,疯狂的希望。也许这种希望在某一天会崩塌,自身无法得到释放,与她相识便是早已注定的命中之事,何必希望老天的一场大风,她会到来,在这个夏天之后。
少年时候,她是被母亲遗弃的孩子,生长在姑母家里,寡言少语。姑母言辞尖锐,她是懵懂少女,起初不知如何说话,与人相处成为难事,时常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看灯火闪烁、来往人群,渴望陌生人给予关怀,哪怕用一只手抚摸她的肩头,给予力量。在缺少关怀的荒芜内心中,会成为蓬勃生长的鸢尾,随春风一起生长,高山谷底,清风穿梭,她会执着生长。
家里的家务是她一个人的任务,她不与人交流,如果出错,姑母恶言相向,从来不留情面,桌上的饭菜从不敢伸手多夹。惧怕、慌乱、孤僻,长年在心底生长,希望逃离屋檐,心中没有家的概念,懂事之前,也许知道家的温暖。在遥远山村,茅草棚搭建起来的鸡舍,竹篱编织而成的栅栏,土墙墨瓦,蝴蝶在空中翩跹起舞,午后阳光下的蜻蜓,薄得透明的翅膀。她喜欢看蜻蜓点水的动作,繁衍后代,微妙难言,觉得与生命不可分割。
凉椅上悬挂母亲的丝质白色衬衫,肩部印染大小适宜的碧绿色花朵,形状似茉莉,但茉莉没有花色为绿色,在年少意识里,她无端把它知意成荷花,虽然荷花没有绿色花朵,那些花朵很像绿色的不规则圆形荷叶。她爱上那件成人式的衣物,她等待长大,母亲的衣物,有一天她可以自由穿戴,这是女童时期美好梦想,容易实现,只要时间许可,何止一件印花衬衫,各种渴望物件都会一一得到,生命的河流自然流淌。但现实并非将就人心所向,母亲与父亲不间断争吵,母亲离家出走,成都、上海、各地奔走,遇上许多不同男子,有个许多不同恋情。母亲时常回来看她,给她买食物,都是罕见的食物,她从未吃过,不熟悉的商业化气息,在吃惯粗茶淡饭的口里充满无限憧憬与向往。
她问母亲,山那边的集市,有无琳琅满目的商品,珍珠项链、翡翠珠玉。
母亲满脸笑容,浓密乌黑的长发上散发淡淡香草气息。
她羡慕成年女子的美,她们一直很美,穿着相称的衣物,母亲蹲在她身旁,帮她把脚趾甲涂成粉红色,少女心里欣喜的颜色。她的心像一只小鸟在蹦跶,凉凉的触感渗透在脚趾甲上。
妈妈,你还会走吗?她问。
母亲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停顿,继续涂指甲,说,会,忘忧,你要理解妈妈,将来你会明白。
她哭,她不要她走,母亲努力安慰她,哄她,等待她入眠,经常在她入眠以后,母亲会悄悄离开。
母亲不知道她假装睡着,母亲悄悄起身开灯,收拾行李。她像疯子一样抓住母亲的手臂,撕咬,母亲的袖子被她扯下来,碎裂在安静的黑夜里。母亲满脸泪水,她泣不成声,内心倔强,执意不让她走,时时提防她的任何动作,她不敢轻易入睡,守护母亲,像是年少幼童守护一件心爱宝物,唯恐失意马虎,一眨眼就会从身边溜走。
她的坚持不过是一段毫无意义的挣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用尽余生力量都无法阻止,更何况她是那样弱小的女童,她只会独自伤心落泪。
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离开了她,她抱怨自己不该睡着,奔跑在田埂上,风声呼啸,天空中飞机的轰隆声,剧烈的把内心撕扯,她在草丛里狂奔,跑到悬崖边上,大声朝飞机呼喊母亲的名字,无力地呼喊,每一次希望都是一次剧烈的失望。母亲不会再回来,那是她见母亲最后一次。
奶奶把她抱回去,她痛哭了三天三夜,泪水落在脚趾上,粉红色的花朵,一朵一朵盛开在指甲上,漂亮极了,就是在悲痛欲绝的时候也觉得它是如此的好看,奶奶要拿小刀片把她脚趾上的红色花朵刮掉。她努力躲避,坚持倔强,她说那是印记,不会脱落,会伴随她长大,她以后都不用再涂指甲,这是永久的颜色。
是的,她认为母亲涂在她脚趾上的颜色不会褪色,无论经过人事变迁,它都不会改变,长久存在。那个时候,她是天真女童,不知事物本质,看到美好纯真,努力守护,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内心澄明,邪念、嗔恨,无处滋生。
她赤脚走在田埂上,希望自己一低头就能看见粉色花朵,把脚趾浸泡在水田里,不会惧怕它们脱落,因为她还是固执相信长久的女童。直到她渐渐长大,脚趾甲上的颜色渐渐脱尽。慌忙、恐慌,跑回家里对照镜子之中的脸庞,没有多大变化,灵魂栖息的肉体,像一团发酵物一样生长,混乱的激素在身体里各自协调,它们是如何有条不紊的工作,她对此充满强烈的好奇心。
父亲离家出走寻找谋生工作,她去姑母家里上学,离开遥远乡村,来到密不透风的城市群体,她是格格不入的孤僻个体,在混乱城市里寻找温暖和生活。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书本,崭新的书本上,没有任何涂写的痕迹,那些被印刷上去的文字,每一个字都缺少活力,它们像僵硬的尸体,不会动弹。
2、
他说,时间不过消遣,过去就好。
她笑,笑容里没有文弱女子的娇羞,她大概不会花费精力去体验心潮澎湃的时刻,她是表面平静的女子,她的内心世界,隐藏怎样的暗涌,他不能一眼看破,但他明白她是不可多见的女子,他明白命运早已安排他们相遇,他正以世俗定义的爱,慢慢走近她。
他在清风凉爽的清晨里,等待她来,他知道她回来,他送给她一幅水墨丹青,莲花图样抽象生动,她不明白绘画内里的技巧,但是她能从画中感受男子对她的倾慕之意。
她说,如果选择爱我,注定一场长途跋涉,可能很快中断,可能一生走不到尽头,你可愿意,你可想好?
她是那样直接的话语,令他心颤。如潮水拍打,勇猛浩大,毫无还击之力。
他凝神,片刻,说,我已想好,也信姻缘际遇,信你的出现,只在二十岁的年纪,忘忧。
在他眼里,初次见她,每一句话,好像都对他的人生价值做出考验,使他不知所措,忐忑的心念,一次次暴露自己的缺陷和混乱,内心火焰燃烧,对爱情渴望,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扑向她。
他说,忘忧,让我了解你,让我知道你的过去,直觉告诉我,你走过不一样的路。
她微笑,看着他的画,不发一言。
良久,她说,世界不过水路、陆路、空路,有何不一样?是错觉在欺骗你。
他冷静,思索,说,你为何如此神秘。
她说,我的过去对于我来说,可以是一场空白,什么也没有,实实在在的空心人。
她是将过往在别人面前隐藏得云淡风轻的女子,如一条毫无索引的词条,无人可以找到她过往的踪迹,都是被时光掩埋在宇宙尘埃中的光束粒子,能量匮乏生瘪。这些记忆,只有在夜半无人的被窝里,灯光闪烁的街头上,一个人独自想起,记忆才会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这些如小提琴独奏的高昂或低沉的情绪,是理智所无法抵挡住的,感性和升腾的血液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会一一击破理性的牢笼,最终,所有被时间貌似愈合的伤痛。它只是长长记忆里的假象,它不会消失,它是更加强有力道的存在,在身体的隐秘之处扎下根基,不会生长发芽,它仅仅驻扎在身体的某一个角落里。
高中的时候,她时常在夜里梦到母亲离开时候的情景,祖父在母亲离开后的年尾失去生命,唯一与她有着紧密连接的只剩下父亲和祖母。很快,山村里居住的老房子被推土机夷为平地,过往,成为一片废旧土壤,上面种满高粱和南瓜,南瓜花在荒寂的黄土上灿烂开放,与荒芜的土壤对峙,高粱垂头丧气,它们在她眼里,都是不合时宜的生物,不该生长在这里。没有人会来瞻仰这片土地,没有人关心它的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时间总在往前走,任何伤心绝望,试图回望留下一点什么,挽回一点什么,都是无力地颤抖。一切,都是对内心的磨练,没有人告诉她该往哪里走,要怎么走。
她和父亲搬进了新的房子,三层高的楼房,石灰刷白的墙壁,理智沉静的地板,好似冰冷没有活力的死物一般,父亲继续外出,她不作任何留念,或者说留念能给她带来什么,几滴眼泪,呵,眼泪最终又带来什么,只有分离,她何曾畏惧过分离。
晚上,她靠着祖母睡觉,夏夜里,树上的知了会叫到半夜,她失眠至半夜,一直听知了的叫声,它们仿佛做出最后的呻吟,即将死去的声音。看不见黎明到来前的一道曙光,不甘心,也只能无限推进,燃烧喉咙,嘶哑、难听,依旧热衷执着,不知疲倦的追逐,得到什么,完整的释放和拥有整个夜晚,属于它们的夜晚。
祖母了解她是敏感多疑的孩子,照顾她,无微不至,半夜里,伸手摸她身上的被子是否还在,睡觉前,像照顾婴儿一样,拿着蒲扇在手里给她驱蚊散热。静谧美好的夏夜,在她心里,成为遥远、不可触及的、美丽的梦,如诗一般,美到朦胧的境地,每一次想起,都是一次折腾。
和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她的性子里,是如刚出生婴儿一般的恬淡,祖母敬仰的天神,每一个在记忆里都充满神秘的隐遁感,她不会知道他们藏在哪一个神奇的国度里,也许他们只是虚无的存在。
她记得中元节,祖母买的冥币,堆在簸箕里,晚上的风吹来,竹林里的竹叶像一片绿色海洋,惊起娓娓绿浪,山坡里埋葬的棺木,坟上长满杂草,一切鬼神出没在天地间。祖母在大铁锅里做好喷香的米饭,炖肉烧菜,上酒,五谷杂粮,样样齐全,摆上餐桌,先让家里故去的仙人用餐,趁着这个时候,她和祖母端着簸箕去院子里蹲着烧冥币,每一个故去的仙人都会烧一份,还有那些没儿没女死去的孤身汉,流浪的孤儿,田公地主,每家每户烧冥币的样式都是这样。
她喜欢与祖母做这样古老的仪式,它只是一种习俗,被人们渐渐忘却或不愿搭理的习俗,它的存在,就如被推到的土墙房子,微乎其微,存在的长久性不能预料。
祖母会织麻,采回来的植物,茎秆放在水里浸泡,慢慢抽出细丝,晾晒,干燥后,穿针引线,制作鞋垫的时候用麻线扎紧边缘,垫子上绣各种花朵和鸳鸯,很美,苍凉不入世俗的美。她和祖母坐在八仙桌上剪窗花,祖母的手里,总是旋转出各式美丽缠绕有致的图案。她只是静静看着祖母的安然,额头上的皱纹,窥探出生命沟槽里的命路。她也想知道祖母前身的记忆,但是无人提及,但是现在美好宁静的存在于她面前的老人,在她眼里,就是最美好的样子,所以,过去真的不是那么重要,我们要好好的存在当下,走过它,都会成为过去。
所幸她一直在走,不管以何种形式,快乐、抑郁、悲伤、创痛、怀念、忘却,如此种种,不论如何思考人生这个命题,你无法抵挡时间的洪流,因为你不走,它推都要把你推走,没有人可以长久到亘古,他们只是流星,一闪而过,不留痕迹。记忆有时候会像捕风捉影,渐渐让人不知所觉的相信没有发生的事实,忘却现实的境况,这是记忆的出错点,但是不必纠正,它自然的存在于脑海里,构成虚假完整的一部分。